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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别墅空荡荡的,秒针一下一下“咔咔”地走着。   天没黑,但万籁俱寂。   吊带裙的肩带不知是什么时候从清瘦的肩头滑落的。   桑逾随手将肩带扶正,缓缓来到门前,拉开了门。   继母和妹妹不知道去哪了,家里除了她谁都不在。   父亲桑黎川已经几个月没回家了。   桑逾的母亲过世得早,她从小到大和桑黎川相处的时间也很少,但知道桑黎川的生意越做越大,宅子换得越来越豪华。   短短十年里她搬了七次家,不停的辗转颠沛让她始终没有获得过归属感。   现在住得这栋别墅建得宛若欧洲古堡,高墙巍峨,耸入云天,玻璃窗格连结着穹顶和一楼的平地,大片的阳光照在家里的盆栽上,映出叶片灰败的阴影。   她的卧室不在顶楼,楼上还有一间阁楼用作仓库,陈列着一些家具杂物和熟人送的礼物。   但和在顶楼没多大区别,总归是冬冷夏热不宜人居。   春日短暂,夏天就快要到了。   桑逾眺望了一眼楼下的庭院,家里的用人正忙碌地用水管冲刷着草坪边溢出的淤泥。   上午下了一场滂沱大雨,草皮有根系固定,没被突如其来的雨水冲走,下面的泥土倒是融进水里染浑了水,随水流走了。   桑逾的目光还没来得及从院门口收回,一辆贴了磨砂膜的黑色轿车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电动铁门随即被岗亭的保安操控着打开,车子驶进院子。   继母和妹妹回来了。   桑逾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迎接。   毕竟她们离家的时候没有跟她打过招呼。   不久楼下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妹妹桑珏正兴高采烈地拆着战利品。   桑珏素来飞扬跋扈,能让她这么高兴,一定是刚扫荡完商场。   继母的衣服首饰都是定制了送货上门的,只有她们这些小女孩的物品需要到线下的专柜购买。   而她今年十三岁了,长得和赵毓芳一般高了,可以穿得下赵毓芳的衣服,也就可以捡些赵毓芳那三间衣帽间都装不下的旧衣服了。   家用电梯的门缓缓打开,继母赵毓芳从电梯里出来,和她撞个正着,不冷不热地问:“醒了?”   桑逾恭敬地叫:“小妈。”   赵毓芳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当着她的面打开:“看你睡得正香就没叫醒你。这些是我在店里买的可以调节尺寸的小物件,你自己挑样喜欢的戴上吧。”   面前的匣子里净是些五颜六色、看着就俗气的玉石,和古朴沉郁的木质珠串,还有篆刻了古老人像的异域风金属牌。   和她的年纪气质根本不搭,一看就是赵毓芳买给自己的。   准是到家才想起,逛了趟商场回来,什么都没给她带。   桑逾心知肚明,却仍是说:“谢谢小妈。”   “你换身衣服下楼吧,等会你爸要带客人回家里。”赵毓芳吩咐完就转身洗澡去了。   桑逾看看赵毓芳的背影,又看看匣子里的配饰,半晌,默不作声回了自己的卧室。   她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细白的脖颈。   两弯嶙峋的锁骨前空荡荡的,确实感觉她骨瘦如柴,仿佛没吃过一顿饱饭。   她生来就是这样体格和不易长肉的体质,赵毓芳说小孩子进补稍有不慎便会过了头,故而哪怕家里补品不少,也不敢喂给她吃,只是把她安排在顶层,让她多晒晒太阳,补补钙,看看骨架能不能再长大些。   桑逾挑衣服挑了半个钟头都没挑出结果,正发着愁,赵毓芳就敲门进来给她拿了主意。   赵毓芳的衣品是一流的,从桑逾的衣柜里拿出一件没有扣子的丝绸衬衫,一条晕染了淡绿色的罗裙。   用这一套来搭配那些俗不可耐的玉石,很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格调,素雅又贵气,比什么珠光宝气的锦衣华服都要显得上档次。   赵毓芳看着穿戴齐整的桑逾,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次来的是北边的大人物,说不定没多久我们就要举家北迁,待会见了贵客,问完好就回你的房间待着,多说多错,也不需要你做什么。”   大人物,举家北迁,话里信息量虽大,桑逾却未表现出丝毫诧异。她对搬家已经麻木了,而且她向来没存在感,想来也不会影响桑黎川的生意,只是温吞地应下。   大人们的事本就轮不到小孩子插手,而且赵毓芳也没教过她怎么和客人交涉。   桑逾亦步亦趋地跟着赵毓芳从卧室里走出来,忽然听见“噔噔”踏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   桑珏气势汹汹地跑过来,抓着她脖子上翠绿的珠玉项链用力拉扯,一边扯一边义愤填膺地大叫:“把玉还我!这是我的!”   桑逾被拽得踉跄,满眼惊慌:“这是小妈刚才送我的。”   桑珏闻言扭头转向赵毓芳,跺脚撒娇:“妈——我要!”   赵毓芳对女儿的表现非常不满,生气地问:“今天已经给你买了那么多你想要的东西了,还不够吗?”   “不够!你说了要给我攒嫁妆的,黎澄她们的嫁妆都论斤称呢!”桑珏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赵毓芳上辈子欠她的,这辈子不论她怎样索求都理所应当。   赵毓芳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对着桑珏训斥道:“你看你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下午还给你约了形体课,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写完了吗?如果明天老师再给我打电话说你没按时交作业,这个月你都别想出门跟黎澄她们玩,生日宴也取消。”   桑珏敢怒不敢言,便把仇都记到了桑逾头上,恶狠狠地瞪了桑逾一眼,气呼呼地走了。   不一会儿,空旷的别墅里传出桑珏示威的吼叫:“桑逾你给我听好了,我的名字里带玉,你的名字里带走,说明你就不配呆在这个家!这个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别想跟我抢!”   这下桑逾和赵毓芳都沉默了,感到尴尬的却只有桑逾。   小姑娘雪肌细嫩,白皙修长的天鹅颈被项链勒出一道红痕,赵毓芳回头盯着那道红痕看了两秒,说道:“我是管不住她了,你爸今天要回来,呆会叫他给你做主。”   桑逾安慰道:“没事的小妈,阿珏还小。”   赵毓芳摇头,叹了口气:“有时候真希望你才是我亲生的。”   一场风波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因为桑逾的妥协,顷刻便恢复了平静。   五点左右,桑黎川领着提前跟家里知会过的贵客回家。   这便是桑逾见江憬的第一面。   晚春时节,他穿着单薄的条纹衬衫,白底灰线,勾勒出他肩宽腰窄的身形,下半身一条垂顺的直筒裤衬得他腰节下的腿又长又直,看起来不大的年纪,举手投足却带着矜贵的气质。   桑逾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江憬的父亲江海平是北地商界大亨,也是好几所高校的校董,今天来家里是要谈对新校舍的规划,建筑工程已经承包给桑黎川公司的团队了。   大人们谈事情都不会直奔主题,免不了唠唠家常迂回一番,而为人父母,儿女就是最好的话题,也最适合说恭维话。   “江总,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我夫人和大女儿,小女儿上课去了。现在的孩子啊,学的东西可杂了,什么都要老师教,哪像令公子都是自己下的工夫。还是江总教子有方,培育出了这样的英才少年。”   “桑总才是好福气,得了一对双生花。我看您的大女儿亭亭玉立,兰心蕙质,小女儿自然也不会逊色。”   桑逾不谙世事,被这些套话夸得羞红了脸,赧然抬眼,偶然对上了江憬的视线。   江憬的目光温和平静,面露微笑。大片阳光洒落在他身后的窗台上,将他周身的轮廓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窗外树影摇颤,和煦的春风吹起纱帘,比春风还温柔的笑容在他清隽的面庞上淡去的刹那,桑逾捕捉到了那一刻气定神闲的从容。   他浑身所散发的风度与气魄是桑逾不曾在桑黎川身上见过的。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对出色的异性有了概念。   正当桑逾看江憬看得入神时,赵毓芳给她递了个眼神。   桑逾看懂了赵毓芳的暗示,纵使莫名感到了一丝不舍,也按照她们之前说好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2章 入夜(二) 她吓唬你呢。   桑珏上完形体课回来在庭院车库里看见了桑黎川的车,知道她的靠山回来了,一进门就甜甜地叫“爸爸”。   她这个圆滚滚的小胖妞哪怕穿着束身的形体服也兜不住她那西瓜一样大的肚子,一跑一耸,整个人跟一团球似的撞进桑黎川怀里,娇嗔地搂着桑黎川的脖子说:“爸爸!你终于回来啦!我可想死你了!”   桑黎川很是受用地捏了捏她胖乎乎的脸颊,柔声哄道:“哎哟爸爸的小心肝,爸爸在跟叔叔谈事情,晚点再陪你好吗?”   桑珏撅着嘴任性地说:“不好,你好久都没回家了,今天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就要你陪。”   “桑珏。”赵毓芳不满地叫了一声女儿的大名,却碍于有客人在不好发作。   江海平见状有眼力地对儿子道:“小憬,你带妹妹出去玩吧,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   桑黎川闻言预感自己手上的项目有着落了,面露喜色:“不好意思啊江总,让您见笑了。”   江海平也笑着说:“不会,我要是有女儿,我也这么宠着。”   江憬起身走向桑珏,桑珏不等他开口就毫不见外地要求道:“哥哥,我要吃舒芙蕾。”   赵毓芳嫌女儿不讲礼数,对江憬说:“小江,不劳烦你了,我来带她出去吧。”   桑珏一听顿时垮下脸来。   赵毓芳处处管着她,她跟在赵毓芳身边,干什么都不痛快。   江憬却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阿姨,我在这里你们谈事也不方便。”   桑珏见事有转机,又抬起脸来附和:“就是,大人的事我们小孩少管。”   江海平笑吟吟地对桑黎川说:“刚才还说你的小女儿跟大女儿一样安静温婉,没想到是个人小鬼大的活宝。”   桑珏只当江海平说的是夸她的好话,洋洋自得地做了个鬼脸。   赵毓芳略一忖,妥协道:“好吧,你们出去别什么都听她的,别让她乱吃零食,到了饭点带她去吃正餐。”   说着从钱夹里掏出一把现金给江憬。   江憬说:“阿姨,我这有钱。”   江海平也客气地说:“弟妹,钱你就别管了,出门前我给过他了。”   赵毓芳知道再塞钱就显得江家像给不起钱似的了,难为情地叹了声“破费了”。   桑珏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冲到了家门口,回头朝江憬招手。   可江憬却顿住脚步,问桑珏:“你姐姐呢?”   一提到桑逾,桑珏就不高兴了,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去就好了,带上她干嘛?”   江憬面色柔和:“因为她是你姐姐啊,我们怎么能抛下她呢?要去我们就一起去。”   桑珏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要是只能在“带着桑逾一起出门”和“不出门”两个选项中做选择,当然是选前者了。   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桑逾的房间门前,像土匪一样砸起桑逾的房门。   “桑逾!出来!”   江憬没想到桑珏会这样叫人,随即上前制止了桑珏接下来的动作,正欲自己来敲,桑逾已然从里面打开了房门。   她没有躲在门口,也没有站到门前来,一只手挂在门把手上,一只手扶着门框,刚好露出整个身子,可进可退,迈一步可以跟他们一起出门,退一步可以把门关上,拒绝他们的邀请。   她身上穿的依然是方才那套充满春日气息的淡绿套装,皮肤被衬得莹润白皙。清秀的娥眉缓缓舒展,双眼灵动得像蓄了一湾春水,小巧高挺的鼻尖似被胭脂点过一般,透着一抹红,看起来楚楚可怜,小家碧玉的温婉却没被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掩盖半分。   江憬见了愈发觉得桑珏粗蛮过分,对桑逾说话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温柔了许多:“小桑逾,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桑珏的年纪比桑逾小得多,两个人站在一起,任谁都能一眼分辨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大概是受到爱护幼小的传统思想的濡染,几乎是所有人都会偏宠桑珏,桑珏从小到大仗着年龄优势吃了不少红利,潜意识里已经认为桑逾比她大就该让着她。   眼下江憬叫了桑逾“小桑逾”,却连桑珏的全名都没叫过,惹得桑珏心生嫉妒,一把抱住了江憬的胳膊,意图拖着江憬走:“江哥哥,我们快走吧。”   刚才在茶室,赵毓芳叫了江憬一声“小江”,被桑珏听了去,她故意在“哥哥”前面带了姓,想显摆她知道桑逾却不知道的“秘密”。   十九岁的江憬具备着成年人应有的体格,肌肉骨骼以及身体器官都已发育健全,桑珏的身高才到江憬腰那儿,哪里拽得动江憬?   江憬纹丝未动,在原地弓下腰,又真诚地问了桑逾一遍:“一起出去玩好吗?”   在桑逾的视角里,江憬已然同她平视,给足了她尊重。   桑逾看看江憬,又看看桑珏,对着桑珏提醒道:“你不换身衣服再出门?”   “我……”桑珏低头看了眼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形体服,心知是自己得意忘形没察觉到不妥,可就这样被桑逾当着外人的面指出来,难免觉得丢面子,便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就穿这身去街上怎么了?反正我年纪小,别人才不会在意我穿什么。我就不换怎么样?你去跟爸妈告状呀,去呀。”   气氛愈发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桑逾却耷下眼皮说:“你要穿就穿吧,也没什么的。”   她被赵毓芳打扮得大方得体,只是不想让外人见了觉得家里的大人厚此薄彼,办事仓促、潦草、不严谨,顾了大的,没顾上小的。   夫妻俩都是好面子的“体面人”。   桑珏不屑地“嘁”了一声:“你说话能不能大点声?弄得我好像欺负了你一样。江哥哥可在旁边看着呢,我又没把你怎么样,装什么可怜。”   桑逾有些难堪地望向江憬。   江憬亲眼目睹了姐妹俩的矛盾,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   作为客人他不好处理主人的家庭纠纷,可他实在看不惯桑珏仗势欺人的样子,便对桑珏说:“可是我想和精心打扮过的小姑娘出门。”   桑珏听江憬这么说,那些准备说出口的话统统卡在了嗓子眼里。   她憋着一股气冲桑逾翻了个白眼,转头却娇滴滴地对江憬说:“那江哥哥,你要等我哦,我换好衣服出来看不见你会哭的。”   江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嗯。”   说不清是宠溺还是嘲讽。   桑珏像脚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换衣服。饶是江憬应允了她,她还是害怕他们抛下她。   分明能感同身受,她却丝毫不能与桑逾共情,打心眼里不想让桑逾跟他们一块去。   中午赵毓芳让她叫上桑珏一起出门逛街,她见桑逾正在熟睡高兴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她本可以叫醒桑逾,却假装贴心地对赵毓芳说“姐姐昨晚应该没睡好,我们不要打扰姐姐休息”,弄得赵毓芳觉得她长大懂事了,还很欣慰欢喜。   桑珏一走,过道里就只剩下桑逾和江憬了。   桑逾和江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原本她面对不熟悉的人就会惶恐,何况她此刻正为江憬心动,脑海里白茫茫的一片,像一张高度曝光的相片。   江憬见她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又笑了一声。   同样让人难以揣摩其中的意味。   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挥洒入室,照得人浑身暖洋洋的,浑身发热。   江憬的衬衫虽是宽松的款式,此刻背后也起了一层薄汗。   他扯了扯领口,却没有解开扣子,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找到可以打开的窗户,便问桑逾:“住在这里,夏天不会热吗?”   桑逾轻轻问了句“什么”,似乎不解他为什么要这样问。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好不解的,只不过他问的这句话从来没人问过罢了。   或许在大人眼里,小孩子多吃点苦头不是坏事,所以不曾对她嘘寒问暖。   这样一来,江憬的知冷知热就显得格外新鲜了。   桑逾看得出江憬不是对她多体贴,只是有感而发,友善地问询了一下,多少带着点漫不经心。   她告诫自己不要自作多情,然后一五一十地说:“也不是不能忍。阁楼没有这么大的窗户,这里是这幢房子视野最好的地方,阿珏喜欢得很,一直怪我不让给她。其实不是我不肯让,是小妈这样安排的。”   “小妈?”江憬敏锐地捕捉到了话里的关键。   桑逾意识到自己无意间说漏了嘴,将家事传给了外人,想到赵毓芳之前警告她的那句“多说多错”,不禁抿了抿唇。   江憬一看她这副样子便知他们来前这家的家长一准给这小姑娘嘱咐了些什么,教得这般循规蹈矩。   桑逾也知道江憬定是将他们家的关系探了个明明白白,心一横,鼓起勇气迎上他的目光,恳求道:“可以不告诉江叔叔我们家的情况吗?要是因为我乱说话坏了大人们的正事,我……”   江憬没等她说完就乐不可支地笑道:“谁跟你说得这么严重?”   桑逾茫然地望着他。   江憬重新弯下腰,如同春风一般笑着说:“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她吓唬你呢。” 第3章 入夜(三) 看你睡这么熟,都不忍心叫醒你。   以前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种宽慰话。   这句话让她听了如释重负。   桑逾望着江憬怔忡了两秒,旋即被桑珏的大嗓门拉回了思绪。   桑珏气喘吁吁地向他们跑来,气还没理顺就开口嚷道:“你们说什么呢!是不是趁我不在偷偷说我坏话呢!”   桑珏对桑逾的厌恶到达了一定程度,从不将她往好处想,总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此桑逾时常被她冤枉,痛苦不已地担着莫须有的罪名。   桑珏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一条碎花裙,但腰身将裙布撑得鼓鼓囊囊,能清晰地看见赘肉的轮廓,倒是不如形体服修身,反而将仪态的缺点全暴露了出来。   不过确实如桑珏所说,她年纪小,不会有人在意她的身材。   大家只当她是胖嘟嘟的小可爱,管这叫“婴儿肥”。   但对于桑逾来说,桑珏这个小霸王并不可爱。   她见到桑珏,总是会没来由地感到害怕,即便自己根本没做错什么,也依然会陷入无限自证的循环里。   这回她一如既往地想要澄清,江憬却先她一步说道:“换好衣服我们就走吧。”   桑珏闻言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当即不再刁难桑逾,兴奋地说:“江哥哥,我们去哪儿啊?”   江憬看了桑逾一眼,说道:“跟我走就是了。”   江憬带着姐妹俩坐计程车来到附近的步行街,热闹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让置身这片烟火气里的人莫名由衷地感到快意和满足。   桑珏全方位霸占着江憬,一会儿拽着江憬朝前面的摊位跑,一会儿紧紧抱着江憬的胳膊,像挂件一样牢牢依附在他身上。   桑逾走在他们身后。   时远时近的距离让她的步伐时快时慢,仓促又凌乱。   这种感觉很不好,没有安全感,同时唤起了她记忆深处糟糕的经历。   那时她五岁,桑珏刚学会走路,却依然要赵毓芳抱着才不哭,所以每次出门,赵毓芳都要抱着桑珏再牵一个她,次数多了,难免会出现疏忽。于是某一次,赵毓芳将她落在了菜市场里。   菜市场总是给人以一种时时刻刻都人满为患的错觉,但也分早集和晚集。赶早集的往往是退了休闲来无事的老人家,赶晚集的则是年轻的上班族和犯懒拖到快到饭点才姗姗来捡漏的自由职业者。   像赵毓芳这种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一般是不会自己来菜市场这种简陋脏乱的环境的。但那段时间别人借公司的钱还不上,公司拖欠工人的工资发不了,工人集体闹罢工,带得家里的用人干活的积极性也不高,赵毓芳索性给他们都放了假,亲自带着孩子去买菜。   摊贩们的吆喝声和令人眼花缭乱的食材对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孩来说太新奇。   她只不过多朝四下张望了两眼就跟错了人,再想去牵赵毓芳的手时才发现身前抱着孩子的女人不是赵毓芳。   身边攒动的人潮高得像堵墙,将她围合在狭窄的缝隙里,空气中夹杂着海鲜腥咸的气味。   巨大的恐惧将她包裹起来,她惊慌失措地逆着人潮向前奔跑,两分钟后又颓丧地晃回了原地,等着赵毓芳回来寻她。   就在这时,前方摊位前正跟老板讨价还价的中年男人忽然凶巴巴地将挑好的排骨扔回砧板上,吓了她一跳。   老板也不是好惹的,撸起袖子,跟对方激情对骂。一言不合两人就吵了起来。   桑逾蹲在石台下,瑟瑟发抖地望着他们,一动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两人不欢而散,又有一辆自行车停在了她面前。自行车的后座上安装了儿童护栏,里面坐着一个与桑珏年龄相当的小女孩。   收烂菜叶的老爷爷拉着沉甸甸的推车从旁边经过,不小心撞倒了自行车。   小女孩顿时摔倒在地,哇哇大哭。   老爷爷一个劲道歉,小女孩的妈妈却不依不饶。   桑逾看着面前一副副麻木不仁的冷漠面孔,压根不敢向他们求助。   桑逾想,等等吧,小妈发现她丢了,一定会折返回来找她的。   可是等到天黑赵毓芳都没有回来。   太阳落下,月亮出来了。   菜市场里的摊贩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摊,对面夜市的灯亮起来。   那一端人声鼎沸,这一端归于沉寂。   五岁的桑逾慢慢从石台下爬出来,伸直了已然麻痹的双腿。   她站在漆黑死寂的场棚里,能够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   这呼吸粗重喑哑,略微颤抖,一点点放大了她的惊慌与无助。   她被抛弃了吗?   这个拼凑出来的家终于容不下她了吗?   小小的她一边抽噎,一边朝有光的方向走。   像一条流浪的小狗,凭借着依稀的记忆走呀走,终于回到了家门口。   想当初她没抱着能成功回家的希望,只有一腔对黑暗的排斥,因为路上没有遇到一个疑惑她怎么独自游荡的好心人,也没有看到警方设立的岗亭和派出所。   可老天偏就发了一次善心,让她走对了路。   她只记得她怀着绝望的心情走了好久,又累又冷,无依无靠。   回去以后,她并没有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觉得心寒。   桑黎川将她自己找回家这件事当作了跟人吹嘘的资本,逢人便说“我这个大女儿,可是五岁就认得路了,自理能力强得很,完全用不着大人操心”。   赵毓芳更是用一个“乖”字,哄了她好多年。   “桑逾?”   江憬的呼唤让她的意识回了笼,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停在原地愣了很久,难为江憬惦念着她,知道回头,不然她又差点跟丢。   险些在一个坑前摔倒两次,令她万分懊恼,心中的懊恼积攒多了,俨然变成了自责。   她恰巧定在卖糖画的摊位前,江憬当她想吃糖画,便领着疯狂拒绝的桑珏折返回来,指着插在展位上已经做好的成品问:“想要哪个?”   桑逾不明所以,茫然望着他。   江憬以为她是想要又觉得难为情,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一下,恭敬有礼地对面前走街串巷的老手艺人说道:“烦请您给我妹妹画一只兔子吧。”   此言一出,正踮着脚拔下了某一支成品的桑珏脚跟落了地,看着手中握着的、瞪着眼睛望着自己的褐色糖龙,瞬间觉得不香了,当即就欲插回去。   结果江憬中途截了胡,递还给她,跟做糖画的师傅说:“这个我也要了。”   一锤定音。   桑珏气到奓毛,心里有多介意桑逾拿到的糖画是江憬给她专门定制的,嘴就有多硬,走在街上不停地捧高自己得到的龙,贬踩桑逾得到的兔子。   “我的龙可威风了,有主宰天下的气质,翱翔于九天之上。不像你的兔子,活在食物链底端,总是被关在笼子里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这年头,未成年接触到的词汇信息太多,普遍早熟。所以赵毓芳早就说过,她但凡将她聪颖绝伦的机灵劲和学本事的能力用在正道上,也不至于每次考试都在倒数几名徘徊。   江憬是堵不住桑珏的嘴,但他能安慰桑逾。   闻言,他温柔地对桑逾说:“兔子多可爱啊。忍耐力强,顽强又坚韧,对外界没有丝毫攻击性和侵略性,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很讨人喜欢了。”   桑珏年纪不大却很聪明,一听就明白了江憬的言下之意。她全然听不得有人说她最讨厌的桑逾招人喜欢,又不想当着江憬的面撕破自己活泼开朗、阳光伶俐的嘴脸,只得拐弯抹角地说:“江哥哥,我想看动画片。”   桑逾听出她的潜台词是想回家,出于作为姐姐对妹妹的关照,她又和平时一样意图退让:“要不……我们回去吧?”   他们才出来了不到半个钟头,大人们的事八成还没谈完,就这样回去了,那他们出来这趟也就没意义了。   江憬抬手看了一眼腕表上的时间,自行做出了判断:“不用回去。影城就在前面,我们去看新上映的动画片。”   “不能去影城。”桑逾紧张道。   江憬疑惑地看向她。   桑逾给出理由:“家里的大人不让去。”   家虽然一直在搬,但赵毓芳一贯的主张是生活质量一定要保证,家里该有的配套一样不能少,不一定非要是顶配,至少要有。   别墅这边原本是没有放映室的,毕竟桑黎川要上班,孩子们要上学,赵毓芳也要外出和她那些太太圈的姐妹们参加各式各样的活动,大概率用不上。后来在赵毓芳的一意孤行下,家里的一间客房被改造成了放映室,光是正中央的那块显示屏就花了三十万。   桑黎川的生意黄了好几桩,听说后直骂赵毓芳败家,盛怒下撂了话:“谁也不准去外面看电影,就在家给我把这块屏幕看到烂!”   当时他暴跳如雷,可这间放映室装潢好后,全家就数他用得最多。每当要开私密会议或者谈生意找不到合适的地点,他就把人往家里带,长此以往也省下了不菲的场地费。   赵毓芳心觉讽刺,赌起气来,把气撒在了桑逾身上,不准她出门看电影。   桑逾是标准的乖乖女。她不懂大人生气的缘由,只记得这些星星点点的细节,大人们说不让去电影院,她就不去电影院,免得他们知道了发火。   所以此刻江憬要带她们去电影院,她内心十分不安,告诉江憬,家里人不同意。   她刚说完桑珏就拆台:“你胡说,他们才没有说过不同意,一定是你不想让我看动画片才打着他们的名义骗江哥哥的。你这个诡计多端的撒谎精!太可恶了!”   桑逾无辜地望着江憬摇头:“我没有。”   姐妹俩各执一词,江憬略一忖,掏出手机给江海平打了个电话,让江海平问姐妹俩的家长,他能不能带俩小孩去看动画片。   结论当然是可以。   当着外人的面把孩子管得太严才不符合常理。   江憬问完后说:“征询过家长的意见了,你们放心看吧。”   桑逾却兀自怔住。   怎么就可以了?   她小心翼翼守着这不合理的规矩度过了最天真烂漫的年岁,却发现这规矩是能轻易被打破的,那么之前的忍耐和克制是为了什么呢?   桑逾很难过,但她为了不辜负江憬为她争取来的观影机会,装作放下心事的样子笑着点头。   她深谙怎么让人感到舒适自在。   江憬看起来不计较她的“谎话”了,她也就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再纠结于翻了篇的事情,就是她不懂事了。   江憬在影院的售票厅买了票,又问售票员要了三瓶矿泉水。   他谨记着赵毓芳的要求,给姐妹俩买了糖画,就没再给她们买爆米花、奶茶、可乐这样糖分爆表的零食饮料,免得甜度超标。   然后带着桑逾和桑珏姐妹俩检票进了放映厅。   走到座位前,他细心地将座板翻下来,等她们坐下了才将手收回去。   桑逾礼貌地说“谢谢”,桑逾听到后也有样学样、添油加醋地说道:“谢谢江哥哥。”   桑逾知道桑珏顽劣,也知道桑珏为什么不喜欢她还要学她。   因为赵毓芳总是耳提面命逼着桑珏以她为榜样照着做事。   桑珏不情愿,她也不轻松。   她倒是希望赵毓芳对她不要那么满意,却对桑珏那么嫌弃。   别说桑珏还小不知如何自处,连她都觉得赵毓芳的某些要求是在刻意刁难桑珏了。   怨不得桑珏这样憎恶她。   桑逾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对动画片也不感兴趣。   放映厅光线昏暗,彩光投射在银幕上产生了微小的畸变,座位柔软且符合人体工学原理,配音演员浑厚低沉而富有磁性……   多重因素叠加在一起,令她昏昏欲睡。   电影开场没多久她就睡着了,醒来时她歪头靠在江憬的肩头,电影已然接近尾声。   她受了惊似的,猛然坐正,不知所措,也没有话说。   还好四周黑漆漆的,谁也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然要肯定问她为何忽然红了脸,显得局促又木讷。   江憬见她醒了,倏地笑了一声:“还以为你要睡到散场才醒呢。看你睡这么熟,都不忍心叫醒你。”   桑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同样是没有叫醒她,江憬给她的感受,和继母与妹妹给她的感受,完全不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谢谢开坑大家给的排面!文案放了两三年,因为档期排不开,开坑时间推了又推,相信大家说期待了很久是认真的。呼声这么高是我没预料到的,但是开坑前确实做了精心的准备,放心追吧~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镞镞、暮景 10瓶;36681240 5瓶;婳婳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入夜(四) 有江憬在的地方……   等他们回到家中,大人的事已经差不多谈妥了。   看样子是得到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江海平眉开眼笑,还将桑珏抱起来举高高,热络地调侃:“小丫头,妈妈每天给你喂的什么好吃的,把你养得这么好。是不是你爸爸总不在家,你连他那份也一并吃了?”   桑珏只会窝里横,外人开的玩笑再令她不高兴她也不会甩脸色,用得意的小眼神望着江海平说:“能吃是福——”   惹得江海平哈哈大笑。   站在他们身后不起眼的桑逾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地话了一会家常,默默去了厨房。   平时款待这些远客,临别时赵毓芳一般都会叫用人备一些茶点和水果让客人带上,能在遥远的返程途中解个馋。   今天许是桑珏没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现下又被江海平抱着成了众星捧月的焦点,她的心思不在这等小事上,没有做这方面的安排。   桑逾对江憬有很深的好感,存了些私心。   她打开冰箱看了看里面储备的水果,挑了些又贵又甜的,转而去装茶的抽屉翻找本地赫赫有名的福鼎白茶。   江憬神出鬼没地站到了她身后,温声问:“找什么呢。”   桑逾胆子很小,很容易被这种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到,尤其是她常年被忽略,没人在意她的下落也就没人来寻她,更加不知所措。   饶是他有意控制了音量,桑逾闻言还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手里的茶饼掉回了原位。   江憬拿起茶饼端详了两眼,说道:“福建省盛产茶叶,作为特产带回去的确是极好的伴手礼,但是你拿的这块茶饼太名贵了,不该是送人的。想来平日里应当不由你来置办,还是不要自作主张为好,虽然你也是家里的小主人。”   江憬似乎是对茶很有研究的行家,知晓这茶的价值,桑逾见自己差点好心办坏事,心里打起鼓来。   江憬再次半蹲下身来,轻声安抚道:“小朋友就该有小朋友的样子,健康快乐,无忧无虑,不该承担成年人应负的责任,不该承受成年人才该有的烦恼。”   “哥哥。”桑逾沉吟片刻,叫了江憬一声。   “嗯?”江憬自然应声。   桑逾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他解释清楚:“我没有撒谎,小妈真的不许我们去影院,今天不知道怎么就同意了。”   江憬笑了一下:“大人不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定好的规矩经常变来变去。但是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我想你如今这般乖巧懂事,未必是因为他们教的有多好,而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知道该如何对待家人。”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一点,清越低醇地说:“看到你的第一眼,你给我的感觉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孩子。我看到你在冷静地观察这个世界,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冷静地观察世界吗?   确实是这样。   从她习惯被世界遗忘的那一刻起,她就将自己剥离了出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不管是对桑珏也好,还是对眼前的江憬也好,她都抱着平和的态度在观察。   所以她能做到不怨不恨,情绪没有太大起伏。   但是她对江憬的眷恋是真的,尤其是当江憬下一秒对她说“哥哥要走了”的时候,她内心深处蓄积的不舍堆叠到了顶峰。   江憬虽然和她只是萍水相逢,并没有和她相处多久,但从他出现在她的世界到即将离开的短短几个小时,身上都是带着光的。   从他身上自然流露出的温柔与温暖将她包裹了起来,她对人类情感的渴望被唤醒,雕刻成了他的模样。   她在他这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关怀和关注,以及对干涸心灵的抚慰。   也许除了他之外,这个世界上将再无一人对毫无渊源的她投入这样的耐心。   她又该陷入无边的孤独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寂静无声的日夜。   对她这么好的一个人,这就要走了吗?   会再也见不到了吗?   桑逾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多留他一会,剩下的能和他说话的时间不多了,抓紧最后的几分钟和他寒暄。   她没有问江憬“未来还有机会见面吗”这种他也不确定的问题。   隔着六七岁的年龄差,她能跟他聊的话题也很少。   接下来的对话很没有营养。   她能听出她话音里细微的颤抖,江憬却全程都很从容。   “哥哥,你是从北京来的吗?”   “是啊。”   “新闻上说,北京下雪了。北京的春天,是会下雪的吗?”   “没想到现在的倒春寒这么厉害,近几年的气候是有点怪异。你别光点头,知道倒春寒是什么吗?”   桑逾心想:就是春天带着温暖短暂地来了一下,又被料峭的寒冷覆盖了。   江憬说:“就是冬天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抵挡住春暖花开。”   ……   江憬走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也什么都没带走。   他脊背挺立,铮铮傲骨,如芝兰玉树,满身少年的风姿。   桑逾站在他陪她站过的位置,目送着一家三口给江海平和江憬父子俩送行。   几个人从她的视角望过去,小得像蚂蚁一样,背影都不能称为背影。   但桑逾还是看到江憬转身向她这边看来。   如果不是在仰望这栋气势恢宏的建筑,就是在看她了。   —   送走江家父子后,赵毓芳忽然和久未归家的桑黎川吵了起来。   桑逾拿着卷子找家长签字时,听见门板里露出的吵架的动静,脚步顿了下来。   “我在外面忙前忙后,回到家就是来躲清闲的,你就非得跟我吵架吗?”   “是我要跟你吵架吗?我不是心平气和地让你管教女儿吗?你倒是管啊。我告诉你,她就是仗着你给她撑腰才无法无天。你看你现在把她惯成什么样了?要女孩样没女孩样,要教养没教养,成天就知道欺负阿逾。”   “我又不在家,我怎么知道家里什么情况?你在家,家里的情况你最清楚,你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有什么办法。什么叫我惯的?我不过是替孩子说了两句话,父母两个总要有一个慈一个严吧。是你要做恶人,跟我有关系吗?”   “好好好,是我吃饱了撑的非要唱这个黑脸。说白了,我就不该听你的在家照顾孩子,我也出去工作!我看这俩孩子你管是不管!”   “这房子不是我买的?两个孩子的学校不是我找的?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你看不见啊!再说,阿逾是你养的吗?你要是对她上心,当初会把那么小一个孩子扔在菜市场里过夜?要不是她自己找回来,我桑黎川就没这个女儿了!也没让你干别的,连孩子都看不好,能干什么大事。”   “桑黎川!那不是你孩子是不是!你知不知道外面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傻,说我接盘替别的女人养孩子!我受这么多委屈我说什么了?”   “那你快别受这个委屈了,离婚吧,明天就去办手续!”   “我才不离呢!你先把外面欠的那些债还清!到时候你看我跟不跟你离!你以为要不是看在我娘家的脸面上,别人看着你债台高筑,会跟你签单?忘恩负义,真不是东西。我当初怎么会瞎眼看上了你。”   赵毓芳说完便猛然打开了门,视线和桑逾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不由愣住了。   桑逾慌乱了一瞬,举起手中的卷子,讷讷地说:“明天周一,要上学了,忽然想起月考的卷子还没拿给您签字。明天早上要交……我这两天忘记了……”   换做平时,她要是第二天要交的东西拖到最后才准备,定是要被赵毓芳苛责的。   但今天,赵毓芳在和桑黎川吵架的过程中被那句“是你要做恶人”刺激到了,深呼一口气,接过桑逾手中的卷子和笔,一气呵成将三张卷子签完了。   桑逾今年上小学六年级,试卷上的题目出得已经很刁钻了,但她的语数外三门功课都是满分一百分。   孩子这样出色,获得了如此光鲜的荣耀,不论哪家家长都会觉得骄傲。   桑黎川在公司签多了结款单,却从来没给自家孩子的试卷签过字,债欠了一屁股,荣光没沾上半分。   此时此刻,他眼看着赵毓芳给桑逾签字,别提多眼红了。   可他不愿戳破身为男人的那点脆弱的自尊心,抹不开面子开口行使作为父亲的责任,只得叹了口气,独自去书房静静了。   桑逾拿到了签好字的卷子,却没有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赵毓芳见了诧异地问:“还有事吗?”   桑逾迟疑了两秒,对赵毓芳说:“小妈,你要是觉得累的话,阿珏可以交给我来照顾。我好像还有一点余力。”   赵毓芳刚才跟桑黎川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被气哭,闻言除了眉毛,五官里的其余四个都红了起来。   她蹲下来抱了抱瘦小的桑逾,哽咽道:“小妈在呢,怎么轮得到你。”   说着她吸了吸鼻子,笃定地说:“等搬到北京,小妈给她找一所管理严格一点的私立寄宿学校,把你们分开,这样对你们两个都好。”   桑逾心下一跳。   这么快又要搬家了吗?   这次是——北京?   有江憬在的地方?。   那真的是太好了。 第5章 入夜(五) 看来是说不了晚安了。   桑逾安慰完赵毓芳回自己房间时,路过了桑珏的房间。   桑珏的房间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重新装修过的,被装点成了粉色基调的公主房。从墙体到窗帘都是视觉上极其舒适的灰粉色,墙上挂满了欧式雕花相框,关于她的各式各样的写真照镶嵌其中。   床上摆满了迪士尼周边玩偶,飘窗上堆着五花八门的抱枕。   别人家孩子的房间放了一张床以后基本上就没什么空间了,但是桑珏的闺房足够宽敞。   床边铺了勾勒出卡通风景画的手工羊毛织线地毯,地毯上七零八落地散布着五颜六色的乐高零件,还有一个缝制得很精美的布艺小恐龙,桑珏可以骑在上面晃来晃去。   此时桑珏并不在床上,而是和被赵毓芳狼狈骂跑的桑黎川挤在一顶迷你的儿童帐篷里,开着一串亮闪闪的夜读氛围灯,听桑黎川给她讲故事。   父女俩将帐篷一合便看不见帐篷外的一切了,也没有留意桑逾轻盈的脚步声。   桑黎川全神贯注地给桑珏念着一本精美却小众的儿童读物,间或从帐篷里传出桑珏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桑逾说不羡慕是假的。   她像桑珏这么大的时候,连件像样的玩具都没有。   那时候她亲生母亲生病,一轮轮做化疗,不但病情没有好转,还花光了家里的积蓄。   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不懂事地索要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桑黎川应当是深爱着她的生母的,送她生母最后一程的时候,带着渺茫的希望,用三顾茅庐的诚意去求见一位杏林高人,可惜终究是没能救下她生母的命。   她生母亡故的第二天,桑黎川一如既往地早起煎药。   她看见桑黎川被窜起的火苗烧到手时,抱头痛哭,哭腔颤颤地说:“也不知道你这么怕疼,火化的时候会不会痛。”   有这样一位占据着他心中至关重要地位的亡妻,也不知道他对赵毓芳到底有没有一点爱。   只是他那时穷困潦倒,急需一笔钱渡过难关。   爱情终究是败给了利益。   为了那笔钱,他攀上了赵毓芳这棵高枝,从此平步青云,在工建界混得风生水起,成为了界内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也不知道他是怕惹赵毓芳不高兴,还是怕看见桑逾就想起早已安息的亡妻,想起为利益妥协的那个肮脏的自己,每次回来都不怎么理会桑逾,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年幼的桑珏了。   桑逾觉得,在桑黎川眼里,她只要还活着就好,过得好不好都无所谓。   她从来没有得到甚至体会过父爱,而赵毓芳对她的感情很特殊,介于生和疏之间。   夫妻俩的温情都汇聚到了桑珏那里。   她羡慕,却并不感到心酸。   因为她认为自己不必在意这些,心里想着,只是因为桑珏年纪太小、太能折腾,才逼迫赵毓芳和桑黎川不得不将大把的精力投入到她这个不能自理的妹妹身上。   就像桑珏需要上形体课,而她不需要,是因为桑珏长得胖仪态也不好,而她本就纤瘦窈窕,气质上佳。   或许等妹妹再长大一些,明些事理了,夫妻俩应该就不会这么偏心了。   想到这里,她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的房间风格倾向于素简,和整幢别墅的装修风格倒还不大一样,走的是清新质朴的路线。   在当今流行的侘寂风的基础上,利用家具的装饰与点缀,增添了些许家的感觉。   和她与世无争的性格很是搭配。   她放下卷子和笔,拉开木质写字桌下的一把木椅,不紧不慢地坐下,抽出英语课本,翻到课本最后的附录,温习上周课上讲解过的单词。   老师说了,明天要听写。   在学习功课这方面,赵毓芳不用操什么心。   但桑珏的自制力几乎为零,就算不被新鲜玩意吸引注意力,她也跟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一刻也坐不住,赵毓芳有操不完的心。   夜深人静时,学习效率往往是最高的,桑逾没用多少时间就将明天要听写的单词记牢了。   她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拿起床边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衣去浴室洗澡。   浴室没人占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将浑身上下洗得香喷喷的,换上睡衣去找夫妻俩。   跟爸爸和小妈道过晚安,她就要睡觉了。   没想到都夜里十一点了,夫妻俩还在桑珏的房间。   时隔六小时,夫妻俩又爆发了一次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原因不外乎出在桑珏身上。   小姑娘又落下了一项作业没写,骗赵毓芳说写完了,结果赵毓芳一检查就露馅了。   桑黎川照常为桑珏开脱。   赵毓芳觉得父女俩一个德行,死性不改。   桑珏从小就演技了得,行云流水地装起糊涂来,打算蒙混过关,还把责任都推到了赵毓芳身上:“我真的不知道习题册也要写,作业老师都是发在家长群里的,你没告诉我啊。”   赵毓芳怒火中烧:“人家李老师都跟我说了,每天的作业都让课代表抄在了黑板上。本来不写作业就不对,你还学会撒谎了?”   “你冲孩子吼什么吼啊!你平时都是这么管教孩子的?难怪阿珏脾气这么大,都是跟你学的。”桑黎川掺在母女俩中间和稀泥,“来,阿珏,还差哪项作业没写,爸爸帮你写。都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   “不写完作业你敢睡!”赵毓芳怒不可遏地冲着父女俩威胁道,“桑黎川,像你这样教孩子,人都要被你给教废了。她的作业你为什么要替她写,到时候考试你也能替她考吗?”   桑珏含着演戏的成分哭着往桑黎川怀里钻:“哇——爸爸,妈妈好凶。”   桑黎川拍着桑珏的背哄道:“阿珏不哭,爸爸给你做主。”说着转而对赵毓芳说道,“好端端的你凶她干什么?偶尔一次没做完作业而已,她又不是故意的。你去跟老师解释解释,白天在补上就是,大晚上折腾什么?孩子这么小,晚睡影响成长发育。给她们这种年纪的小孩安排这么重的任务就不对!教育局老说减负减负,我也没见到减到哪里去。”   赵毓芳气笑:“作业布置多了是老师的问题,老师布置的作业她不完成是她的问题,你手底下的工人偷工减料,你是不是也怪自己给他们安排的工程工作量太大,活太多?我也想问问你,你认识那么多教育局的人,你找他们去啊,在家跟我神气什么?我说阿珏窝里横的样子像谁,敢情都是随了你。”   桑黎川讽刺地说:“随我怎么了,随我不是很好吗?你既然这么看不起我,当初何苦要跟我,自作自受怪得了谁?”   看来是说不了晚安了。   桑逾微微叹了口气。   电闸是在靠近她走来的这端,她不必经过桑珏的房间门前。   桑逾转身,踱步到电源的总控箱前。   以她目前的身高,抬起手来恰好能够触碰到总控箱的上沿。   她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总控箱的门,毫不犹豫地拉下这层的电闸。   伴随着“咔嚓”一声细微清脆的电流声,整层楼顿时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夫妻俩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桑黎川疑惑:“停电了?”   “还不快去看看怎么回事!”赵毓芳继续内涵桑黎川,“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没一点男人的样子。幸亏我生的不是儿子,不然指不定孬成什么样。”   桑黎川死要面子,端出他在外面的架子来:“我去看什么?我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要看我也是叫人去看,你什么时候见我亲自动过手。”   “你厉害,你高贵,到现在交不起裁员的补偿费。”赵毓芳冷笑一声,“你去外面随便打听打听你现在是什么名声,拖欠人家工人的工资不给,黑心吞人家的血汗钱。我就问问你,你到底赖账要赖到什么时候?非要上了失信名单,影响到你两个女儿才知道后悔?”   桑黎川烦躁道:“你懂什么!我要是不裁人,他们就拖拖拉拉没有一点紧迫感。我要是及时结款,后续出了问题需要他们整改,看谁还理我。”   “我是不懂,我没你这么不要脸。”赵毓芳寸步不让地争辩道,“我只知道,我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问过我,两个女儿怎么转了这么多次学。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因为她们的父亲在四处躲债吧?”   桑黎川彻底暴躁起来:“够了!别当着女儿的面说这些!”   赵毓芳犀利道:“我可以不说,你觉得你配称为一个合格的父亲吗?”   桑黎川恼羞成怒:“这个家没法呆了!”   断电竟然也不能阻止他们吵架。   桑逾实在是无能无力,只得赶在桑黎川气急败坏地出来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房门,所有声响都被阻隔在了门板之外。   桑逾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解地想:爸爸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小妈吧,他心里不是还装着妈妈吗?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和小妈结婚呢?小妈看起来对爸爸也没有特别深的感情,过得也一点不幸福,为什么不和爸爸分开呢?   想着想着,一道声音浮现在了她脑海里。   ——“大人也有大人的难处。我想你如今这般乖巧懂事,未必是因为他们教的有多好,而是因为你心地善良,善解人意,知道该如何对待家人。”   是江憬的声音……   他现在该到家了吧。   他的家里,也会有这种仿佛永无休止的争吵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婳婳、持正有道、柏49292852松、恋爱还得看人家谈 2瓶; 第6章 入夜(六) 白雪。   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江海平和江憬抵达京西国际机场。   一出航站楼,父子俩就被一群接机的人给包围了。   来接机的人穿着熨烫平整的职业装,以最饱满的精神状态迎上来,个个热情似火。领头的锲而不舍地为自己的公司争取最大的利益。   “江董,我们恭候您多时了,您就看在这么晚了我们还风雨无阻地在这地方等您的份上,容我将具体的方案为您简要讲解,相信您听了之后一定会对我们有全新的认识。我们公司也是真心为孩子们着想,诚心诚意地想要促成这件事,将您的理论通过具象化的表达投入到实践当中。恳请您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小人物,不然我们回去也不好交差啊。”   天气预报上写着降雪,气温也到达了零下三四度,但是他们回京的时候只是在绵绵阴雨之中夹杂了些许冰雹。   江海平仰头望了一眼低垂的天幕,伸手接了一把从天而降的雨丝,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一团白雾从他口中呵出,在空气中氤氲飘散。   “这么冷的天,难为你们这么辛苦了,但是你们要跟我谈的事,还是暂缓吧。你们应该也知道,我最近在筹办几所学校的事,实在是抽不出闲暇时间。我跟你们黄总也是老相识了,确实有多年的交情在,可我也不能不切实际地给出承诺,一直拖着你们。回去跟你们黄总说吧,不要让你们再跟进这个项目了。”   “江董,其实今天我们黄总本来是要亲自来接您的,但他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情,脱不开身,不然他此刻一定就站在您面前了。要不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换个您方便的时间,让黄总亲自来作陪。”   江海平心意已决,多说无益。他回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江憬,故意问他:“你明天早上还有课要上是吧?几点来着?”   江憬毕恭毕敬地配合道:“早上八点。现在已经过了门禁时间,回不了宿舍了。所以我明天五点就要从家里出发赶去学校。带我们那门课的教授特别严格,迟到半小时就要按旷课处理,签到的方式也很别出心裁,通融不了。”   江海平要的就是他这些话,转而对那些纠缠的人说:“你们看,我儿子明天还要回学校上课,要尽早回去休息了。我知道你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不容易,也不是我执意要为难你们,确实是不方便。”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使劲用热脸贴冷屁股就不礼貌了。   这群人闻言像霜打的茄子,眼里瞬间没了光彩。   江憬虽然于心不忍,但也知道分寸,没有替这些苦命的打工人在江海平面前求情,紧随江海平一道离开。   等摆脱了这群人,坐进了来接他们回家的私家车里,江海平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是不是觉得他们很可怜?夜里十一点了还在外面奔波。他们或许已经为了这个项目熬了几个通宵,可我却用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否定了他们这些天来全部的努力,使得他们前功尽弃,我是不是特别残忍?”   江憬沉着冷静地说:“仁慈悲悯是建立在对事物的全貌有清楚的了解之上的,我只是一个对这件事知之甚少的旁观者,您做事一定有您的想法和考量,不论我对他们抱有怎样的看法、对这件事持怎样的态度,最终做决策的还是您。我既不必负责任,就没有相应的发言权。”   江海平听到他完美无缺的标准答案笑了笑,不置可否:“你和黄颢还有联系?”   江憬闻言看了江海平一眼。   江海平见状说:“你别误会。我不是迂腐的老古董,不会因为我们这辈的恩怨纠葛影响你们这代人。但是还是要提醒你,这个小伙子心思阴沉、深不可测,我不建议你和他交往过密,最好还是离这样的人远点。”   江憬不以为意:“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的人品我了解,我不相信他会对我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您和黄叔分道扬镳我深表遗憾,但是我和黄颢,不会走二位的老路。”   “算了。”江海平也不大想插手管他们年轻人的事,“对了,我怕你下午带着两个小丫头玩没吃饱,上飞机前特意嘱咐家里的阿姨给你煲了鱼片粥,还吃吗?”   “回家再说吧。”江憬说着捏了捏眉心,“我有些困了。”   他们的车从西郊驶入老城区后,道路就变得狭窄起来,成了单行道。   道路两旁古旧的建筑鳞次栉比,红墙褐瓦一眼望不到尽头,昏黄的路灯照在湿哒哒的柏油路面上,光点随着视角移动。   雨幕中淅淅沥沥的雨丝融入浓稠的夜色里,高大的老树枝叶摇颤,凄风冷雨里透着彻骨的寒凉,可路边种植的鲜花开得繁盛又娇艳,撑伞搂抱在一起的情侣言笑晏晏,接孩子回家的人彼此照应,浓厚而淳朴的生活气息里,留存着市井原始的风貌。   不一会儿,他们的车就到了大院门口。   门口站岗的安保人员正在礼貌地阻拦路人拍照,见到他们这辆车的车牌,没上前询问就敬礼放行了。   春节期间张灯结彩制造的氛围到一个多月的今天还保留着。宽阔的主干道上,每棵行道树上都缠绕着暖黄的灯带,枝头挂着流光溢彩的小灯棒。   江海平也是许久没回来这边住过了,见状对坐在前排副驾的助理说:“明天白天跟负责户外灯光布置的人说一声,把这些灯都拆下来。他们可能都忘了这件事了,太浪费电了。”   “好的江董。”   沿着主干道向前行驶,透过稀疏的乔木可以看到一幢幢耸立的建筑。   体育馆、操场、食堂、礼堂……   整个大院形成了一座封闭的独立社区。   这里是江憬从出生到初中居住和生活的地方。   两分钟后,他们的车穿过了整整齐齐的楼房,来到退休老干部专属的独栋花园洋房区。   这儿的花园洋房没有各大地产商盖的花园别墅那么大,百来平米的占地面积,院子小得走个两三步就能出门。   他们的车在一户院墙外排满盆栽的门前停下。   助理下车给江海平撑伞,司机也要下车给江憬撑伞被他拦下了。   他接过司机手中的伞,下车打开,推开未曾上锁的院门,将江海平接了进去。   大院的治安没得说,以至于家中的门一直没换成防盗门,锁也没换成指纹锁。   一扇刷着绿漆、裹着铁锈的老门伴随着“吱呀”一声被江憬拉开。   随即一只通体雪白的小母猫从门缝中钻出来,用冒着金光的眼睛望着他,而后立着尾巴在他裤脚蹭来蹭去。   江憬收起伞,一把将小母猫举起来,把路让开的同时温柔地跟猫说起话:“白雪,外面下着雨呢,不能往外跑。不然归你自己舔半天毛,我可没空给你洗澡。”   江海平顺手打开客厅的灯,一边和他擦肩而过一边提醒道:“你爷爷说它怀崽了,近来脾气不大好。你别逗它,当心它挠你。”   “哦?怀了?”江憬闻言定睛一看,小母猫的肚子的确有点鼓,便连忙将小母猫放回地上,追上江海平问,“阿姨煮了鱼片粥?”   他们刚才回来的时候家里漆黑一片,阿姨遵照江海平说的没有给他们留灯,这会儿估计都睡下了。   他这么一问,弄得江海平也不敢断言了,对他说:“我们回来得晚,家里的阿姨和你爷爷应该都睡下了,别吵醒他们。你自己去厨房看看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这话说得和废话差不多。   江憬没发表什么意见,径直朝厨房走去。   他没有唤猫的名字,“白雪”却自觉地跟着他走,像液体一样在他的双///腿///间钻来钻去,俨然把他当做了路障类的玩具。   江憬被它影响到,走几步就顿一下,哭笑不得道:“平时不是摸都不让人摸,怎么我一回来就这么黏人?”   小母猫“喵”了一声,准备去浴室洗澡的江海平听见他说话的动静也扬着音调“啊”了一声,问道:“你说什么?”   江憬连忙说:“没什么。我跟白雪说话呢。”   江海平无语:“十天半月不跟你妈联络一下,倒是跟动物有话聊,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江憬难得垮下脸:“我一跟她说话她就劝我从政,怎么聊?她分明知道我只对科研感兴趣。”   江海平有过从政的经历,跟儿子心有戚戚,也不太支持妻子的想法,可在家事上他一向不太做得了主,听了叹了口气。   江憬犹豫了片刻,终究是不想闹得太僵:“许久没在新闻频道看见她了,您知道她最近去哪了吗?”   江海平公务繁忙,对妻子的具体行踪并不是完全了解,模糊地说:“好像是在南非陪当地政府的考察团。你最好抽空跟她打通电话,免得她挂念你。”   江憬就跟江海平打商量:“那您先把我修双学位的事跟她知会一声,让她有个心理准备,我再跟她联系。”   这要放在别的家庭,儿子有修双学位的能耐,做父母的高兴还来不及。   可江憬修双学位,意味着给自己留后路,大概率不会听从父母的安排了。   那一心想让他从政的母亲能高兴吗?   这就是件谁提谁挨骂的事儿。   江海平避之不及:“这我转达不了,你自己跟她说。”   说着便着急忙慌地溜了。   江憬淡定地瞥了眼脚边正专心致志舔着毛的小母猫,舒了口气,神色难明地拎起它,话里有话似的说:“自己生的崽自己养,别丢给别人,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恋爱还得看人家谈 4瓶;柏49292852松、胖胖不潘、持正有道 2瓶;肚子饿了、婳婳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入夜(七) 周一。   周一清晨。   桑黎川要赶早上七点的飞机,提前飞往北京给一家人探路,估计还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通知一家人搬过去。   北迁的事没那么快。   昨晚夫妻俩吵得不可开交,大有毁天灭地的架势。   可吵完架后桑黎川仔细想了想赵毓芳对他的助益以及后院太平对于男人事业的重要性,便又放下身段低三下四哄了赵毓芳一晚上。   赵毓芳也不是真心想要这个家分崩离析。   她还指望着桑黎川干成一番大事之后跟她共享富贵尊荣,没必要给桑黎川施加精神负担,这样对她也没有好处。   因为是亲近的人,她知道桑黎川身上有多少坏毛病,但是桑黎川的业务能力是得到外界广泛认可的,再怎么说也是个知名企业家,她在外依然要维持丈夫的良好形象,顾及他的颜面。   搭伙过日子嘛,有舍才能有得。   夫妻俩都冷静下来以后,家里又是一副和和美美的景象了。   厨房的用人就近请的闽南本地人,除了海鲜和养生靓汤做得不错,做其他菜都特别喜欢油炸和勾芡,不太符合赵毓芳这个祖籍在江浙一带的人的口味。   所以早餐,赵毓芳偶尔也会亲自下厨,弄点好消化的清粥小菜给孩子们养胃。   桑黎川常年在外面应酬,整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伺候着,肠胃是长久用油和酒泡着的,回家吃点这样清淡适口的小菜,幸福得不得了,对赵毓芳的厨艺赞不绝口。   “还是家里好啊,随便吃点简单的,这不比下馆子好多了。”   赵毓芳听了直翻白眼。   心想你嘴上说着家里好,也没见你隔三岔五往家里跑,饭局是一顿都没少。   不过她睡饱了心情不错,不想一大清早就跟桑黎川吵架,什么都没说。   桑黎川是吃舒坦了,桑珏却戴上了痛苦面具,胖乎乎的小脸皱成了一团,表情别提有多滑稽了。   她最讨厌的食物有两样。   一样是稀饭,一样是青菜,赵毓芳却不顾她的感受将两者凑到了一起。   一开始她听桑黎川夸这青菜粥好吃,想着在桑黎川面前装装样子,好好表现,争取让桑黎川在临行前满足她一个心愿。   没想到这青菜粥实难下咽,她含在嘴里一小会儿就想吐。   无奈赵毓芳见了瞪着眼睛望着她威胁:“你敢给我吐一个试试。”   吓得她原封不动地咽了回去。   咽完以后她又一如既往地打算向桑黎川撒娇讨巧,想让桑黎川护着她,免了这一“酷刑”。   没想到昨晚同床共枕之前,桑黎川答应了赵毓芳一系列不平等的要求,其中就包括不惯着桑珏挑食、投机取巧、偷奸耍滑这些坏毛病。   桑黎川大清早的也想图个耳根清净,收到赵毓芳犀利的眼神,不敢造次,装作吃饱了的样子回房收拾行李去了。   中途赵毓芳去旁边接了个电话,桑珏马上一把将桑逾的碗抢过来与自己的对调,不成想桑逾吃得比她还要慢,碗里剩的比她剩的还要多。   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弄巧成拙了。   她再想换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赵毓芳接完电话回来了,就在她身边坐下来,全程盯着她把碗里的粥吃完。   用过早餐后,桑黎川被司机送去机场,赵毓芳则开出家里的另一辆车送两个孩子去上学。   桑逾时常会对赵毓芳感到钦佩。   在她的眼里,赵毓芳比桑黎川能干许多。   写作文的时候大家都会写自己有一个顶天立地的爸爸,但她却每一次都写她有一个无所不能的小妈。   虽然赵毓芳只是她的继母而已。   姐妹俩都在公立的育才小学上学,因为转学的时候只有公立学校才能给她们办规范化的手续。   桑珏上小学一年级,桑逾上小学六年级。   她们的学龄虽然差了五年,但同样都是少先队员。   或许是周一要升旗的缘故,门口有学生会的成员在检查是否穿了校服,以及是否正确佩戴了红领巾。   校服是赵毓芳让人叠好了放在姐妹俩床头的,故而姐妹俩都有穿。   但是红领巾不是每天都检查,赵毓芳也就没那么上心。   桑逾养成了好习惯,每次将红领巾摘下来都会塞进书包的夹层里。   可桑珏的习惯不怎么好,丢三落四,对珍贵的东西没有概念,不论多贵重的物品她都会随手乱放,此刻找不到红领巾在哪也正常。   脱离了赵毓芳的视线以后,桑珏这个小恶魔也就解除封印了。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走了桑逾本就打算让给她戴的红领巾,把桑逾抛在校门外,自己一个人大摇大摆地进了校门。   桑逾无奈地叹息。   大不了就是被记录下来,报送到班主任那里,再扣扣班级量化考核分。   应当没有更严重的后果了。   桑逾抱着最坏的打算来到校门口,没想到进门时,站在门口的小督察员目光没在她身上,而是略过她,投在了她身后的一个男同学身上。   她侥幸逃过了检查。   又一次被忽视了。   赵毓芳送她们姐妹俩上学,通常会早个十几二十分钟,以免她们丧失时间观念,养成迟到的恶习。   所以桑逾不紧不慢地来到教室,距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她到教室时候,许多同学都在奋笔疾书。   多半是周末家长不在家,学业没人监督就玩疯了。   昨天夜里挑灯夜战依然没能赶完大工程,今天早上便带到学校继续建设。   桑逾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看了身旁的空位一眼。   直到她即将要离开这所学校了,她身边的位置依然原封不动地空着。   她开学来的时候便是如此。   作为转学生,班级里的土著成员都对她抱着好奇的心态,也曾有不少人来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但都因为她不善言辞和交际,渐渐疏远了。   几乎每一次转学都是一样的结果。   有老师提出过要给她换个位置,以及给她安排一个同桌,都被她礼貌地拒绝了。   如果对方不是自愿的,她也不希望强人所难。   她这些年里一直没学会如何融入集体,对于面前的这种孤寂的状态她也早已适应,甚至开始享受起这种无人打扰的孤独。   困扰当然也是有的。   总是会有一些对她不了解的人暗自揣测她,比如在背后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是因为人品有问题才没有朋友。   其实这两者之间是没有必然关联的。   偶尔会有一两个跟她稍微有过一点接触,被她施予过帮助的人为她说话。   她一般记得的都是别人给予过的善意,那些扑面而来的恶意,她从来没有放在过心上,始终保持着遗世独立的高傲。   任课老师们经过协商后定下的收作业的时间是第一堂课下课之后。   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会乖乖将各科作业摆放在左上角,等待小组长帮学习委员收,然后各自到室外自由活动。   今天要额外上交的还有家长签字的月考试卷。   桑逾和往常一样,把作业放在课桌上,就去走廊上旁观同学们跳皮筋了。   结果中途回来了一趟,发现小组长粗心地漏掉了她的试卷没有收。   当然,也有可能是对方见到她三张都是满分的卷子,觉得没有必要收上去给老师检查了。   不过桑逾认为自己并不比其他同学特殊,还是应该把卷子交上去。   既然没有和大部队一起呈交,那她就自己送到老师办公室里吧。   还没到老师办公室门口,桑逾就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对话声。   其中有一个声音出自她的班主任。   “这次教务处重印的花名册没再把我们班的那个转校生落下吧。”   “你说的哪个?”   “还能是谁,桑逾。我们班除了她没有其他转校生。”   “什么?这小姑娘是转校生?哇,厉害啊,转校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也该有点影响吧,学习成绩还能这么好,真是难得。希望她这个成绩能一直保持下去。这样直升到咱们学校的初中部,可是不可多得的优质生源,说不能还能冲个清北呢。”   “她可不止转了一次,三不知还要转到别的学校去呢,这可不好说。”   “哎呀,那可便宜别人了,好可惜。亏你还这么用心。”   “好苗子到哪都能成才,只要能茁壮成长,就不可惜。”   桑逾听到班主任这么说,不由百感交集。   郑老师是个好老师,不仅将她的英语水平提升到了新的高度,还曾引导小小年纪的她如何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地在众人面前用异国语言演讲。   如果她升入初中以后还是郑老师教就好了。   但是若让她在郑老师和江憬之间选择,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江憬。   老天爷行行好,就让他们再见一面吧。 第8章 入夜(八) 家姐。   桑逾一家人迁去北京的事宜是夏初才确定的,此时桑逾和桑珏她们学校正在进行期末考试。   还没考完,桑黎川就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放了出来。   桑珏一听高兴坏了。   她转学已经转出了经验,这次直接旷掉了最后两门考试,和在形体课上认识的小姐妹跑出去玩了一整天,连暑假作业都不打算写了。   桑逾则如常完成了每一场考试。   她想和一起念书的小伙伴道个别,但是每当她要开口道别的时候,对方就会被另一个人叫走,或是有其他人来找对方说话。   她连跟周围人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大家似乎都沉浸在考完试即将放暑假的喜悦中,心早就飞到天边去了。   当然,毕竟小学毕业在大家眼里还是桩十分神圣的事,就算在九年义务教育里,没有升学的压力,回忆还是要留下的。   女孩子们争相从文具店里买来了花里胡哨的同学录。   不管熟不熟悉,人手一份,每个人都能拿到几十张色彩缤纷的表格纸。   只是大家发到桑逾那里的时候,表现得千奇百怪。   有的人将纸页递给她,却是为了让她递给后座,事后才想起来没给她一张,又补给了她。   有的人正准备将纸页递过来,看见是她,便侧身递给了别人。   有的人发的时候毫不犹豫,回收的时候同样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将她的表压在了最后一页。   对此桑逾并不感到失望或介意。   在她对人际交往的认识里,人会有亲密的玩伴和形同陌路的生人,亲密的玩伴不是必需的,形同陌路的生人也不是不能转化为亲密的玩伴。   她没有亲密的玩伴是很正常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气场契合的人,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近在眼前。   像江憬,就离她很远。   因为存在感太低,她曾与孤独抗衡过很长一段时间。   到如今,她不是向孤独妥协了,而是成功地与孤独和谐共生了。   而且一旦接受了江憬对她说的“观察世界”的这个设定,她就忘不掉了。   观察得尤为认真。   她和这些同学没有特别深厚的友谊,不告别也可以的。   学校的这些任课老师,对她都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不论如何都要好好感谢。   临时起意,也没有多少时间准备,只能一切从简。   桑逾就近在学校门口买了一些信纸和信封,亲笔给所有教过她的老师各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郑老师:您好!展信安。您是我的英语启蒙老师。因为您,我才对这门学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英语水平能提高到现在的程度也得益于您的悉心教导。请允许我代表我和我的家人,向您表示亲切的问候和衷心的感谢……”   “敬爱的周老师:您好!展信安。您是所有教过我的老师里最年长的一位,同时也是因学校安排的课时数目多而在讲台上站立最久的一位。您德高望重却低调谦逊,文学素养在许多大家之上却不慕虚名,值得我们这些学子敬佩和景仰。希望您健康常在,福禄寿喜,在新的学期培育出更多桃李……”   “尊敬的陶老师:您好!展信安。我知道您今天肯定又生气了,但是没有关系,您认真履行了您的职责,最终一定能如愿以偿的,不必为教学任务烦恼。数学对于喜欢它的您有独特的魅力,对于不喜欢它的同学来说确实是枯燥乏味没有生趣,给大家一点时间探索和了解,会引起大家的兴趣的……”   “亲爱的邓老师:您好!展信安。虽然您只教了我一个学期,但是您美丽大方的样子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您总是穿着漂亮的裙子,打扮得端庄又知性,是我理想中想要努力成为的优秀榜样,不要因为教导主任的批评伤心难过,您是我心目中的天使。希望您每天都能和我们一样按时回家,在新的学期里,有更多时间陪伴亲人……”   “亲爱的李老师:您好!展信安。我这门功课的成绩一直不是很好,让您辛苦了。可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努力,只可惜收效甚微。我知道学校对这门功课不是很支持和重视,但是您付出的心血大家有目共睹,您辛苦了。我到了新的学校,依旧不会放弃钻研。再次感谢您的辛勤奉献,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写好所有信,桑逾将所有信纸叠好塞进信封里,一笔一划写下了收信人并署了名,在老师们下班前递送到了办公室。   最后一门考试是五点结束的,老师们六点才下班,现在正忙着整理试卷,明后两天集中批阅。   相较于学生们狂欢来临前的轻松愉悦,老师们忙得像在打仗,都无暇顾及桑逾。   跟同学录一样,毕业前夕,老师们收到的信和卡片都能堆成山了。   桑逾去得不是时候,班主任郑伟煌正在分拣卷子,忙得不可开交,只当她送的信和别的孩子送的没什么两样,头都没抬地敷衍道:“你就放这里吧。”   桑逾将信放在郑伟煌的办公桌上后,转身欲走,郑伟煌出声叫住了她:“桑逾,等等。”   桑逾闻声懵懂地回头:“怎么了,郑老师?”   虽然之前和其他老师私下聊的时候,郑伟煌心知肚明不该关心学生未来的去向,以免在接下来的相处当中不能一视同仁,导致自己在对待学生时有所偏颇。况且这种事情都是家长在操心。但是说实话,他挺在意桑逾未来的发展的。   桑逾成绩优异,好好栽培一下不失为可造之才,就是脾气太软,他怕她去了学风不正的学校挨欺负,毁了光明的前程。   因此,他特意问:“你爸爸妈妈有跟你透露初中在哪所学校上吗?   桑逾如实说:“郑老师,我要去北京了。”   郑伟煌闻言怔了怔,随即也想通了。   去北京的话各方面资源都会更占优势,将来也会有更好的发展。   那他就放心了。   “北京挺好。没事,家里人应该来接你了吧,快回去吧。”   桑逾也就听话地走了。   当天下午桑珏闹起了“失踪”,赵毓芳和桑逾等了许久才发现她压根没参加考试,一起找了一圈。   赵毓芳心急如焚,差点都要报警了,没心没肺的小姑娘才在朋友家长的护送下回到了家,用家里的座机给赵毓芳打了通电话报平安。   晚上赵毓芳大发雷霆,都要拿戒尺揍桑珏了。   “几天没管你你就野得没边是不是?有胆做就要有胆担。你给我站到这边来!别以为藏你姐身后就没事了。掩耳盗铃。”   这戒尺是去景区旅游的时候在文创街区淘来的,专治调皮捣蛋的熊孩子。   上面刻了弟子规,质地也很有重量,看上去震慑力十足。   从买回来到现在其实只用过一次,就是桑珏随意拿家里的钱给游戏充值的那次,揍得桑珏不敢坐凳子,老实了好一阵子。   任桑珏再怎么飞扬跋扈,到底是个怕疼的孩子,见状顿时怂得直打哆嗦,大气不敢出。   桑逾的班主任郑伟煌卡在这个点上打来了电话。   天都黑了,想必是有要紧事,才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   赵毓芳看了桑逾一眼,接起了电话。   郑伟煌在致电中乐呵呵地表示:“您女儿桑逾写的信是您教着写的吧?感谢您对我们的支持和理解,我们看了信件内容,都觉得十分感动。”   赵毓芳懵了:“我没有指导过她给你们写过信啊?她自己写的吧。童言无忌,要是说了什么异想天开的话,请您不要当真。”   郑伟煌震惊:“可是口吻真的很成熟,也确实写得很令人动容。那您平时教得实在是太好了。”   赵毓芳的怒火瞬间消散,换上一副笑容说:“哪有,是她生来就乖巧。”   然后郑伟煌就和赵毓芳开始客套起来,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了半天。   被这通电话打断后,桑珏暂且逃过一劫。   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桑珏大胆放肆、为所欲为的时候没想到后果,见赵毓芳发这么大的火吓了一跳,不由沉浸在一片惶恐中,时刻担心着头上的刀子落下来。   桑逾眼观鼻,鼻观心,挪到桑珏身边跟她这个妹妹说起悄悄话:“你好好跟小妈认个错。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做得太过分,我都能在小妈面前替你说上几句话。”   桑珏不屑地一嗤:“你能安什么好心?”   桑逾认真地说:“我对你从来就没有过坏心。”   以前她总觉得没必要理会桑珏的恶语相向,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要是因为反驳挑起战火,影响了家庭和睦,她在重组家庭里的处境将变得异常艰难。   可是过了这么久她发现了一件事——人是会变本加厉的,事事小心如同抱薪救火,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她想尝试一下主动沟通,看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第9章 微光(一) 重逢。   桑逾的设想很美好,想从矛盾的根源入手解决冲突,也壮起胆子尝试了,可现实并没有那么理想。   桑珏的心眼没她的那么实,面上是答应休战了,实则背地里小动作不断,在她和父母面前全然是两副面孔,两头通吃。   这下桑逾也不知道拿桑珏怎么办了。   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祈祷桑珏有朝一日良心发现。   南方的回南天潮得惊人,连天累月雨水不绝。   不管是第几层,地面都湿漉漉的,像是暴雨天气从外面回来,拎着刚收的伞在家里走了一圈。   从墙壁到被褥都在渗水,而且没太阳可晒。   家里的木制品全发霉了。   桑黎川花两万块让书画院的名家绘制的名为“金玉满堂”的金鱼图也没能幸免。   好不容易让用人将家里的霉菌除干净了,天气也变好了,一家人却要搬到北方去了。   这就好比冲锋陷阵的将士们眼看着就要打一场胜仗了,后方坐在营帐里指点江山的将帅宣布投降,命令我方撤军。   如果只是气候让人憋气赵毓芳还不至于生气,关键是她看中了他们家附近的一所中学。   硬件设施、教学资源、管理模式,方方面面都挺让她满意的。   尤其是升学率。   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的,符合心理预期的学校哪有那么好找?   要人脉没人脉,要靠山没靠山,闯荡江湖讲的就是投奔亲近的势力,求个照应。   桑黎川在北京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赵毓芳将她的忧虑说给桑黎川听后,桑黎川觉得她咸吃萝卜淡操心。   “你未免担心得也太多了,都没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这也怕那也怕的。谁说我在那边没人脉,江董不是现成的人脉吗?你放心好了,孩子们的学校不会没着落的。我们过去请江董出来吃个饭,送点礼巩固巩固感情,还愁他不对咱孩子多多关照吗?”   赵毓芳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人情总是要还的。那小门小户的还好,可以礼尚往来,多来往来往渐渐也就熟了。可你要麻烦的是江董,他家我们家怎么攀得起啊。”   桑黎川死皮赖脸道:“又不是皇亲国戚有什么攀不起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爷子都卸任多久了,早就是过去式了。”   赵毓芳急得一巴掌拍在他胳膊上:“你这张嘴收敛一点!提醒过你多少次慎言,就是不长记性!”   桑黎川不耐烦道:“知道了。那你说不靠江董还能靠谁?只能靠孩子自己。阿逾的性格自然没话说,可阿珏的脾气你这个当妈的最清楚,要是在学校闹出什么事,你要让她自求多福吗?”   提起桑珏,赵毓芳就发愁。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看着桑黎川郑重其事地说:“桑黎川,这个女儿,除了她将来的夫家,我不可能把她交给别人。而且我很严肃地告诉你,她要真是个哪吒我会大义灭亲,所以要么你就一管到底,要么就对她严苛到底,你要是摇摆不定,今后必出乱子,你看着办。”   桑黎川绕到赵毓芳身后,扶着她两侧的肩膀说:“不要把话说得这么绝对,小孩子而已,还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别自己吓唬自己。”   赵毓芳瞪了桑黎川一眼:“不信算了,你就等着后悔吧。”说着推开了他。   桑黎川见赵毓芳是认真的,连忙说:“好好好,我严,我肯定严,任她哭闹绝不心软。”   赵毓芳一听就知道他说的话里带了玩笑的成分,嗤之以鼻:“算了,到时候席上我自己跟江董讲,靠你算是完了。”   “行,我去约江董。”桑黎川也是心累,“至少人给你约到,省得你成天说我中看不中用。”   赵毓芳不置可否。   桑黎川确实是有几分薄面,连江海平这样的大人物都约到了。   一家四口在京城落脚的第二天,江海平就以东道主的身份宴请了他们一家。   桑逾听说这件事以后,第一反应就是问桑黎川“江憬也会来吗”。   她一向沉默寡言,不轻易说出自己的想法,更别提询问旁人来与不来了。   桑黎川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脑子一下没转过弯来,“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他也不知道。   可是桑逾闻言后嘴角明显牵出了一丝弧度,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像她已故的生母。   桑黎川有一瞬的恍惚,不忍辜负她的期待,于是专程给江海平打了个电话,逢场作戏般笑着说:“江董啊,你看我们一家子在您的地盘蹭吃蹭喝,怪不好意思的,您把令郎也叫来吧。不然我们这一家子对着您一个,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江海平在电话那端笑着说:“他啊,可是个大忙人哟,忙起来比我还难请。行吧,我问问他有没有空。”   桑黎川奉承道:“您还真是开明,这么尊重孩子意见呢,换作我就直接通知了。孩子小,也听话,让她来她就来。”   这说来可就话长了,江海平很感慨:“每个人都是有独立人格的,孩子也一样。你是不知道尊重对于孩子的重要性。你赋予了他尊重,他才会把自己放在平等的位置上,主动去肩负他该负的责任,遇到事情也不会没有自己的主见。再者说,我早些年忙事业,没空陪在他身边,几乎是把他托付给朋友养的,没资格强行要求他做他不乐意做的事情,强迫的话只会适得其反。作为过来人我奉劝你一句,多对孩子上点心,别什么都交给你太太。毓芳她一个做母亲的,没法再替你做父亲。有空关心关心孩子,这比你接多少单都重要。”   “江董批评得是。”桑黎川也不往心上去,只管迎合,“我这些年就没为家里操过多少心,辛苦毓芳了。多亏了她,家里的事才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我幸运,娶了个好媳妇,又得了两个乖女儿。”   “我就随口说说,也不是批评,说错了你别介意。”   “不会,多谢江董赐教,我受益良多。”   ……   很快,就到了该赴约的时辰。   家里两个孩子,不患寡而患不均,做家长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一视同仁。   所以赵毓芳经常买同款衣服给桑逾和桑珏穿,当双胞胎养着。   桑逾的身高要比桑珏高,桑珏的身形要比桑逾胖,因此一般情况下上衣的尺寸买得差不多,裤子另说。   可如果是要出席庄重正式的场合,就必须要量体裁衣了。   两个孩子都还在长身体,差不多一年刚到头就地做新衣服了。   缝制日期最近的是年初,赵毓芳差人给姐妹俩定了套唐装,今晚要出席的场合恰好合适。   姐妹俩穿上这套衣服后,给人的感觉非常喜庆,像极了过年贴在门上的善财童子。   临出门前,桑逾犹豫良久,做了许多回合的心理斗争,终究是放下了面子,斗胆问赵毓芳要了口红给自己添气色。   赵毓芳惊讶于她的反应,但转念一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涂个口红也很正常。   只有桑逾知道:她是想把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展现给江憬看。但凡换一个人,她都不会开这个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对和江憬的重逢异乎寻常地兴奋。   貌似还有一丝欣喜和渴盼。   他们分别了三个月,她就惦记了他三个月,却觉得不只是三个月。   她在他不在的日子里度日如年。   一直处于一种,一会儿觉得没机会再见面了,一会儿又冥冥中预感一定会再相见的癫狂状态。   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她就像突然得到了抚慰,终于可以让悬着的心归位了。   桑逾满怀期待,可等到了饭店,却发现江憬没有来。   江海平说江憬有晚会要主持,可能来不了了,要看看等事情忙完了,这边的局散了没有,没有就可以试着赶过来。   这么说的话大概率是赶不过来了。   桑逾大失所望,整个人都变得很颓丧。   饭前要洗手,桑逾借着洗手的机会从包厢里出来,一抬眼,被高悬在天际的满月吸引。   今天的月亮,很圆。   桑逾鬼使神差地走出来看月亮。   月亮浅浅的清辉照在她身上。   她正仰着头,入神地望着,忽然耳边传来江憬温润的声音:“不在里面吃饭,在外面站着看什么呢。”   桑逾循声转头,看见江憬一身西装革履,正从一盏路灯下朝她走来。   他应当是从晚会现场直接过来的,身上的西装是租来的礼服。   精致的礼服将他修饰得英姿挺拔,完美的身材被细致地勾勒。   清朗的学生气里多了几分稳重,但难掩他眉宇间的英气和蓬勃的朝气。   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所熟悉的,他不曾有任何改变。   他好像总是神采奕奕,不会气馁和沮丧,并且笑容温和又不失感染力,像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他高大,走得近些,身影便将她完全笼住。   他的五官依旧是那样端正柔和。   在正装的衬托下,散发着玉树临风的气质。   他从光里走来,来到了她身边。   桑逾看见他,眼眶莫名就湿润了。   她真的……见到他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镞镞 10瓶;胖胖不潘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微光(二) 放心吧,想找我,总是能找得到的。   饭是江海平请的,酒是桑黎川带的窖藏老酒。   带上家属的饭局和普通应酬不一样,没有那些繁缛的酒桌规矩,祝酒词也说得简简单单,酒都喝得慢一点。   江憬来后,桑黎川叫服务员再拿个标有刻度的白酒杯,打算让江憬也跟着喝一点,被江海平抬手阻止了:“他不喝酒的。”   桑黎川就说:“成年了吧?成了年的男孩子哪有不喝酒的。”   话音刚落,赵毓芳就在桌下踩了他一脚,剜了他一眼,随即笑着说:“小憬看着就是那种搞学术的斯文人,要会喝酒干什么?再说,就算成年了,在我们几个面前还不是孩子。小憬今年才十九吧,好好学习,要喝酒怎么也得等进了社会再喝。”   江憬见状赶紧给自己杯里斟满茶水,端起来以茶代酒表达谢意:“谢谢阿姨理解,我确实滴酒不沾。”   赵毓芳应了他的请,一边跟他干杯一边说:“不喝好,喝了就总喝,今后想不喝都不行了。”   江海平和桑黎川喝了三小杯后,目光在桌上的菜上逡巡了一遭,定格在了养生汤上。   汤是用红枣、枸杞和乌鸡炖成的。   乌鸡没有切块,一整只放进锅里煮,眼下依旧是完整的。   江海平在这张桌上地位最高,但有小孩在场还是要以小孩为主,鸡腿非小孩莫属。   江海平用汤碗里的勺子切下一只鸡腿,舀到桑珏的碗里:“来,阿珏,吃了鸡腿跑得快。”   赵毓芳见不合礼数,忙不迭说道:“江董,您太惯着她了。”   江海平依旧笑呵呵的:“上回在你们家我不是说过吗?我要是有女儿,也这么惯着。”   说着他慈眉善目地望着桑珏说,“阿珏喜欢江伯伯给的鸡腿吗?”   桑珏应声大声说:“喜欢!谢谢江伯伯!”   江海平接着夸:“阿珏真懂礼貌。”   桑珏骄傲地扬起下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眼下座位是这样坐的:江海平坐在主位上,桑黎川坐在他旁边,桑黎川和赵毓芳中间夹着不停地扭来扭去的桑珏,赵毓芳的另一侧坐着桑逾,江憬坐在桑逾和江海平中间。   正好围坐成一圈。   江海平收回目光时不经意地一扫,掠过了桑逾稚嫩的脸庞。   他跟桑珏中间隔的是桑黎川,但是跟桑逾中间隔的是儿子江憬,于是他便支使江憬:“另一只鸡腿给你阿逾妹妹吧。”   这回两个家长倒是双双失了声,都没提出反对意见。   江憬被江海平支使前就正有此意,闻言点了点头,捞过那支汤勺,措置裕如地斩断,随即瞥了一眼桑逾的汤碗,用另一只手将她汤碗里的“瓢羹”细心地拿到另一个碗里,才将鸡腿放进桑逾的汤碗里。   他皮肤冷白,在璀璨的水晶灯下白得发光,白瓷似的,格外亮眼。   青色的血管脉络细得像没有一样,可每根手指和腕骨连接的地方都清晰得凸起,每一根骨节都带着独属于男性的张力。   桑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身形不着痕迹地朝后缩了一点。   “谢谢哥哥……”   江憬笑意融融地说:“不客气。”   桑逾抬头看了对面的桑珏一眼,桑珏捏着鸡腿的骨头,啃得不亦乐乎,嘴唇以及嘴边泛起亮闪闪的油光,压根没工夫再跟她比谁手上的鸡腿大。   要是面对面的话,高低也会跟她争两句。   分完鸡腿后,服务员进来上了一盘烤鸭,桑珏不识礼数地夹了一筷子,被赵毓芳打了手,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桑黎川见了,戴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片饼皮,给江海平包了几片烤鸭,然后江海平客气了一下,那一份就顺理成章地到了桑珏那里。   桑珏得偿所愿,笑逐颜开。   可是赵毓芳打桑珏的那一下,对于桑逾来说有杀鸡儆猴的警示作用,她顿时就不敢碰那道菜了。   桌上的转盘是接了电的,自动转了两圈后,那盘烤鸭还剩下四分之一。   江憬见微知著,讲究地戴好一次性手套,将葱和黄瓜各取了一点蘸上酱,包了一份烤鸭给桑逾。   把烤鸭递到她手中之前,还特意给了桑逾一副一次性手套让她戴上。   桑逾腼腆地接下,却像对待珍宝一样供在碗里舍不得吃。   吃掉了,可能也就没有下一份了。   这顿饭的进度虽然跟家宴比起来要慢上一些,但也没差多少。   不到半个小时,桌上的人就都酒足饭饱了。   赵毓芳开始给桑黎川递眼色。   桑黎川的反应慢了半拍,她的眼色倒是被江海平率先捕捉到了。   都是生意场上身经百战的人,哪能看不出这眼色内含的深意。   江海平略一忖,主动说:“两个孩子刚过来,学校是不是还没安排好啊?”   赵毓芳和桑黎川对视一眼,想让桑黎川开口,奈何桑黎川临场在乎起面子,用眼神示意她来说。   赵毓芳在心里骂他狗肉上不了正席,抬头却对江海平笑起来:“是啊江董。叫我们家老桑来北京打前阵,就是让他先来给孩子们探探学校的路的。结果他工作忙,一直被工作上的事拖着,耽误了他张罗孩子们的事。我们本来没想着叨扰您,这不是今天刚巧遇上了吗?如果您能帮个小忙再好不过了,要是要操很多心的话,还是我们自己来吧。毕竟还有两个月才开学,还有时间。”   赵毓芳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没有强把江海平架在不尴不尬的位置上。   江海平帮与不帮都能说得通,心里自然也就舒服了。   对于他来说,这点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便当场答应:“这有什么的。我还指望你家桑总好好干工程,给孩子们把校舍盖得漂亮点呢。”   桑黎川摆着手说“不敢当”。   双方又互相说了几个回合的恭维话,这顿饭局就算是结束了。   两家人边往饭店外走边寒暄。   桑珏这个年纪晚上八点就该困了,吃饱后睡意更浓,眼皮直打架,都快撑不起来了,闭眼抱着赵毓芳的胳膊要她领着她走。   赵毓芳正在和江海平聊天,不耐烦地甩开了她几次,未果,只能牵过这个小拖油瓶,帮她看着点脚下。   想必没有人会在意她,桑逾悄悄走到了江憬身边和他同行。   江憬见她走到了自己身边,和自己并肩而行,不由微微一笑,在兜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流心曲奇小饼干,递给桑逾:“正好剩最后一块了,给你吧。”   桑逾这下没有接,小声问:“是女孩子送给你的吗?”   江憬挑了挑眉:“为什么会这么问?”   桑逾实话实说:“如果是别的女孩子送你的,我收下了不好。”   江憬闻言笑了一下,说道:“不是女孩子送的,我自己买的。同学临时拜托我替他主持一小场节目,时间太仓促,我又没有主持的经验,就去超市买了盒饼干压惊。本来是买给自己的,结果一带到后场差点被瓜分完了,可是拼死才护住了这一块。”   前面几句都是在陈述事实,后面的几句是他见她神色认真得可爱,故意逗她的,没想到桑逾当了真,义正词严地说:“那我就更不能收下了,你好不容易才保住的东西……”   江憬笑容更甚:“对啊,这东西哪有哄小孩子开心重要啊。”   桑逾听了心跳蓦然空了一拍,不能置信地抬眼望向他。   江憬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儒雅地微笑道:“拿去吧。还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跟哥哥说。不管有什么愿望,哥哥都尽力帮你实现。”   桑逾不是不好意思向他讨要,而是她并没有想过自己可以获得说出愿望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他突然间这么问她,会反应不过来。   江憬是不知道桑逾不吭声的缘由,但是他明白,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点是桑逾就是个没有受过疼爱的小可怜。   她的言行举止激起了他的同情心,不禁对她心生怜爱,温声对她说:“现在想不出来没有关系,等你什么时候想到了再跟哥哥说,我们的约定没有期限。”   想到了再说……   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今晚的宴席散场后,他们还能再见面?   桑逾不确定。   但她急切地想要确定,不由脱口问道:“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哥哥,你只是在哄我开心对吗?”   江憬怔了怔。   他没想到桑逾的安全感低到这种程度。   这下就算是随口说的,也禁不住要保持联系了。   江憬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和纸巾,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用笔写在了纸巾上。   墨渍虽然晕开了一点,但写出来的阿拉伯数字还是能清晰辨清的。   桑逾拿着写着他联系方式的纸巾,遗憾地说:“可是我没有手机,新家也不知道会不会安座机。”   现在电话机都快淘汰了,赵毓芳早嫌家里的座机没用处了。   这次搬了家,有很大的概率不会再安装座机了。   江憬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事,气定神闲地说:“没关系,用最古老的方式通信也行。你写信寄到清华来,地址就填紫荆公寓,邮编是100084。”   他笑起来,“放心吧,想找我,总是能找得到的。” 第11章 微光(三) 一封写给江憬的控诉信。   这个暑假对于桑珏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赵毓芳在江憬的推荐下,给她请了个钢琴老师教她弹钢琴。   那老师是出身中央音乐学院的名师,曾经也手把手教过江憬和许多世家子弟,出了名的严厉。   别说弹错一个音了,就连演奏时的表情和曲子表达的情感对应不上,都得从头再弹一遍。   她的学生里比桑珏小的多不胜数,也都是富贵家庭里长大的,才不管桑珏今年多大,手持一根教鞭,稍有错误就往琴盖上敲。   赵毓芳每回来请老师喝水时,都能看见老师面无表情,桑珏面如土色、泫然欲泣。   但她从来不管。   桑珏这个小霸王虽然每天都被折磨得没精打采,三魂七魄飘出体外,但不像从前那样爱发脾气了,睡眠质量也一天比一天好,不光给赵毓芳省了不少心,全家除了桑珏她自己,都是受益者。   桑逾也想学琴,但赵毓芳说,她再开学就要上初中了,学业压力不容小觑,钢琴又是门特别需要持之以恒地练习的艺术,依照当今大环境下的内卷程度,还是不要让心思分散了为妙。   桑逾知道赵毓芳说的有道理。   同时她也发现,赵毓芳的话术几乎没有变过,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她好,却从来没满足过她的心愿。   她多么想要梦想成真啊。   昨天她只是坐在琴凳上,抬起手在虚空中弹了几下,做了几个假动作,桑珏就如临大敌地跑过来使劲叫唤,不让她碰她的钢琴。   她自己有的话,何必羡慕别人呢?   要是江憬能教她弹琴就好了。   可是她越是怕联系不上他就越联系不上他。   江憬应当是觉得她暑假整天都和家人呆在一起,不大会找他,只给她留了学校公寓的地址。   现在学校放暑假,写了信寄过去,他也收不到。   才刚重逢,又要两个月见不到了吗?   桑逾在惆怅中度过了一周。   一周后,她还是决定给江憬写一封信。   信函的格式她都知道,但是这次她给他修书一封,把前缀后缀都略去了,将充沛的感情都融了一句话里。   【哥哥,你骗我,你说只要想找你总是能找到的,但是我找不到你了。】   写完信,她跟赵毓芳知会了一声就出去了。   桑逾刚来到北京,居所方圆一公里的地方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地带。   她从来没去过这边的邮局,不知道家离邮局有多远的距离,也不知道信件该如何寄。   好在她对寄送快递的流程比较熟悉,快递点也就在附近,于是她想都没想就去了快递点。   当她来到快递点的时候,狭窄的空间里人满为患,几个快递员被前来寄取快递的人围得水泄不通。   没有人排队。   快递员刚帮一个人找完快递,立即就有三四个人争相报出自己的手机尾号。   桑逾认为自己也不是很着急,不愿跟那些火急火燎、行色匆匆的人挤,就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想等人少一点再寄。   但是过了一会儿,人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聚越多。   她看到这种情况心里紧张起来,终于来到了人群中心。   奈何或许因为她是小孩,又或许因为她手里只拿了一张薄薄的纸,从快递员到周围的人没一个关注她。   最过分的是一个老大爷,比她来得晚,不仅插了队,插队前还让她腾位置。   “来,小姑娘,让我过去一下。”   桑逾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忽略自己,心头忽然涌上一股酸楚屈,也不知道从哪借来了勇气,对着快递员说道:“我都来了二十分钟了,能让我寄一下这封信吗?”   她生来性子软,任谁见到她都会说她脾气好,完全不相信她会生气,但她其实也是会有情绪的。   她想学琴,也有条件学琴,但是赵毓芳总有理由不同意,似乎一点也不在乎她的想法和感受。   她想跟着江憬学琴,可是江憬不见人影。他给了她承诺,却留了这么长的冷却期,像是成心不希望被她打扰。   她想寄一封信,没有人讲究先来后到,只有她在谦让和隐忍,谁也没意识到她的存在。   怎么会不难过、不委屈呢?   但是她胆子小,有意见也不敢说得很大声,甚至最后的“了”字消失在了空气里。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怔住了。   桑逾也错愕了一瞬,继而感到更加无助。   这种被人当做焦点的感觉很糟糕,好像她是惹是生非的人一样。   不过结果跟她想象的不同,所有人都为她让路了。   没有一个人嫌她寄件慢耽误了他们取件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无理地要求让自己取完了她再寄,没有一个人提出她寄信该去邮局。   面前的快递员直愣愣地望着她通红的眼睛,迟疑地说:“请提供一下寄件人和收件人的信息。”   桑逾深呼一口气,在众目睽睽之下报出了信息。   当她说到“清华”的时候,她看见人们表情一变,看她的眼神里多了近似于肃然起敬的情绪。   她知道,那只是因为她蹭到了江憬身上的光环,她自身是没有光的。   江憬这个人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令人憧憬。   让人忍不住心向往之。   桑逾成功将信件投送了出去,可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当她心情低落地回到家,家门竟然是开着的。   桑逾疑惑地扒开家门,隐约听到了江憬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有特点,绵柔醇厚,略带磁性,一开口就让人觉得他是笑着在说话的。   桑逾听过的声音里,没有能与他重叠的。   这样的声音,也很难相似吧。   会是幻听吗?   是她想他想得魔怔了?   桑逾满怀好奇地拉开门,当真在客厅里看见了江憬。   他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和初见时一样坐在明媚的阳光下,微颔着首,笑着对赵毓芳说:“是的,我父亲特意让我来带着两个妹妹好好玩几天。她们报到的时候,我应该还没开学,到时候陪她们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您和桑叔叔忙自己的正事就好了。”   桑逾揉了揉眼睛,确信她没有看错,也没有听错。   真的是他。   他没有抛下她不管。   也许他那一晚就知道,他们在通信之前就会再见。   怎么没有跟她说呢?   早点说,她就不会寄那封信了。   等等。   那封信!   桑逾突然反应过来,拔腿就往回跑。   既然是误会一场,那么那封信,可千万不能被江憬看到。   一封写给江憬的控诉信,几经周折,又辗转回到了桑逾手里。   桑逾三下五除二将信撕了个粉碎,扔进社区的公共垃圾桶里,脸臊得绯红。   如果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她一定再耐心一点,再等久一点。   她不想让江憬认为她是个矫情的小哭包。   在遇见他之前,她坚强得很呢。   桑逾再次回到家里时,从门缝里传来了悠扬悦耳的琴声。   这样的流畅度,一听就不是桑珏能弹出来的。   桑珏那破烂琴音可谓是呕哑嘲哳难为听,而现在演奏出来的音符轻快灵动,显然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是江憬吗?   如果赵毓芳同意她学琴,假以时日,她说不定也能练习到这样的程度。   可惜……赵毓芳让她以学业为重。   桑逾步入琴房时,舒缓地圆舞曲变成慷慨激昂的奏鸣曲。   节奏明快的乐章将人代入那个美妙的月夜,仿佛身临其境地看到一艘庞大的巨轮正乘风破浪,在明亮皎洁的圆月辉映下驶向遥远的海平面。   一曲毕,赵毓芳鼓了鼓掌,桑珏也跟着鼓掌,只不过兴致不如从前。   桑逾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格格不入地冲淡了热闹氛围,光速冷场。   随后赵毓芳回过神来,却没顾上和她说话,右手覆在桑珏的头顶摸了摸,弯腰看着桑珏的眼睛说道:“看见了吗?江憬哥哥就是你的榜样。你跟他师出同门,没道理比他弹得差。”   赵毓芳很会给人施压,这句话说出来,是连江憬听了都会觉得头皮发麻的程度。   桑珏如今练琴练到听到人提起“琴”字就会生理性呕吐,可赵毓芳不依不饶非要她坚持做她不喜欢的事,苦不堪言。   她驼着背,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然后被赵毓芳敲了一下后背:“形体老师教你怎么坐的?这才过了几天,就把老师交给你的都忘干净了?”   比起桑逾,桑珏现在更讨厌江憬,情感强烈得马上就要升级为恨了。   因为如果不是江憬给赵毓芳介绍了钢琴老师,本人又优秀到让人难以超越的地步,她哪里会被严格要求,吃这样的苦?   眼下见到江憬,她非但不甜甜地叫“江哥哥”了,还有事没事对着他翻白眼,没礼貌到了极点。   等赵毓芳发话说“好了,你和姐姐跟着江哥哥去玩吧”,桑珏激烈而直接地摆着脸色说:“我才不去呢!要去他们自己去好了!”   江憬也不惯着她,马上应声说:“那阿姨,我带桑逾出去了。”   桑逾震惊。   按照他温文尔雅的性格,难道不是该哄一哄桑珏,哪怕哄个一两个小时,也要说服她一起去吗?   赵毓芳也愣了一下,然后说:“好,你们注意安全。”   于是江憬就把桑逾带走了。   桑逾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被他牵着手提溜到并排,风趣地调侃:“怎么,你是跟我的影子有仇,非要踩上两脚不可?”   桑逾不经逗,腾地红了脸,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就爆发出了桑珏响亮刺耳的哭闹声。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甜菜德容 7瓶;胖胖不潘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微光(四) 可别是当童养媳养着呢吧。   江憬带桑逾来了游乐园。   桑逾不是第一次来游乐园,却是第一次被人专程带到游乐园。   以往她来,热闹都是别人的,从来不属于她。   桑珏调皮好动,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限精力,满园区乱跑,弄得她自己和追她的赵毓芳大汗淋漓。   桑逾总是乖巧而自觉地帮她们拿脱下来的外套,如果带了包还要拎包,然后看着赵毓芳带桑珏去上厕所,不停阻止桑珏搞破坏,最后不知不觉成了看管随身物品的人。   她没有体验过乘坐游乐项目的快乐,只是孤单地看着一张张洋溢着欢乐的笑脸,看着别的家庭的亲子温情,看着别的小朋友是怎样被父母疼爱的。   那些几乎是每个孩子都拥有的关注和重视,对于她来说是很奢侈的愿望。   她在被忽视的过程中渐渐麻木,被动接受着一次次敷衍的回应。   直到彻底失去回应……   如今江憬将她放归这片欢乐的海洋,她就像一条搁浅了太久已然失去生机的鱼,对面前种种新奇的事物,全然提不起兴趣。   她平静地看着远处巡游的花车和巨型卡通玩偶带领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向他们走来,漠然听着周围的人群发出惊叹的“哇”声。   她像个局外人一样,面对眼前盛大壮观的震撼场面无动于衷。   拥挤的人潮随着庞大的巡游队伍涌动,桑逾却一动不动地看着壮阔的浪潮扑面而来。   在大浪即将将她淹没的时候,江憬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向后退了一步。   他拽她的动作极其温柔且恰到好处,既不会将她拽得一个趔趄,也不会让她踉踉跄跄站不稳。   他赶在人潮将她推入他怀中时,避免了尴尬一幕的发生。   桑逾抬头仰望着他风神俊朗的侧脸,目光从他高挺的鼻梁扫到他性感的薄唇,再到弧度清晰,显得十分坚毅的下颚线,莫名有些为他着迷。   他这个人,好像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浑身散发着一种成竹在胸的底气,和让人安心的力量。   他身上有和她相契合的磁场,不自觉地吸引着她。   她只要呆在他身边就会感到异常舒适,像只身来到了一片幽静的山谷,站在群山之巅呼吸清新的空气,嗅着鲜花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又像是夜深人静时安然听着微风吹雨,心境一下就平和了下来。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让她深深眷恋,哪也不想去,只想永远呆在他身边。   桑逾怔愣的这十几秒,让他在余光里感受到了她的视线,垂首朝她一瞥,温柔地问询道:“是不是人多了看不见,骑到我肩上来吧。”   骑到他肩上去……   这不是两三岁的小朋友才拥有的特权吗?她今年都十二三岁了。   桑逾还在害羞,江憬已经付诸了实际行动。   她还以为他好歹要蹲下来,让她跨上去,给她一点缓冲和思考的时间。谁承想,江憬直接将两手从她腋下穿过,举重若轻地将她托举了起来,调了个个儿,就这么架在了肩上。   他看着文弱,可此举一出,展现出了他真实的臂力。   桑逾只觉眼前一花,等反应过来已经骑在了他头上,视角显而易见地高出了一大截,甚至让她有些恐高。   但被人捧上高处的感觉很奇妙,不仅是视野更加开阔,看到了前所未见的风景,这种微妙的凌驾感也驱散了长久横亘在她心上的自卑。   从她这个居高临下的视角看下去,巡游队伍里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尽收眼底。   滑稽的小丑卖力地做着惹人发笑的动作,萌趣可爱的卡通人偶正向她献上飞吻。   她不知不觉地被逗笑,展露出了美丽的笑靥。   这回,江憬的声音不再是从她头顶飘来的了,而是从她的腰腹前传来的。   “这下看得到了吗?”   当然看得到了。   桑逾回应时习惯了点头,而非说话,闻言又下意识地点头,点完才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点头,于是垂着头俯身在他耳畔说:“看到了。”   这样热闹欢腾的氛围里,自然人声鼎沸,他们两个又都斯斯文文,就算他们挨得如此之近,也只能听到彼此模糊的声音。   说完这两句话后,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再找其他话题。   江憬一言不发地扛着她跟上巡游队伍。   就这样,桑逾和其他幼龄儿童一样,骑在他头上观摩了整场表演。   接下来,江憬又陪着她排很长的队,去体验那些她一次都没有尝试过的项目。   要知道,她从没体验过这些游乐项目的原因不在于排队的人多,而在于她比桑珏年长,因此被剥夺了尝试的机会。   桑逾羞于启齿,却又十分心动,江憬看出她眼中的渴盼,便不管那么多,主动带她把所有项目都体验了一遍。   其中不乏许多惊险刺激的项目,桑逾都是紧紧抓着他的手,感受着他温热干燥的手心的温度和起伏的脉搏,克服对危险的恐惧的。   每从一项游乐设施上下来,她对他的依赖便加深了一分。   等把园区里的所有项目都打了一遍卡,桑逾已经跟他十分亲近。   之前只是被动地等着他来牵,被路人盯着看的时候还窘迫地想要挣脱他的手,下意识往他身后躲。   现在已经会在没有被他牵着的情况下自觉地找他的手,旁若无人地跟他手牵着手并排走了。   到了午饭时间,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就餐点用餐。   但是园区里餐品的选择性非常有限,左不过是哪里都能买到的网红小吃和满大街都能见到的快餐。   这些东西都不怎么有营养,同时油腻腻的,勾不起丝毫食欲。   他们在园区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一家符合胃口的餐厅。   正好也差不多玩累了,江憬就将桑逾带到了自己常去的一家西餐厅。   这家西餐厅的格调和门槛非常高,采取的是会员制。   而且会员本身被赋予了尊贵的价值。   和充储值卡不一样,会费一千元,没有任何的实用性,就是单买会员的钱。   这种诓冤大头的行为,得到了非富即贵的圈层的热捧,甘之如饴地愿意为它的环境和私密性付费。   许多豪门权贵喜欢带情人来这里。   在虚荣心的驱使下,那些热衷于假借物质填充优越感的假富豪也趋之若鹜。   而江憬喜欢来只是单纯因为这里安静,而且主厨的厨艺能征服他难伺候的味蕾,有几道招牌菜品深得他的认可。   一般的西餐厅里只会有三角钢琴。   这家西餐厅的规格要高出几个档次。   首先它有一支完整的乐队和技艺高超的乐手,其次点歌需要另外付费,但是可以点歌单之外的任何曲目,并且不用提供乐谱,只要将想要演奏的曲子当着乐手的面播放一遍,就能在现场听到美妙的LIVE。   桑逾从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他是个从头精致到脚的人。   很难想象他在快餐店或者大排档路边摊用餐会是什么样子。   桑逾猜测,大概会将桌椅擦到反射出锃亮的光泽,仔仔细细将碗盘烫煮一遍,再摆好优雅的姿势,安安静静地看着对方进食。   眼下江憬的一举一动就已经优雅到极致了。   他慢条斯理地展开面前的挡油布,下了座位,沿桌绕行到桑逾面前亲自为她戴好,令在一旁服务的侍应生十分汗颜,过来礼貌地道歉。   江憬温和地说:“是我没有要你来做,帮我们倒上柠檬水就可以了。”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缓解侍应生的愧疚感,思虑周全,面面俱到,似乎从来没有责怪过别人。   侍应生闻言连忙给他们倒上两杯柠檬水赔罪。   这里的柠檬水也是秘制的,在新鲜柠檬汁的主调上,按照协调的配比添加了蜂蜜和金桔,口感上会比奶茶店供应的更加清爽适口,生津止渴。   桑逾在游乐园玩得精疲力竭,渴得很,等侍应生一倒上就咕咚咕咚灌了一整杯。   侍应生和江憬双双吃惊地望着她。   还是江憬先笑了一下,吩咐侍应生再为她倒一杯,才缓解了凝滞的气氛,让桑逾免于尴尬。   侍应生呈上菜单让他们点餐,强烈推荐并讲解了几道餐厅的主打餐品。   江憬原本想问桑逾喜欢吃什么的,但看着她茫然的神情,再基于几番接触后对她的了解,他选择了自己拿主意,看着点了几道小孩子普遍都喜欢的餐品,将菜单交还给侍应生。   点完餐后会有一段侯餐的时间,餐厅充分考虑到顾客的心理,在这段时间会给每位顾客都赠送一份餐前水果和即位鹅肝。   江憬是常客,很熟悉他们上餐的流程,温声问桑逾:“鹅肝要吃吗?”   桑逾没有吃过动物内脏,不敢轻易尝试,摇头说:“不吃。”   江憬收到回复,偏头对侍应生说:“鹅肝就不用上了,上一份冰淇淋球吧。”   他果然矜贵,不沾这样气味浓重的食物。   桑逾正发着呆,侍应生态度极好地问她:“你好,小朋友,冰淇淋球要什么口味的呢?有那不勒斯三色、奶油香草、草莓洛奇、纯黑奶巧、日落波森莓、太妃焦糖,这些口味的。”   她在听到“草莓”两个字的时候就做出了决定,等侍应生报完就说:“我要草莓洛奇的。”   “好的。”   侍应生刚通过对讲机通知厨房备餐,桑逾就听见了一道爽朗的男声。   “唷,江憬,这是拐的哪家的小姑娘啊?可别是当童养媳养着呢吧。” 第13章 微光(五) “哥哥,阿逾很喜欢你。”   桑逾正要回头看说话的人,那人已经走过来到了他们的桌前。   和江憬利落的短发不一样,那人留着中分头,头发长至耳边,被打理得干净蓬松,显得发量惊人。   同样是饱满的桃花眼,那人的双眼要比江憬的勾人,多了几分风流倜傥和野性,少了几分儒雅温润和理性。   是那种很招张扬潇洒的女生喜欢的类型。   比如现在环着他的胳膊挽着他的女生就很明艳。   一头性感的棕褐色大波浪,眉眼染着浓妆,妩媚动人的红唇为她增添了强大的气场。   这种气场跟桑珏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小家子气有本质上的区别,和赵毓芳盛气凌人地指责人时强势也不大相似,它会给人以无形的压迫感,像是血脉上的压制。   桑逾其实很不喜欢“童养媳”这个说法,觉得这一词汇玷污了江憬在她心目中圣洁的形象,也侮辱了她对江憬纯净质朴的感情。   可因为有这个女生在,她没来由地感到害怕,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   如果地板间的缝隙可以容人,她恐怕早就钻进去了。   女生眼神傲慢地瞥过来,淡淡打量了桑逾一眼,对着江憬说道:“憬哥,这小姑娘是谁,介绍一下?”   憬哥。   这是桑逾第一次听人这么富有江湖气地称呼江憬,感觉和他的气质完全不沾边。   江憬是好脾气的,被人这么调侃也不生气,单手拉开身侧的椅子,圆滑世故地做了做样子:“我爸让我照顾两天的小妹妹,你们要帮我照顾吗?一起坐啊。”   桑逾真当江憬在邀请他们,识趣地往卡座里侧挪了挪,就听那个过来打招呼的男生赶紧说:“别了吧。你以为我们跟你似的,有这个闲心帮别人带孩子。我和雅兰是来约会的,还要共度我们相识十五年的纪念日呢,就不奉陪了啊。”   叫“雅兰”的女生却松开了挽着他的手,径直坐在了桑逾腾出来的位置上,气定神闲地说:“遇都遇见了,还分桌坐合适吗?憬哥,你也知道他这个人,混不吝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一句好听的,别跟他一般见识。”   “没有,我跟你们是什么交情。看你们这个样子,以后结了婚,你们家肯定你说了算,我听你的。”说着,江憬叫来刚才的侍应生,“再加两副餐具,菜单也再拿过来一下。”   “你这么说,我可太没面子了啊。”男生看起来性格也很好,“不过我这人一向以大局为重,谁不知道男人只有宠女人,运气才能爆棚。你看你爸就很疼你爸,不就又东山再起了吗?”   桑逾看见江憬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   她忽然就很讨厌这个男生。   不管他们的关系如何亲近,他都让江憬不开心了。   和男生同行的女生也察觉了江憬的微表情,连忙反驳:“黄颢,你嗓子里长□□了是不是?瞎说什么呢,他们家什么时候败落过,江叔叔一直好着呢。”   “我听我爸说……”男生幡然醒悟,赔着笑说,“哦,他们大人反目关我们这些小辈什么事呢?江憬,你放心,我们都不是势利的人,你爷爷在位的时候我们什么关系,现在依旧是什么关系。当初我可是对着老天爷发过誓的,我们之间的情谊是永远不可能变的。”   江憬微笑道:“当然,你还为我挨过刀嘛。”   说起这件事,男生忽然兴奋起来,掀开身上的黑色T恤衫,露出一道狰狞的旧伤疤。   他像指着勋章一样指着这道疤痕,大笑着说:“这道抹不掉的印迹,可是我们友谊长存的证据。”   女生翻了个白眼:“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直挂在嘴边说,憬哥不烦我都烦,能不能不提了。”   男生闻言脸色骤变,尴尬地拍了拍江憬的大腿:“行吧,我相信江憬是顾念旧情的人,我不提他也不会忘的。”   桑逾听着他们聊得热火朝天,第一次没有因为被忽视而感到心情低落。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直觉告诉她,江憬的身上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好想抱抱他,说一说安慰话。   可她没有抱他的借口,也无法在不知道内情的情况下安慰他。   这顿饭吃得“杀机四伏”,桑逾隐隐感受到了和气欢悦的氛围里的暗潮,食不甘味。   满桌丰盛的餐品味同嚼蜡,在座的没有一个人有胃口,剩菜弃之可惜,打包后却无人想要,只得留在桌上让侍应生帮忙处理。   散席后,场面和那天江海平宴请桑逾一家人时没有太大不同。   包括桑逾在内的四个人站在餐厅门口,每当对话快要结束时都会有人提出新的话题,再度如火如荼地聊起来。   熟络得好像有讲不完的话一样。   貌似没有任何不欢而散的迹象,可一起谈天说地的人,好像已经不是当初嬉笑怒骂、知无不言的少男少女了。   最后,偶然遇见的男生女生相携而去,江憬为了保证桑逾的安全,将她护送回家。   饭后的这个时间,是人间最热闹的时候。   一家老小其乐融融散着步,刚结束聚餐的学生党并排压着马路,相爱的人挽着对方说着动听的情话,上了一天班的打工人义愤填膺地跟朋友吐槽着阴晴不定的上司。   有人欢喜有人愁,真实,不加修饰。   黄昏也是一天之中最美的时候,只不过被丧气的人们赋予了不吉祥的寓意,才影响了世人欣赏它的美。   天空铺满了落日余晖和绚烂的霞霓,在云朵的映衬下分层晕染,美得不可方物。   夏日燥热的晚风吹起了桑逾柔顺的乌发和宽松的裤腿,桑逾仰头望了望若隐若现的月亮,又望了望即将消失在地平线的夕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希望这条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不想这么早和江憬分开。   今天,江憬像是为她造了一场公主梦。   这场梦比他们初见的那天还要梦幻,梦幻到她不想醒来。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主角,而不是毫无存在感的边缘人物。   显然后劲比上一次要大得多。   她陷得更深,深到了无法自拔的地步,贪心地想要今后的每一天都在江憬的陪伴下度过。   在她浑浑噩噩地走着,快要撞到前方标志杆时,江憬将她拉到了身侧。   桑逾呼吸一滞,心下一跳,脚下险些踏空。   江憬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柔声问她:“在想什么呢?”   桑逾不假思索地告诉他:“哥哥,阿逾很喜欢你。”   江憬错愕一瞬,随即回过神说:“是吗?哥哥也很喜欢阿逾。”   桑逾迟疑了两秒,说出了心里话:“阿逾希望哥哥永远开心。”   江憬这次接得很顺口,几乎没有停顿地说:“哥哥也希望阿逾永远快乐。”   桑逾想,他一定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也一定不希望她看出他的忧愁。   可她偏就看出来了,却没有办法安慰。   江憬将她平安送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因为在快抵达的时候江憬和赵毓芳联系过,赵毓芳提前站在了门前迎接,礼貌地谢过了江憬后,问桑逾今天玩得开不开心。   桑逾对着赵毓芳点了点头,偏头看着江憬。   他带了她一天,身体已有些疲惫,正撸起袖子叉腰站着,见她朝自己望过来,便将叉在腰间的手放了下来,随后将卷起的袖子捋平整,一丝不苟地扣上了腕扣。   也就是这一眼,桑逾看破了他和善的伪装。   他应当活得特别累吧。   寻常人如果承受了和他同样的压力,恐怕早就精神失常、风度全无了,可他依然维持着斯文儒雅的外表,就连随意的一个动作看起来都比别人矜贵。   他本该是意气风发、如光风霁月般的磊落少年,可微弱的少年感被禁锢在他体内无望地挣扎。   桑逾的目光穿透他清瘦的躯体,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想将他剖析得更透彻一些,江憬似有所察地望向她,一如既往地绽出一抹微笑。   那笑容营造出了一种她理解错了的假象,可她到底是从他的眼底捕捉到了一丝无可奈何。   他和她一样。   懂的太多,就不能任性了。   他们是同类,所以才会感同身受,惺惺相惜。   告别了江憬,桑逾回到自己的房间,拆封了一个买回来一直没舍得用的精致彩页手账本,专门用来记录和江憬有关的一切。   她用娟秀的字迹在手账本的扉页,一笔一划地写道:我在春夜里等一场雪,雪没有来,他来了。他以等雪的名义,陪了我相当漫长的一夜。   春夜本是绝不会下雪的,她等的这场雪,永远都不会来。   可是他来到了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耐心地陪伴了她一夜。   这漫长的夜,因为他的到来,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在遇见他之前,桑逾痛恨过让自己难过的清醒。   可遇见他以后,她是多么庆幸自己拥有这份清醒,让她触及到了他的灵魂。 第14章 微光(六) 哥哥,我好疼……   再漫长的夏天也会过去,假期总是短暂的。   桑逾和桑珏都对开学期盼已久。   桑逾盼着开学是因为开学以后她就可以住校了,半个月才回家一趟,不必再听夫妻俩无休无止的争吵,也不必再为谦让桑珏做出牺牲,终于可以投身学海,如鱼得水地尽情徜徉。   而对桑珏来说,钢琴课远比学校的课业可怕。   她宁愿做老师留下的作业,也不愿陷在无限循环同一支曲子的噩梦里不得安宁。   和琴谱比起来,连习题册都变得可爱了。   开学前一天是学校的开放日。   凡是即将来学校就读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在门卫处登记后均可进入校园,提前熟悉环境。   以免第一天开学就因找不到教学楼而迟到。   桑黎川和赵毓芳作为两个孩子的家长,本该带着两个孩子出席开放日的活动,可事到临头,一个赶着去开招标会,一个忙着组织家邻协会的联谊活动,都没空。   因此这个重任就落到了曾经提过要带两个孩子逛校园的江憬头上。   清华的军训已经开始了,但是其他年级还有十天才开学。   江憬的几个室友都是爱看热闹的,接二连三地打电话来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和他们一起围观学弟学妹们军训。   等江憬挂断电话,桑逾歪着脑袋问他:“军训很有趣吗?为什么他们都叫你过去看呢?”   桑珏人小鬼大,知道的事情很多,闻言翻了个白眼,抢先道:“你以为他们叫江哥哥是去看什么,当然是去看大美女啦!那些大姐姐比你漂亮一百倍!”   小姑娘每次开口都让人很想堵住她的嘴,江憬却只是笑了笑,将大掌放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给了桑逾一个十分标准的答案:“训练本身很枯燥,很锻炼意志力,但是大家聚在一起很有趣,很欢乐。大多时候快乐都不是来源于那件事本身,而是看和什么人一起完成。”   桑逾深以为然。   桑珏见两人都不理她,自觉刚才说的话掉价,讪讪摸了摸鼻子,朝不远处的教学楼跑去了。   桑逾要去追,被江憬拦住:“你越追她跑得越远,你不动,她反倒会回头看你在不在。只要她在视线范围内就可以了。”   恰如江憬所料,下一秒,桑珏果然回头他们看了一眼,想跑回来又觉得跌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他们。   他说的话当真应验了。   桑逾对他更加崇拜了。   桑珏在家鱼肉桑逾,在外明媚可亲,到了新学校依然是社交一枝花,不一会儿就凭着超强的社牛症和前一秒还是陌生人的同学打成了一片,一起愉快地玩耍了起来。   教学楼这边的小朋友和家长聚集得特别多,江憬正打算先带两个小孩儿去参观一下操场和自习室等配套,等这边人少点再过来。   结果校长迎面朝他们走来,拦住了江憬的去路。   “小憬啊,我联系不上江董,有份文件要麻烦你捎给他,你跟我去趟办公室吧。这儿人多,我还有几句话想说。”   江憬看向两个小孩,显然不放心。   校长拍拍他的胳膊,漫不经心地劝道:“在学校里能出什么事啊,还能走丢了不成?要真迷路了,我亲自去广播室用那大喇叭帮你找。走吧。”   江憬静默两秒,对姐妹俩叮嘱道:“你们就呆在这里别乱跑,我一会儿回来找你们。”   桑逾文静腼腆地点了点头。   桑珏的头比她点得猛,拍着胸脯打包票:“江哥哥,你放心去吧,我们肯定就在这里玩,别的地方哪也不去。”   如果是叫不了解桑珏的人听了,还真以为她是个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桑珏真的非常擅长装样子给人看,对于阳奉阴违那套把戏大有研究,惯会讨人喜欢。   江憬只看向桑逾,又单独轻声对她说了一句:“我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他没有像夫妻俩那样,嘱咐她照顾好妹妹,桑逾总算有一次觉得自己是自己,而非被“姐姐”的身份绑架,承担起不该属于一个孩子的责任。   她对着江憬挥了挥手,江憬这才转身跟着急不可耐的校长走了。   江憬离开后,桑珏就脱缰了,抛下桑逾去结交更多小伙伴。   桑逾跟桑珏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都没能跟她学得活泼一点,性格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她没有办法像桑珏这样飞速融入集体,甚至连主动找人搭话都有些困难。   她安静地坐在紫藤花架下的长石凳上,沉默地看着充满了欢声笑语、嘈杂喧嚷的世界。   今天骄阳似火,暑气却消退得所剩无几了,微风里少了许多燥意。   桑逾在伸出白皙细嫩的手挡住眼前阳光,轻轻张开五指,透过指缝看了一眼高悬的烈日,眼睛顿时被金灿灿的光芒晃花,仿佛看见了数不清的星星。   也就是她揉眼睛的一霎那,桑珏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出瞬间消失术,眨眼间就不见了踪迹。   桑逾豁然站起,环顾四周,试图从成群结队的孩子堆里找到桑珏的身影。   可是她的目光扫过无数张天真无邪的笑脸,没有一张是桑珏的面孔。   她不是答应得好好的,不会乱跑吗?   桑逾心急火燎地跑到周边寻找桑珏,五分钟后,终于在学生宿舍的铁门前看见了“失踪”的妹妹。   桑珏和一群年纪相似的小孩子,站在铁门底端的栏杆上,研究出了一个很新的玩法。   他们站在上面会随着铁门的旋转而移动。   但是由于站在上面的人太多了,门逐渐转不动了,需要施加外力。   也就是需要站在外侧的人朝地面蹬一脚。   可惜大家都不愿出力,却都想继续玩儿。   桑逾来得正是时候。   桑珏趾高气昂地差遣道:“桑逾!过来推我们一把!”   桑逾连忙跑过去,一边急切地将他们往下撵,一边说道:“不行,你们快下来,太危险了。”   许多原本站在铁门上的孩子听她这么说都自己从铁门上下来了,只有少数两个不听话的无动于衷。   桑珏则是故意跟她唱反调的那个,很是有几根反骨长在身上,闻言下是从铁门上下来了,却大摇大摆地绕到外侧,重新登了上去,叛逆道:“我就不下!我看没有妈妈和江哥哥给你撑腰,你能把我怎么样!”   学生宿舍修在整座学校的角落,相较于主教学楼而言是相当偏僻的地方。   家长们要是一个看不出把他们跟丢了,的确很难找过来,此刻也没有浇花的校工和巡逻的保安经过。   可以说除了桑逾,没人发现他们在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门下就是几级台阶,要是玩着玩着被从门上甩下去,磕在台阶的棱角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全隐患非常大。   桑逾说什么都要阻止桑珏。   于是两个人展开了拉锯战。   桑珏的个头虽然小,但是她将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铁门上了,在重量上占绝对优势,而桑逾只是站在地面上,单纯凭借臂力在与之抗衡,再加上她本就弱不经风,手无缚鸡之力,自然略逊一筹。   桑珏推,桑逾拉,最后桑逾不敌桑珏,一下卸了力,门飞快地转起来。   桑珏惊慌失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桑逾。   桑逾为了不让桑珏摔下来,用手死死攥住了铁门的轴线。奈何铁门自身的重量加上桑珏的体重带来了强大的惯性。   事发突然,过程短到谁都来不及反应,铁门已经夹住了桑逾的手。   她大拇指的指甲盖在强力挤压下瞬间脱落,伴随着她一声惨叫,整只大拇指血肉模糊。   在场的孩子都吓傻眼了,如鸟兽散。   桑珏也没想到桑逾会伤得这么重,当即茫然地跌坐在地,惊恐且慌乱无措地摇着头,嘴里一个劲喃喃:“是你自己不放手的,不是我弄的……”   桑逾痛苦地捂住手指,小脸疼地皱成一团,脸上不知不觉泪痕宛然,嘴里哼哼唧唧发出压抑的泣音。   这时江憬终于找到了她们。   “桑逾!”他向她们跑来前叫了桑逾一声。   桑逾吃力地抬眼,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江憬高大的轮廓。   在江憬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的一刻,她声音颤抖地告诉他:“哥哥,我好疼……” 第15章 微光(七) “先进去跟你姐姐道歉,你的惩罚还在后面。”   明天才正式开学,校医还没有开始上班,校医室肯定是关着门的。   为了不延误治疗的最佳时机,江憬立刻将桑逾打横抱起,直奔学校附近的卫生站。   桑珏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屁颠屁颠地跟在江憬身后跑。   以往都是别人抱着她跑才对,但是没有办法,这一次,她心里知道自己是罪魁祸首,有着沉重的负罪感,也担心桑逾的伤势过重,自己没有好果子吃。   毕竟她是真被桑逾落在地上的指甲吓到了。   这祸闯得太大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她心理能够承受的范围。   江憬的腿估计有一米多长,迈开了脚步,健步如飞。   而她的小短腿可能都没超过他腿长的三分之一,得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追赶才勉强能跟上,而且她的体型不允许她步伐轻盈地行走,不一会儿就累得呼哧带喘。   等到卫生站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缺氧缺得要升天了,头晕眼花地抹了把脑门上的汗,可尚未休息片刻,就见江憬抱着桑逾往走廊的尽头去了。   她也顾不上喘气,又连忙朝着他们狂奔。   他们到达急诊室的时候前面还有两三个人在看诊,都是需要尽快处理的情况。   病痛面前人人平等,纵使矜贵如江憬也必须要排队,他只能心疼地掏出手帕为桑逾擦了擦她额头上涔涔冒出的冷汗,柔声哄道:“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排到我们了。”   桑逾眼角噙着泪,嘴唇泛着淡淡的乌青,脸色苍白不见血色。   忍疼忍了这么久,她几乎没有力气说话了,干脆咬着下唇不吭声。   又过了十分钟,终于轮到他们看诊了。   医生看到桑逾的手,二话不说拿出消毒和包扎的工具,并对江憬说:“麻烦配合抱着她一下。”   桑逾闻言怔了一下。   其实她现在的身高已经接近成人了,可以自己坐在板凳上,用不着抱的。   医生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一边解释:“不然她会挣扎。”   江憬不假思索地坐了下来,搂着桑逾纤细的腰用力一提,将她抱在了自己的大腿上,捏着她的手腕,把血淋淋的手指展示给医生,便于医生进行接下来的操作。   桑逾感受着来自于江憬的滚烫的温度,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可惜这份温暖与痛楚同在。   令人最难熬的阶段就是消毒了,仿佛有千百根针扎在了敏感脆弱的血肉上。   桑逾像兔子一样,痛感不到达极限她是不会叫出声的。   可当蘸了消毒液的棉团接触到伤处的时候,她叫唤得很大声,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颤抖、抽搐,另一只手攥紧了江憬上衣的面料。   不等医生开口,江憬就主动借聊天转移她的注意力,颔首问怀里的桑逾:“阿逾喜欢吃什么,中午哥哥带阿逾去吃好不好?”   桑逾没有说出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只是绵软无力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糯唧唧的“好”字。   她这时候都还在怕自己不给江憬反应,会让江憬担心。   包扎的过程虽然极其痛苦,好在医生手法娴熟,三下五除二就干净利落地处理好了所有细节。   桑逾的大拇指被纱布和绷带裹了起来。   或许是内里的肉没有裸///露在外,亦或是疼过了头失去了知觉,桑逾忽然就感受不到那么强烈的疼痛了。   她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前胸后背都汗湿了,消耗了不少体力。   医生跟江憬说,可以带着小姑娘去旁边的观察室里稍作停留再走,并且告诉他们,卫生站提供免费的营养早餐,没有吃过早饭的话可以吃点补充补充能量。   江憬应声说好,转念想起从刚才开始就没声没息的桑珏来,朝旁边望了一眼。   他看过来的时候桑珏正眼巴巴瞅着桑逾的手,也不知道究竟瞅了多久了。   四目相对的瞬间,桑珏收起下巴,别过脸去,嘴里嘟囔了一句“绿茶biao”。   她说的声音不大,但是通过她的口型,江憬清楚地辨认出了末尾那个“biao”字,不能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桑珏望着他迅速阴沉下来的脸,不由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医生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提醒道:“要教育孩子先出去,后面还有下一位病人呢。”   江憬对着医生道了声谢,领着姐妹俩去隔壁观察室了。   观察室旁边就是医生说的免费早餐点,江憬忙前忙后伺候姐妹俩各吃了一枚鸡蛋,喝了一杯原磨豆浆。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桑珏一直心神不宁地看着江憬的一举一动,见江憬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结果她刚把空掉的一次性纸杯放回桌上,就听江憬对她说:“桑珏,你跟我出来一下。”   桑珏仰头呆若木鸡地望着他肃冷的面孔,心“咯噔”一沉,旋即提到了嗓子眼。   江憬叫的可是她的全名啊。   桑逾经过刚才那波治疗,消耗了太多元气,本就没有力气再管其他事,加之着实被桑珏那声“绿茶biao”伤到了,想劝江憬不要为难妹妹,话到嘴边又心情低落地咽了回去。   桑珏算是彻底丧失了依靠,提心吊胆地跟在江憬身后来到了观察室外面。   江憬沉稳地在观察室外的公椅上坐下,桑珏心虚得很,像小尾巴一样魂不守舍地跟着他,见他坐下便也准备在他身旁坐下。   谁知道她的屁股还没挨到凳子,江憬就面无表情地说:“你站着。”   桑珏立刻就直起了身子,站得比在钢琴老师面前还要板正。   江憬语气如常,但看得出气压很低,非常生气。   他问桑珏:“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了不让你觉得桑逾‘恶人先告状’,我先听听你的版本。前因后果说说看。”   这话的意思,明显就是在说,问完她还会去问桑逾,如果两个人说的不一样,不会信她的一面之词,而她也没有机会威胁桑逾跟她串供。   这跟以往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以往会有桑黎川和桑逾回护她,大家也习惯于偏听偏信,毕竟她才是那个总是先告状的恶人。   眼下江憬把她的台词全抢了,她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第一反应还是抱着侥幸心理,想要糊弄江憬,扯着江憬的袖角撒娇卖萌:“江哥哥,你要相信我啊,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这招在桑黎川那里一向管用,可到了江憬这里无济于事。   江憬面不改色地抽走自己的手,袖角自然从她手中脱离。   他“善解人意”地退了一步:“看来让你一下就说出整件事的始末对于你来说有点困难。这样吧,我问,你答。”   桑珏听了心里顿时打起鼓来,手指不由收紧,紧张地攥成了拳。   江憬首先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我走之前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会到处乱跑对吗?为什么后来会跑到宿舍那边去?”   桑珏下意识把锅甩给桑逾:“是姐姐……”   “嗯?”江憬打断道,“想清楚再说。”   桑珏被他的气场吓到,见无法蒙混过关就一如既往地开始耍赖,在公共场合大哭大闹。   江憬敞开双腿,将她拉到腿间,又握住她的胳膊钳制住她,面露威严道:“桑珏,你再不说实话,就要挨打了。这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你不想被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屁股吧?”   桑珏瞬间噤若寒蝉,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了。   可过了一会儿,她缓过神来,又理直气壮地说:“你不能打我!你打我就是在欺负小孩!他们不会不管的!而且也是犯法的!你打我,我就去公安局让警察叔叔抓你!”   江憬忽然笑了一下:“好啊,那就看看有没有人帮你。既然给你机会你不珍惜,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说着他就一把将桑珏按在腿上,作势欲打。   桑珏吓得魂飞魄散,呜呜哭起来,将手伸到身后护住屁股,哼哼唧唧地说:“江哥哥,我错了,你别打……我说!我说……嘤嘤嘤嘤。”   她的蛮横是浮在表面上的,怂才是刻在骨子里的。   因为胆小怕事,所以虚张声势。   江憬将她从腿上拽起来,没有再说一句话,静静地等着她把气理顺,停止抽噎。   桑珏抽抽嗒嗒,像是永不止歇,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借机拖延时间,但是江憬耐性好,一言不发地等着她。   过了许久,久到桑珏自己都拖不下去了,才老老实实将整件事地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坦白。   江憬听了以后沉默了很久,半晌平静地对桑珏说:“所以你其实知道你姐姐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伤,那你为什么恩将仇报,说那么难听的话羞辱她呢?”   桑珏不承认自己做得过分:“我没有羞辱她。”   “没有?”江憬拧着眉问,“那你刚才叫她什么?”   桑珏不吭声了。   江憬帮她说:“绿茶biao是吗?”   桑珏为自己辩解:“我不知道这是羞辱人的话。”   江憬又问:“不知道就随便乱说?”   桑珏哑口无言。   江憬掷地有声地说:“女孩子可以虚荣,可以嫉妒,这都是很正常的情绪,但是不能恶毒地伤害别人,更何况她还是你的姐姐。”   桑珏没想到一向温和儒雅的江憬竟然有这么威严的一面,她突然就意识到了自己犯了很大的错,哭腔颤颤地说:“那江哥哥,现在怎么办?我……我不想做恶毒的女人呜呜……”   江憬吁了口气,冷静地说:“先进去跟你姐姐道歉,你的惩罚还在后面。”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来天欲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微光(八) “阿逾,你先听桑珏给你道歉。”   大概是哭过的缘故,桑逾很困,险些在观察室里睡着。桑珏突然被江憬带进来跟她道歉,一下就驱散了她的困意。   她正襟危坐,不知所措地听着桑珏跟她说“对不起”,不禁一头雾水,茫然地看向江憬。   今天的江憬和平时不大一样,最明显的不同在于他脸上失去了笑容。   桑逾抬头望着他说:“哥哥,阿逾说过,希望你开心。”   换做平时,江憬听她这么说,肯定是会宠溺得笑出来的,但是他说话做事素来分场合,在现在这个氛围下,哪怕是拿指头在他的痒穴上戳他也笑不出来。   江憬平静地说:“阿逾,你先听桑珏给你道歉。”   他都这样发话了,桑逾自然洗耳恭听。   不论是被逼迫的,还是发自肺腑的,桑珏的认错态度都十分诚恳。她放低姿态,毕恭毕敬地说:“对不起姐姐,我不该不识好歹,辜负你的好心,更不该是非不分地辱骂你。都是我不好,擅自乱跑,不顾你的劝阻,带头玩那扇很危险的门,害得你为了保护我受了这么重的伤。”   桑逾接受了桑珏的道歉,温柔地笑着说:“没关系啊阿珏,小孩子哪有不犯错的,知错就改就好了呀。”   说着她扭头看向江憬,告诉他,“哥哥,我原谅她了。”   江憬“嗯”了一声,低头问桑珏:“你会改吗?”   这个问题把桑珏问懵了,讷讷点了点头。   江憬的神色没有什么改变,依旧严肃得吓人:“那好,你听着。涉及到人身伤害没有小事,你的行为已经触犯到了校纪校规,并且全程被宿舍楼道里安装的监控拍到,当时也有许多目击者在场。虽然你还没有正式入学,年纪也尚小,但对学校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这所学校已经不欢迎你了,接下来就看你父母怎么努力给你寻找下一所学校了。”   这就是江憬刚才提到却没有说出来的惩罚。   连桑逾都没想到这件事会产生这么严重的后果。   以前桑珏也经常在家里跟她小打小闹,也不是没有害她受伤,但都没像这次这样,获得相应的惩罚。   结果这次一下就这么重了。   桑珏吓得花容失色:“呜呜江哥哥,能不能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   江憬反问:“你觉得桑逾伤成这样,他们能不知情吗?”   曾几何时,桑逾也对江憬提过相似的请求,当时江憬笑着对她说“哪有那么严重,她吓唬你呢”,现在会不会也是江憬在吓唬桑珏呢?   桑逾心急如焚地说:“哥哥,你别吓唬她,她不是刚才都保证了会改的,为什么还会这样?”   桑珏第一次跟她统一想法,达成共识,底气又足了起来,对着江憬质疑道:“要是真的有录像,你刚才为什么要问我前因后果,你去调监控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吗?你分明是在诈我。”   江憬微微一笑,问桑逾:“你看她像是诚心要悔改吗?也许是的吧,但恐怕只有短短的一秒,两秒,或者是三秒。她需要一点教训来帮助她长记性。”   说着他又转向桑珏,让她死个明白:“因为如果你刚才主动交代的话,算是自首,性质不一样,我做个担保人向校长说明情况,兴许还能有转机。但鉴于你刚才的表现,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了。”   桑珏害怕了,抱着他的两条大腿痛哭流泪:“哇——啊——啊——啊——为什么没有这个必要了?江哥哥,我错了,我改,我肯定改,我再也不欺负姐姐了,求求你不要告诉妈妈!”   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可惜对于赏罚分明的江憬压根没有用,他温柔地替桑珏擦掉眼角的眼泪,又恢复了慈祥和蔼的模样,微笑着说道:“别哭了,再哭也没有用了,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不是也知道你爸爸妈妈很厉害吗?他们帮你找一找,总能再帮你物色到一所愿意收你的学校的。只不过如果你还是这么调皮,长大也还是这样的话,他们就帮不了你了。”   桑珏听着他的语气觉得是安慰,但总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最终还是沉溺在他柔和的语气里,慢慢停止了哭泣。   面临即将到来的惩罚,桑珏自然是害怕的,可是在恐惧的尽头好像能看见一点希望,她不得不珍惜唯一的光明,否则就会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   中午江憬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考虑到桑逾受了伤,有诸多忌口,带她们去一家粤菜馆吃了几样精致的养生菜,然后才将姐妹俩送回了家。   桑逾刚才在卫生站是关心则乱,在回家的路上冷静了一下,恍然领悟了:江憬的处理方式才是在解决桑珏的事上唯一的正解。   仔细想一想,虽然是严厉冷酷、不近人情了一些,却赠了丧心病狂的桑珏一剂苦口的良药。   桑珏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悬崖边上,他是那个替她勒马的人。   她自己则因为过于优柔寡断,被桑珏的情绪影响,竟然和这个加害者共情了。   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   其实她到家时差不多都想通了,却还是在赵毓芳痛骂桑珏的间隙被江憬单独教训了。   他的语气相当温和,甚至还带着一丝无奈,但是桑逾还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责怪之意。   “小桑逾,人应该善良,但不能愚昧。家庭霸凌和校园霸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虽然你是当事人,有权决定是否原谅她,但是你纵容了她这么久,也是在变相助长她的气焰。就算是能够忍受,且未必能还手,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反抗的勇气,你明白吗?”   桑逾乖巧而聪颖地说:“我明白的,哥哥。”   江憬眼含笑意,像长辈一样揉了揉她的脑袋:“乖阿逾。我们两家人现在走得这么近,你如果遇到困难了,随时可以给我写信,我看到了都会回复的。”   “好。”   一提到写信,桑逾就想起之前给他写的那封控诉信。   虽然已经销毁了,但她每每想起都会觉得难为情。   他又不欠她什么,能这样帮助她已经是施舍了。   “对了。”江憬忽然想起,“张贴在橱窗里的分班表你看到了吗?我有个叫江鹤雨的小堂弟也在你们班。以后你的信就让他转给我吧,不用寄到我学校去了,对于你来说太麻烦了。反正他每周都要来我家让我给他补习。”   “江鹤雨。”桑逾不自觉地复述出这个名字。   念起来很好听,像是女孩子的名字,孤傲中透着一抹秀气,其人应该也和江憬一样斯斯文文的吧。   “对。”江憬没听出她是在自言自语,还以为她是在跟他确认,耐心地应了一声。   赵毓芳把桑珏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将她锁在房间里关禁闭。   桑珏在房间里哭得震天响,赵毓芳却充耳不闻,像没事人一样,走过来笑着跟江憬赔礼。   “不好意思啊小憬,让你看我们家的笑话了。你代我跟江董道声歉,是我们夫妻俩没管教好孩子,让她给你们添麻烦了,辜负了江董的心意。这人情啊,我们家欠下了,今后一定还。今天不太合适,改天我和孩子们的父亲一定登门谢罪。”   江憬觉得自己也有责任:“阿姨,您别这么说,这件事说到底,也得怪我没有看顾好两个妹妹。您把孩子放心地交到我手中,我却没能对得住您的重托,实在惭愧。阿逾的医药费我已经付了,后续的治疗如果还有问题,费用也由我来承担。当时在场的几个孩子以及他们的家长我也会一个个联系的,不会让这件事在别的学校传开,就是得劳烦您给桑珏重新择校。”   赵毓芳不禁感概江憬会做人:“哪里需要你做这些,你这么说,我和老桑把孩子甩给你照看,岂不是更失职?别客气了,今天谢谢你了,要不是你都帮我都处理好了,我和老桑现在肯定焦头烂额。”   “那我真不跟您客气了,先告辞了。”   江憬就势拜别。   经赵毓芳提醒,他倏然想起,校长托他带给江海平的文件还在校长办公室里,得返回去取。   当时他正跟校长谈着话,一个在摩擦升级前就从现场回来小男孩慌慌张张地跑到老师那儿通风报信,收到消息的老师又马不停蹄地来找校长打报告。   事出紧急,他也顾不上许多,闻讯就冲了出去,接着直接带桑逾去卫生站,再将两个小孩平安护送回家。   这一环接一环的,中途哪有闲工夫去顾及那份文件。   赵毓芳点头答应:“行,你慢走,欢迎下次来家里做客。”   “好的阿姨。”江憬回以微笑,临行前跟桑逾打了声招呼,“阿逾,再见了。”   “再见哥哥。”桑逾平静地和江憬告别。   既然今后想见随时可以见到,离别时也就没有那么伤感与不舍了。   在这场意外事故里,桑逾受到的摧残不仅浮于肉///体,更体现在精神上,因此在家休养,错过了开学典礼。   夫妻俩为桑珏择校的事宜东奔西跑,白天不在家,晚上又因为劳心费力却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而反复争吵。   夫妻俩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   两个人在自己的社交圈里都是光彩照人的风云人物,教养出来的女儿还没开学就被学校退了学,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过桑逾很不喜欢这样的成长环境,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索性只在家呆了两天,就急匆匆地躲去学校避难了。   在新学校里,桑逾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江憬的小堂弟江鹤雨。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万字奉上,感谢朋友们一路陪伴,欢迎继续观阅!   下一本写《无度纵容》,文案↓↓↓   爹系金融巨鳄x猫系嗲精小护士   “听说他念书的时候挺野的。现在嘛,左手戴手表,右手戴手链,什么时候把手表取下来了,就说明——有人要完蛋了。”   【1】   朱曼玥生来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随心所欲,恃宠而骄,养了一身我行我素的坏脾气。   因为早些年给萧宗延献了她珍稀的“熊猫血”,救过他一命,成了他命中注定的“小未婚妻”。   但萧宗延那儿的破规矩无敌多,从此朱曼玥的每日计划里就多了一项——气萧宗延。   订婚当天她送了萧宗延一瓶降压药,萧宗延随手收进了抽屉里。   结婚前夕,乔迁新居,他一时兴起翻起旧物,看到了那瓶降压药,想着早过期了,便扔进了垃圾桶里。   刚扔完,他心觉不对,拾起拧开。   果不其然,药瓶里装的哪里是降压药,分明是五颜六色的彩虹糖和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她歪七扭八的小学生字体——“日子太苦,我请萧总吃糖。”   【2】   萧宗延极度自律,作息规律,做事专注,且有严重的洁癖。   朱曼玥住进他家时,他给朱曼玥定了三条规矩:   第一,十点的门禁。   第二,回来后只准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第三,不洗澡不许碰他的任何东西。   不到一周这些规矩全都破了,他破天荒地做了三件事:   凌晨一点去酒吧捞人。   把自己关进书房。   洗了澡才抱她。   —   同系列暗恋文《偕与光阴老》求预收~   ↓↓↓   冯寂染的爷爷救过谭老爷子一条命,对方念旧情,叫他把孙女儿从老家送来大城市念书,冯寂染就此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   冯寂染搬过去的头一天就遭了谭恒澈的误解,从此便不再触他霉头。   谭恒澈从小喜欢周游各地,见她乖巧,每回都给她带东西,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身边的异性越来越多,他也给她们送。   于是一直假装温顺的小野猫露出了獠牙,破天荒地发了飙:“谁要你这些破烂,拿走!”   谭恒澈静静审视了她一会儿,严肃地问:“之前送你的东西呢?”   “当废品卖了,两毛钱一斤呢。”   “一件没留?”   “我留个屁!”   谭恒澈气笑:“好,很好。老子以后要再给你带一样礼物,就准你在老子脸上画王八。”   三天后,冯寂染冲着满脸不悦的活阎王勾手指:“还有一笔没画完呢。”   谭恒澈蓦地狡黠一笑,捧住她的脑袋,凑过去蹭了她一脸墨:“别以为你就跑得掉!” 第17章 拂晓(一、二、三) (入v万字更)   拂晓(一)   由于学校开放日那天出了意外, 许多本该在当天完成的事项都没有如期完成。比如只看了公告栏上张贴的分班表,并没有走进教学楼里实地考察教室,更没能参观学校的其他配套。   桑逾以往转学都是在南方地带打转, 北京还是她到过的第一个北方城市。   北方的教学楼和南方的不一样。   南方的教学楼走廊是半开放的, 墙体也就一米来高,站在走廊上能看到室外的风景, 教室则建在走廊的里侧。   北方的教学楼,或许是因为气候寒冷, 是全封闭的,走廊左右两侧都分布有教室, 两面墙严丝合缝地与天花板相连,只有透过教室的窗户才能看到室外的风景,像座迷宫一样。   于是对学校环境不熟悉的桑逾成功迷路了。   即便是按照从前的习惯,提前了很久到校,她还是意料之外地迟到了。   她到教室的时候班主任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只好轻声打了声“报告”。   老师偏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理她,但是教室里的所有眼睛都齐刷刷地盯过来,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就这么尴尬地僵持了一会儿, 她抿了抿唇,大着胆子又喊了一声。   其实这一声还是她鼓起勇气喊的,音量并不大,班主任却不满地翻了个白眼, 没好气地冲她说:“我说没说过今天有教育局的领导来检查,不允许迟到?耳朵长哪儿去了?刚才领导来了班上又有座位是空着的, 影响很不好。”   发泄完她又面色冷淡地说道, “既然迟到了, 就给我在门口站着,下堂课再进来。”   不管在哪所学校,桑逾都是名列前茅的。   各个学校的老师对优等生又都格外照顾,这还是桑逾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老师罚站,而且是公然在谁无意间经过都忍不住看一眼的教室外,处境十分难堪。   没想到她万年没有存在感,好不容易被人注意就是以这么羞耻的方式。   她面皮薄,一下就涨红了脸。   新上任的班长倒是很热情,积极帮她解释:“老师,昨天您强调不能迟到的时候这位同学请假不在场。”   当被人盖棺定罪以后,不论怎么解释都是没有用的,审判者是不会承认自己错了的。   班主任经班长一提醒,忽然想起校长确实口头跟她说过,有个叫“桑逾”的小朋友请病假了,她给忘记了。   但她又怕在这么多孩子面前打脸失了威严,今后镇不住这些小家伙们,便依然咄咄逼人地说:“请假了,跟谁请假了,假条呢?我怎么没看到假条?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请假必须要有假条,我没见到假条就不算。”   “呵,规矩是死的,人总是活的吧?我不觉得她该跟我一个待遇。”   班主任找了半天这挑事的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放眼整个教室都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半晌她心起一念,往后退了一步,朝教室外看去,果然在桑逾身后看到了一个桀骜不驯的男生。   他们这个年纪,女孩子正是抽条的时候,生长发育比男孩子快,女孩子的身高普遍比男孩子高,桑逾比他要高是正常的,不稀奇。   班主任见状气得鼻孔朝天,怒气冲冲地吼道:“那你就在外面给我站两堂课!”   男生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说:“不行,老师,教育局有规定,你体罚学生是不对的,我可以去告你。而且,你知道我堂哥是谁吗?我堂哥可是校董儿子。”   班主任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暴躁地说道:“我管他是谁儿子,谁是你老子,反正你的家长我今天是请定了。”   话音刚落,男生的背后又来了人,是特意来给校长送回信的江憬。   他本来是办完事顺便来看看桑逾是怎么上课的、适不适应新学校的环境和教学模式,结果就看到了她和自己的小堂弟同时被老师刁难的一幕。   他没有对老师横加指责,以为两个孩子撑腰,而是谦恭有礼地说:“不好意思老师,我就是他的家长,您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   班主任见自己似乎惊动了大人物,忙不迭踩着高跟鞋从讲台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出了教室。   没想到听声音那么成熟稳重,见到人确实这么年轻的一个青年才俊。   班主任怔了怔,回过神的同时,语气突然变得温和柔软起来,跟刚才判若两人。   她先打探了一下江憬的身份:“令尊是哪位校董,江董还是张董?”   江憬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要见的不过是孩子的家长,我们就以老师和家长的身份对话就好了。您现在是不是要给孩子们上课,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进度,我们还是下课再聊吧。正好我办完了事无处可去,能在教室后排旁听吗?”   他说得虽然很客气,但一下就将主动权攥在了自己手里。   没有哪一条规定写明了不能旁听,他又是校长请来的人,班主任老师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不但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毕恭毕敬地将讲台旁配的椅子提起来,打算替他搬到教室后面。   江憬礼貌绅士,自然不会让她在自己面前干这种体力活,连忙接了过去,旋即给足了班主任暗示:“外面的两个孩子,就让他们这么站着,教育局的领导应该还没走远,万一心血来潮走了回头路,看到了会不会有损您和学校的形象?”   话音刚落,班主任马上就对桑逾和江鹤雨说:“你们两个先进来坐着,免得妨碍别的同学上课。”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在推卸责任。江憬意味深长地看了班主任一眼,随后细心周至地对班主任说到:“这个小姑娘今天刚来报到,给她安排一个位置吧。不然她要怎么入座?”   班主任这才想起了自己疏忽的细节,下意识询问江憬:“现在只有最后一排有位置了,先让她坐在最后一排,改天再换座位可以吗?”   “您是老师,自然听您安排。”他给了班主任面子又没完全给,然后当着全班孩子的面搬着凳子、领着桑逾来到最后一排,让桑逾入座,自己则名正言顺地坐到了后排旁听。   从江憬出现的那一刻起,桑逾的心就忐忑了起来。   她最害怕的就是让江憬看到她不堪的样子,没想到她小心翼翼却还是没能幸免。   桑逾没有领自己的课本,书包里只装了一个文具盒。   她拉开书包就露了陷,六神无主地四处张望。   坐在桑逾旁边的小女孩很有眼力见儿,见状碰了碰她的胳膊,将自己的课本推到两张课桌中间,和她一起看。   今天这堂课的内容是莫怀戚的散文《散步》。   昨天桑逾没来,已经讲过一遍了。   但是有江憬在教室里坐镇,班主任也就是语文老师,不敢按照原来的节奏轻易跳过,叫课代表起来把课文朗读一遍,简单温故一下。   虽然讲的是一家三代人一起散步的场面,桑逾却感同身受地联想到了当初幸福的一家三口。   “母亲本不愿出来的。她老了,身体不好,走远一点就觉得很累。我说,正因为如此,才应该多走走,母亲信服地点点头,便去拿外套。她很听我的话,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天气很好。春天来得太迟太迟了,但是春天总算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冬季。”   那时候她的妈妈也总是卧病在床,闭门不出。   风情万种的漂亮女人,生完孩子五六年后,身材依旧纤瘦窈窕得宛如少女。   人生本还漫长,却不幸罹患绝症,在三番五次的化疗下掉光了头发。   之后便不爱出门了。   可是那年春天,草长莺飞,万物生机盎然的时节,她像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一样,突然说想要丈夫和女儿陪她一起出门踏青。   她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扔掉已经戴了几个月的针织帽,戴上桑黎川给她买的崭新的宽檐帽。   临出门前,给面色苍白的自己涂上了从前最喜欢的那个色号的口红。   她病了,病了很久了,身上的症状越来越显著,也令她越来越痛苦,甚至连呼吸都很困难,连家里的院子都没走出就走不动了。   桑逾望着那个教会了她走路的女人,摇摇颤颤,步履蹒跚,感到了一种即将失去依靠的惶恐。   桑黎川提出要背妻子,女人笑着摇了摇头,瘫坐在了绿草如茵的大草坪上,却躲开了他前来搀扶的手,朝桑逾伸出手:“来,桑逾,过来。”   桑逾慢慢地走到女人面前,懵懂地望着她。   春寒料峭,女人冰冷的手指触及到她略带温度的脸颊,凉得她一颤,却没有闪躲。   女人摩挲着她青涩的脸庞,温柔地说:“桑逾,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是超越的意思。妈妈是迈不过这道坎了,但妈妈希望你在布满鲜花的路上越走越远。春天来了,花朵盛放了,小草发芽了,我的小桑逾也要长大了。去做浇灌花草的园丁吧,你一定会拥有你的花园的。”   妈妈……   桑逾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不留神,晶莹的泪珠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手背。   课代表还在用稚嫩的童音朗读:“那里有金色的菜花,两行整齐的垂树,尽头一口水波粼粼的鱼塘。我走不过去的地方,你就背着我……”   桑逾止不住地轻轻颤抖起来。   忽然,她感觉有人拍了拍她的背,缓缓回头,只见江憬起身打开了教室后门,朝她招了招手。   拂晓(二)   江憬光明正大的就从后门出去了。   桑逾却很难为情,弯下腰,半蹲着从门缝里蹭出去的,直到整个身子彻底钻到了教室外,才慢慢直立了起来。   她眼眶红得像兔子,直勾勾盯着江憬看了一眼,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又将脑袋耷拉了下去。   江憬双腿一弯,蹲下身来,将兜里的手帕掏出来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柔声问:“是因为迟到了哭的吗?偶尔迟到一次不要紧的,下次看好时间,不要犯同样的错误就可以了。”   桑逾摇了摇头,告诉他:“不是的哥哥,我是想妈妈了。”   江憬一怔,旋即反应过来,课代表在课堂上朗读的那篇课文饱含感人至深的亲情,桑逾潸然泪下也在情理之中,是他见不得她难过,过分敏感了。   他只是通过初见时桑逾说漏嘴透露的信息,知道桑逾身在重组家庭里,继母和妹妹都同她没有血缘关系。   但是他不知道桑逾的母亲去哪儿了。   他猜可能过世了,也可能是抛下她另嫁他人了。   不管是出于哪种缘由,眼下孤零零的桑逾都太可怜了。   如果桑逾是被责备哭的,他尚且懂得如何安慰,可孩子想妈妈了怎么办?   江憬束手无策地沉默了一会儿,正打算换一种方式平复小姑娘的情绪,等她调整好情绪了,就把她送回去上课。   桑逾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亦或是洞穿了他的想法,善解人意地说:“哥哥,我想她,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不用担心我,我自己缓一会儿就进去了。这篇文章写得太好了,我以后也要把妈妈写进作文里,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江憬听了心疼到无以复加。   他不知道能为桑逾做什么,只能柔声附和:“对,你要一直把她的音容笑貌记在心里,这样她就能永远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你了。”   桑逾点点头,坚强地“嗯”了一声:“那哥哥,我们回去吧。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和老师打报告,她心里一定很不舒服。我们不要耽搁太久,免得她生气。”   “好,是哥哥考虑不周了。”江憬的眉眼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看着桑逾单薄的背影,总算明白他那个强势的母亲为什么遗憾没生个女儿了。   这样的小棉袄,实在是太贴心了。   学校的一堂课是标准的四十五分钟,对于讲台下无法掌控自己的精力、无法长时间保持专注的学生来说,着实是难熬。   课堂上有交头接耳的,有传小纸条的,有偷偷吃零食的,差不多每过五分钟班主任就要停下来强调一遍纪律。   无奈屡禁不止。   江憬也看清了班上的情况。   他留下来不只是为了给两个孩子撑腰,最关键的目的是了解班主任为何要那样对待两个孩子。   现在他弄清楚了。   接下来就是处理了。   一堂课下来,老师和学生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在渡劫。   班主任听到下课铃响起,松了口气,按照和江憬约好的,两人去办公室详谈。   到办公室以后,班主任给江憬倒了杯蒸了整整一节课的养生枸杞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江憬说:“我看你也是个学生,不像是当家长的样子。你们这些出身高贵的富家子弟,想来也不食人间烟火,我们的难处你也不懂。不过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专业的人来做吧。时代变了,现在的孩子都打不得,骂不得,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就是社会底层最没有尊严和地位的人,再不从心理层面施予威慑,就彻底被这些孩子牵着鼻子走了。”   此刻其他老师要么是被学生缠在教室了,要么是陪教育局的领导参观学校了,办公室里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江憬笑了笑,喝了口茶才不疾不徐地说:“杨校长教了将近四十年的书都不敢自诩专业人士,敢问您的教龄几年呢?”   班主任一噎。   江憬继续说:“我知道,您未必是不谦虚,而是怕我在杨校长面前说些对你不利的话,才故意抬高自己,想给我一个下马威。上一个当着我的面耍威风的是一个七岁的小朋友,她现在已经转到别的学校去了。”   他这句话说出来俨然是有言外之意的威胁,班主任暗自心惊:这是也打算把她调到边缘岗位上去?只是沾亲带故的无关人员而已,真要有权力给她调岗,这个世界未免也太黑暗了。   正当她准备愤慨地抗争时,江憬慢条斯理地拎着领口转了转,看着她的眼睛说:“老师,我叫您一声老师,是因为您选择从事的这份事业伟大而令人尊敬,不管是对这些孩子还是对社会都要担负很多责任,因此您既然做了老师,就该担起当得起‘为人师表’四个字。”   班主任不能置信地看向他,觉得自己被比自己年轻许多岁的毛头小子教训了,义愤填膺地说:“你什么意思?”   江憬镇定自若地说:“我认为您需要有明辨是非的判断力、了解真相的耐心,以及因材施教的才能,而非绝对的威严和不由分说的霸权。最起码大部分孩子都将您视为照明的灯塔,不尊重您的只是极少数,您这样‘一视同仁’,未免对不起把你当神一样捧起来的孩子。”   班主任“呵”了一声:“我不能明辨是非?我没耐心?我没有因材施教的才能?你家孩子迟到还有理了是吧?我看你一副有教养的样子就以为你真的讲理,没想到你和那些纵容孩子犯错,还来学校闹的没素质的家长没什么两样!”   “您稍安勿躁。”江憬的心平气和与班主任的暴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于迟到的惩罚,学校明文规定了,是扣相应的考核积分。您使用罚站这样的体罚方式是动用私刑,真要追究起来也不合规。孩子们来学校是学习知识的,不是来坐牢的。正好教育局的领导还没有走远,要不把领导请过来评判评判?”   班主任理亏,架不住江憬以牙还牙,妥协道:“不用了。我不上纲上线追究他俩了,你也别胡乱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   江憬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也不再纠缠。   一会儿他走了,两个孩子还要在学校学习,他不能自己说过瘾了,让两个孩子遭班主任排挤。   于是他又刚柔并济地打起感情牌:“刚才我打开后门叫小姑娘出去,您看到了吧。”   “是啊。”班主任用嘲弄的语气说,“你是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江憬要的就是衬托的效果,对班主任说道:“可是才出去了两分钟,小姑娘就催我回教室,她怕您不高兴。”   班主任怔了怔,随即笑了笑:“行,我知道怎么做了,不会辜负她的一片好心的。但是他们两个,不能再迟到了。”   江憬风度翩翩地答应:“好的,我会跟他们强调的。”   整个谈话过程不过五分钟,课间时间还剩一半。   江憬从办公室里出来,又来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打算跟两个小孩知会一声就回学校上早上十点的课了。   江鹤雨看见他直奔他而来,还没走到他面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堂哥,有没有让那个老女人吃不了兜着走?我跟你说,趁我没把她捉弄到哭,你赶紧给我换个班主任,我现在看着她那张臭脸就烦!”   “臭小子。”江憬板起面孔,“你们班主任刚才说你们不尊重她,我还当是她为自己开脱的说辞,原来有你的手笔,你可真行。”   江鹤雨撇撇嘴:“她就是更年期到了有毛病,老是找茬,我只不过是报复回去而已,骂她都是轻的。”   江憬严肃道:“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的老师,你不能不敬师长。她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在教评的时候行使你的权力,而不是因为一言不合跟她起了争执,就逃避式的想要换班。”   江鹤雨不服气,讽刺地嗤笑道:“教评?就那个说是匿名,一给差评马上就会被叫去私下谈话的教评?他们都沆瀣一气,一手遮天,我骂她两句都是轻的,我听上一届的学长说,她还违规打人手板呢!”   江憬警告他:“有什么事你先跟你爸说,再不行就找我爸,不要在学校惹是生非。你桑逾妹妹也在你们班,你要给她做好榜样,保护好她,别带坏她。”   江鹤雨眉飞色舞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谁叫她是我未来的小嫂子嘛。”   江憬蹙眉:“瞎说什么。”   江鹤雨冲他挤眉弄眼:“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对她跟对我完全不一样。你看,你现在说话凶巴巴的,和电视上警察审犯人一个口气,但你对着她的时候,说话那声音、那语气,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江憬表示:“人家小姑娘比你听话多了。”   “人家小姑娘比你听话多了。”江鹤雨摇晃着脑袋,模仿着他的样子,将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阴阳怪气地说,“我听话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温柔过。还不是因为我不是女的。草,当女人真幸福,下辈子我也要投个女胎。”   “你这粗口是从哪学的,不是在学校吧。网上?”江憬敏锐地察觉到,“你是不是背着叔叔婶婶偷偷藏了一部手机?”   江鹤雨顿时沿着唇缝做了一个拉拉链的手势,然后冲他作揖道:“我每天顶天也就玩个十分钟,一秒也没有多看。堂哥,帮你的堂弟保守秘密也是功德一件啊,你要为了我未来嫂子的幸福行善积德啊。”   什么有的没的?   江憬暂且饶他一次:“别让我再听见你说脏话。”   江鹤雨下意识回嘴:“凭什么,你家住海边的,太平洋警察都没你管得宽。”   江憬问:“我管得宽?”   江鹤雨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宽。文明你我他,和谐社会靠大家。”   江憬抬手看了一眼腕表,还有三十秒就要上课了,他也该回学校了,不能再听江鹤雨耍贫嘴了。   他朝教室里望了一眼,没能看见桑逾。   接着上课铃就响起来了。   伴随着清脆的铃声,他把桑逾托付给了江鹤雨:“刚才跟你说的都记住了。如果你桑逾妹妹受了什么委屈,第一时间通知我。”   江鹤雨不死心地问:“那要我受了什么委屈呢?”   “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扛。”   拂晓(三)   “班主任更年期到了”与“更年期的女人真可怕”是全班同学在短短几天内达成的共识,以至于大家看桑逾的眼神都分外怜惜。   一下课,桑逾就被大家热情得围了起来,收获了史无前例的高热度关注,不多时竟成了无数同学的采访对象。   大家都是带着问题来找她的,七嘴八舌,一探究竟。   “你比我们都大一岁哇,几月份的?”   “十月。”   “那也没比我们大几个月,就不让你占便宜了啊。”   “你跟江鹤雨很熟吗?”   “不熟……”   “那他怎么帮你说话?他分明超拽的诶。”   “他是为自己说话,不是为了我。”   “桑逾,你爸妈离婚了吗?”   “……”   “别不好意思,开学的时候大家都互相了解过了,班上没几个人的爸爸妈妈是在一起的。”   “我有个继母,还有个妹妹。”   “你家有直升飞机吗?”   “没有。”   “我们家有两架,还有一个超大的停机坪,放学去我家玩吧。”   太多人问她奇奇怪怪的问题了,桑逾应接不暇。   她压根心不在焉,心猿意马地惦记着江憬,想要跟他解释一下今天不是故意迟到的。   可课间时间太短暂,围着她问问题的同学太多,不一会儿上课铃就响了,等人群散去,江憬也不见了。   桑逾十分懊恼刚才江憬把她叫出去的时候,顾及班主任的感受,仓促地回了教室。   那时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走廊里也没来往的行人,静谧安宁,无人打扰,是她可以和他对话,畅所欲言的最佳时机。   可惜她当时脑子短路,没有想到要对他说的话。   等斟酌着措好了辞,想要对他说的话攒了满满一肚子,他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真的是太遗憾了。   他是带着对她的不好印象走的吧。   她迟到了一会儿,被老师拦在教室外挨骂……他会因为她打破了纪律而对她失望吗?   毕竟之前,她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好。   因为这一次迟到,桑逾耿耿于怀,接下来的日子,哪怕她住在学生宿舍,离教室没几步距离,她也会提前起床去教室,而她的室友们都习惯于赖床,她显得格外离群索居,性格孤僻。   久而久之,除了来上课的第一天她备受瞩目,其余时候她又成了无人问津的透明人。   她本就因意外被宿舍门口的铁门拔掉过指甲,而对那道铁门产生了阴影,却还要经常独自一人进出那道铁门,每次经过时还没有愈合的拇指都会隐隐作痛。   除此之外,更令她难过的是:新学校设置了劳技课,每周老师都布置有小组手工作业,自行选择小组合作伙伴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大家都避开了她,剩下的没有寻找到合适的队伍的同学自动划分为了一个小组。和桑逾同组的同学面上没说什么,却都打心眼里嫌弃她拖后腿,后来分组讨论的时候,大家叽叽喳喳各抒己见,拍了板,定了案,才想起来她还没有发过言。   她貌似自然而然又合情合理地被班上的同学排挤和孤立了。   但是她觉得,就算和他们成为了朋友,估计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学校为了不让学生之间互相攀比,绞尽脑汁,一个季节定制了两款丑得不相上下的校服,强制要求学生每天在校时都必须统一着装。   可惜效果不怎么好。   服装再怎么统一,脚上穿的鞋也会因为尺码不同,以及因成长发育带来的尺码快速变化,而无法统一。   于是大家开始比谁穿的鞋贵,谁穿的鞋新潮。   就和大人们比车比房一样。   桑逾时常因为不够虚荣而显得格格不入。   她觉得孤独一点也挺好的,并不觉得自己受了什么委屈,可江鹤雨总觉得她受了委屈,每天都要像例行公事一样问她“你快乐吗”。   桑逾笑着说“我看见你就很快乐呀”。   江鹤雨脸一红,突然害羞,猛地抓了一把头发,别扭地说:“你以后不许再对别的男生这么说话了!”   桑逾茫然地扬着调“啊”了一声,望着他,亲昵地叫道:“小雨,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不许叫我小雨!你没他们都叫我雨哥吗?”江鹤雨一声恶龙咆哮,随即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说,“还有,你这样撩人而不自知是很危险的!”   桑逾不解:“为什么会危险?”   “因为这样会很容易被别的男生盯上。”江鹤雨大声说完前面一句,说后面一句时音量小了十倍,替江憬犯起愁来,“那样的话我堂哥怎么办,他那个老男人怎么能和年轻人比。”   桑逾没听清他在嘀咕什么,问了出来:“什么?”   江鹤雨大力搓着他头顶茂盛的发茬,解释不出所以然就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你几月份生的?”   这个问题之前其他同学问过,桑逾回答得很顺口:“十月。”   江鹤雨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很好,今后你就叫我一声大哥吧,我罩你。”   桑逾一听就知道他误会了:“可是我出生日期在开学时间之后,没赶上开学,应该比你们都大一岁。”   江鹤雨的神色陡然一僵。   桑逾又问:“那我是叫你小弟吗?”   “不行!”江鹤雨严重抗议,差点跳起来,执着地说起唬人的鬼话来,“你要知道,这样的称呼和年龄是无关的。”   说着他握紧拳头,“衡量是哥哥还是弟弟的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力量。”   话音刚落,他的好兄弟跑过来,揽着他的腰一提差点把他抱起来,然后顺势搂着他的肩把他拐走了:“雨哥,走走走,打篮球去,去晚了场子要被人占了。”   江鹤雨被最好的兄弟瞬间打脸,脸色黑得跟煤炭似的,气得爆起粗口:“给老子滚,没见我正跟我妹子说话呢吗?”   对方不以为意道:“对不起,打扰你泡妹了是吧?”   桑逾从不明状况的状态中回过神来,捧着脸看着他们背影越走越远,笑着想: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可真可爱啊。   江憬这么大的时候也这么可爱吗?   她想象不出来。   桑逾忽然很想了解江憬的过去。   学校开设了微机课,每周一节,在课上他们能名正言顺地上网。   只要老师没盯着,大家都在玩自己的,开小差的技术用不着修炼都炉火纯青。   桑逾尝试着在本校论坛里搜了一下。   也许是时间久远,他读书的时候校园论坛还没有创建,也许他根本就不是这所中学上的初中,校园论坛上并没有他的传说。   不然他从学识到相貌样样出挑,不可能查无此人的。   —   距离开学有一段时间了,班主任答应江憬给桑逾换座位的诺言没有兑现。   但是桑逾也不在乎自己是否坐在最后一排。   跟她坐同桌的女生人挺好的,就是有自己的朋友圈,不爱带上她玩。   桑逾已经适应了现状,也不想在现有的基础上做任何改变了。   班主任没顾及她,是因为除了日常的教学任务,学校还要求各班的班主任组织一下,让学生们把理想和目标都定一定,以便在日后的学习生活中积极进取。   班主任按照学校的要求组织了一波,给他们发了信纸,让他们分别给一年后、三年后、十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   相当于间接地让他们思考今后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桑逾看到信纸就起了给江憬写信的念头。   如果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有好长时间没联系过了。   桑逾的英语很好,不单是听力和笔试水平一流,口语也很流畅纯正。   她今年才十三岁,已经能够和在北京这样的国际化都市旅游的外国友人无障碍交流了。   为了不被传信的江鹤雨偷看,桑逾给江憬写的这封信是用纯英文表达的。   她在信中提到了学校让他们写的三封信,还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外交官。   她的这个梦想曾经跟很多人说过。   老师、同学、桑黎川和赵毓芳……   老师听后满脸惊讶,笑着说她的理想很远大。   同学听后则直接嘲笑她太瞧得起自己的沟通能力,说她连说话都细声细气,当翻译官都够呛,何况是舌战群儒的外交官。   桑黎川和赵毓芳的态度很淡漠,只敷衍地甩给她一句“你自己决定就行”。   其实她的英语之所以这么好,还是托夫妻俩的福。   他们没给她报任何特长班,也没关心过她的心理状态,她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可以投入到英语这唯一的兴趣爱好上。   精通英语后,她读了许多外国名著,看到了更宽广的世界,就有了在各个国度穿梭的梦想。   现在,她想知道江憬是如何看待的。   写好信后,桑逾将江鹤雨约到天台,打算让他扮演邮差的角色,将这封信转送到江憬手中。   江鹤雨因为打篮球时跟隔壁班的同学起了冲突,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去了。   桑逾等他的时候看见一只小麻雀飞上了天台,落在护栏上蹦跶了几下,回头啄了啄身后的羽毛。   她只往前靠近了一步,小麻雀就扑棱着翅膀飞到了墙外的枝头。   也不知道这么高的地方,它是怎么飞上来的。   就在她兴致勃勃地眺望那只小麻雀的时候,江鹤雨挨完训,大步流星登上了天台,精神抖擞地大喝一声:“我来了!”   桑逾以为他从班主任那儿过来,心情肯定很糟糕,还想着怎么安慰他两句,谁知道江鹤雨早把严厉的批评当成了家常便饭,每天不被骂两句还不习惯。   总归是左耳进右耳出,无关痛痒。   被班主任请过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江鹤雨不提,桑逾便识趣地不问,只是把封好的信递给江鹤雨,拜托他帮忙办事。   谁知江鹤雨既不好奇她信里写了什么也没接,满不在乎地说:“用不着我帮你送啊,这周末我过生日,他会来给我庆生,到时候你也到我家来,自己给他不就得了。”   她这么快就又可以见到江憬了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捧场订阅!熬了十几天熬不动了,调整一下作息,更新时间改成了现在的中午12:05,请大家知悉~ 第18章 拂晓(四) 是够聪明的。   问桑逾生日在几月的那天, 江鹤雨脑筋没转过弯儿来,就真以为自己比桑逾小,结果给江憬打电话邀请他的时候说起, 被江憬提醒道:“你不是也因为错过开学等了一年吗?你是九月过生日, 她是十月过生日,你不还是比她大一个月?”   江憬在给桑逾和桑珏办入学手续的时候就看过姐妹俩的资料, 所以他才会跟江鹤雨说照顾好“桑逾妹妹”。   江鹤雨这是知道正确答案了都还算不明白。   江鹤雨愣了愣,一拍脑袋:“对啊, 那我比她大,她还是得管我叫哥!哎哟我当时怎么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叫去打球了呢?不行, 等过生日那天,我一定要让她喊我声哥!”   江憬不禁啼笑皆非:“这么执着于称呼做什么,你一个男孩子还跟人家女孩子计较。”   江鹤雨不满地轻哼:“像你这种老人家才不在乎年纪大小,当哥哥才有范儿。你不懂,就别在这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正值青年被叫做“老人家”,江憬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对了, 哥,你那天要带谁来吗?提前知会一声,我爸妈好安排。”   江鹤雨的父母让他把邀请的好友的名单整理出来, 好按照人头决定在哪儿用餐。   目前人数已经超过了三十个,室内包厢恐怕是容不下了,大概率是露营。   不过也得问一下江憬要不要带人。   “不了。”江憬估计以为他问的是他要不要带他的室友,“都是成天泡图书馆的一伙人, 跟你们这群小孩儿玩不到一起去。”   江鹤雨又问:“那黄颢哥和雅兰姐呢?”   江憬有点心不在焉:“不是你过生日?你自己看着请吧。”   “行。”江鹤雨想了想后,自言自语道, “我还是请他们一下吧, 免得他们将来结婚记不得要请我。”   江憬“嗯”了一声, 语气渐渐敷衍:“我还有事,先挂了。”   “等等。”江鹤雨叫住江憬,“哥,桑逾托我给你送信。我寻思着我生日那天你们能见面,就叫她有什么话那天当面对你说,所以你再忙最好也从百忙之中抽出些空来赏脸出席,别放我俩鸽子。”   江憬笑起来:“知道了。”   —   桑珏原本可以像桑逾一样住校的,脱离赵毓芳的管束的,但她非要作死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烂,害得父母东奔西跑,到头来只有一所学校表示愿意给她一次机会。   虽然处于九年义务教育的范围内,但学校的学杂费都非常高昂,而且只收家在本地的生源,不提供食宿。   夫妻俩别无他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桑珏最近这阵子的意志非常消沉,不光是被自己闯祸惹出的严重后果打击到了,江憬那场严厉的训诫也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她怕赵毓芳,怕钢琴老师,都是因为怕挨骂或者挨打。   唯独江憬让她打心眼里敬畏,实打实地犯怵。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逃避责骂而使的苦肉计,她不吃不喝闹了好几天情绪。   听桑逾跟赵毓芳报备参加同学的生日宴才勉强提起兴趣,说想一起去。   毕竟她这个混世魔王从前最怕的就是孤单,如今被关在家里反省一关就是一星期,寂寞又空虚。   结果桑逾一说是去参加江憬堂弟的生日宴,想到去了基本上百分百会见到江憬,她吓得马上就反悔了。   桑珏最害怕的人,却是桑逾最想见的人。   赵毓芳问她要不要给她找好当天要穿的衣服,桑逾嘴上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她自己随便应付一下就好了,花了两个小时精心打扮。   她在一堆花花绿绿,或仙气飘飘,或端庄典雅的长裙里翻出了一条吊带碎花短裙。   嫩黄的小雏菊被绿叶掩映,看上去异常适合少女。   而且她的身板纤瘦单薄,穿这种形制的衣服最能恰到好处将她窈窕高挑的优点突显到极致。   像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往往最爱洁白无瑕的公主裙,其次就是粉粉嫩嫩的蓬蓬裙,而她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样。   富贵牡丹她不做,圣洁白莲她不当,非要做那风吹日晒下依旧坚韧不拔的野草花,看着文静乖巧,却是有些想法和主见的。   桑逾被放养着长大,独自出门的经历不在少数,夫妻俩都很放心让她自己一个人离家,只不过就算家里有钱也不让她打车,只准她搭乘所有人都看得见的交通工具,美其名曰对她的人身安全负责。   桑逾在江南水乡呆的时间最久,后来又去了闽南一带。   南方山多水多,地铁因地理因素不是很发达,桑逾长这么大,只在一家人出门旅游的时候坐过地铁。   那时万事都有赵毓芳照应,不需要她操心,她也就至今没有学会怎么独立搭乘。   如果说今天不是要去见江憬,她也就花些时间研究了,可她曾在学校跟江憬保证过不会再迟到,所以还是选择公交比较稳妥。   繁华的北京城连最偏僻郊区都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桑逾本以为错开早晚高峰就不会拥挤,没想到连上公交都相当困难。   还好她的肢体足够柔软,最后几乎是“流”进车里的。   这座大城市开放、包容,桑逾来北京的这小半个月见到的外国友人比她前十几年见到的还要多。   她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异国女生握着公交车门口的同一根杆。   这个外国女孩身高跟她差不多,但年纪应该要大个十岁左右,没有抓杆的那只手捧着手机,正戴着耳机看一部宫廷剧。   桑逾东张西望一遭后,不经意地朝她手机屏幕上瞥了一眼,外国女生恰好偏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桑逾一讪,窘迫地笑了笑,准备用英文对话,谁知外国女生竟然用流利地中文问她:“要一起看吗?”   说完还摘下一只耳机来递给她。   桑逾摆摆手说“不用了”,外国女生便接着专心看自己的剧了。   以往乘坐公交,都是桑逾给老人让座,可今天,有一个叔叔给她让了座。   她也坐不了几站,又把座位让给新上车的孕妇。   细微的善举让桑逾开心极了。   加之马上就可以见到她心心念念的江憬了,她走路都是蹦跶着走的。   江鹤雨的生日宴定在西郊的一栋别墅举行。   场地是租的,但是物品设施和家具家电是齐全的,够他们一群人泡一整天了。   通往西郊别墅的路很原始,是一条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土路。   太阳晒干了泥泞了的路面,桑逾蹬着共享单车沿路骑行。   初秋的阳光暖而不燥,微风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经过一棵桂花树时,馥郁的芬芳扑面而来,心旷神怡。   桑逾在旷野里向光而行,在大自然里感受到了难能可贵的自由。   她想:如果不用回家就好了。   桑逾到达西郊别墅的时间比请帖上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但对于时间观念强烈、严谨守时的江憬来说,提前这点时间不算什么。   他到得更早,已经在和熟人聊天了。   桑逾是满怀着期待,雀跃着跑来的,一进门却见到江憬正在和那天在餐厅偶遇的女生聊天。   江憬看起来跟对方很是熟稔亲近,笑得斯文儒雅,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桑逾的心一下就沉了下来,心头被一股巨大的失落笼罩。   她告诉自己不要小心眼,不要让嫉妒侵蚀了内心,不要介意他和别的异性相谈甚欢。她和江鹤雨不是也一直聊得很愉悦吗?何况江憬绅士地和对方保持着得体的社交距离,只不过是对着对方笑了笑。   如果只是这样就偏激地认定是对方抢走了江憬对她的宠爱,她不就和桑珏一样变得面目可憎了吗?   桑逾,你不可以妄图将他占为己有。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桑逾吁了口气,调整好情绪,施施然朝江憬走过去,向他问好:“中午好,哥哥。”   江憬见她过来,停止了和对方的攀谈,转而问桑逾:“你自己来的?叔叔阿姨没送你?”   看来不管他和别人多亲近,心里和眼里终究是有她的。   桑逾又瞬间被他亲和的态度哄好了,却莫名感到了一丝从前根本不会感知到的委屈,咬了咬唇说:“他们平日里工作已经很累了,周末就让他们好好休息吧,我自己能找到位置,也能准时来。”   江憬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还未开口,他身旁的女发小就意味不明地说:“你这个小妹妹可太知道怎么招人疼了,我一个女生听了都觉得心碎。”   江憬说:“人之常情罢了。”   也不知道是站在谁的立场上说的。   桑逾盯着面前的女生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对方不是在说她不好。   桑逾认出她就是上次在餐厅见过的那个叫“雅兰”的姐姐。   可是对方还是跟记忆中没什么两样,依旧高高在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不可一世的孤高和冷蔑厌世的桀骜,让她没来由地觉得胆寒。   良久,她大着胆子弱弱叫了对方一声:“雅兰姐姐……”   女生惊讶地看向她:“你知道我的名字?”   桑逾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说:“上次那个哥哥这么叫过你……我记住了。”   江憬闻言笑了笑,伸手捧住她的后脑勺冲女生揶揄:“怎么样,这记忆力羡慕吗?借去用用,争取这学期六百多分过六级。”   女生撇了撇嘴:“是够聪明的。”   除此之外,再没说别的。   桑逾却腼腆地沉浸在夸奖和认可中,由衷地感到高兴。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雨殇 20瓶;胖胖不潘 8瓶;故城旧巷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拂晓(五) 你的潜力将会是无限的。   江鹤雨万万没想到, 他只不过是跟桑逾说了一句有什么想说的话你见到他当面说,这姑娘真就不客气地奔着江憬来的,连到了以后的第一句话都是和江憬说的, 貌似全然忘了自己是打着为他庆生的旗号来的。   他今天收礼物收到手发软, 其实并不差谁的礼物,可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忍不住调侃了一波:“你是真不见外啊, 就空着手来?你看看别人,哪个不是拎着大包小包上门的, 再看看你,简直见色忘义。”   “我……”桑逾百口莫辩。   她不是没想过给江鹤雨送礼物, 可不管是买现成的礼物,还是买材料自己制作礼物都需要花钱。   家里为了给桑珏寻一所好学校上下打点,有不少钱都打了水漂,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拮据,但跟从前比起来,用钱更谨慎了。   小到吃穿用度, 大到方方面面,什么都要省着来。连一向在意生活品质的赵毓芳都妥协了,有段时日没买过衣服首饰了。   桑逾自然也不好意思伸手管家里要钱。   依照赵毓芳待人接物的圆滑程度, 要是有心给钱,在听到她是要去参加同学生日宴的时候,不等她开口要,早把该送什么礼物替她想好了。   可是没有。   或许桑珏上学的事只是一根小小的导火索, 后面又接二连三发生了许多不便让她们小孩子知道的事,影响到了桑黎川的生意。   估计被桑珏这么一拖累, 家里是真遇上困难了。   一份礼物虽然要不了多少钱, 但赵毓芳总是考虑得更多, 应该是怕她开了这道口子,以后都要给零花钱吧。   她住校,天天穿校服,又不能随意出校门,除了生活费要不了什么开销,能为家里省下很大一笔钱,贴补桑珏那个不争气的女儿。   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非常难受,现在在江鹤雨面前也有些尴尬。   于是她暗自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自食其力养活自己,绝不要再像现在这样,做一个需要向别人伸手要钱的人。   听说到了高中就会有奖学金,考上清北,奖励会更加丰厚。   她须得好好学习,为自己的将来谋一条出路。   一时的困顿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会一辈子都这样。   桑逾失神的空当,走在桑逾前面的江憬听到他们的对话,经过了他们又调转回头,对江鹤雨说:“人家千里迢迢过来参加你的生日宴,心意到了就好,哪有向人家讨礼物的?你缺什么我给你补,你让她先入席吧。”   江鹤雨“嘁”了一声:“我开玩笑的,人家桑逾都没当真,你却当真了,真是老古董。”   说着他笑着对桑逾说,“我真逗你呢,别往心里去啊。”   桑逾摇头:“没关系。”   “看,人家都没介意。”江鹤雨指着桑逾说。   江憬却还是沉着脸说:“今天你过生日,不说别的,今后不要随便跟女孩子开玩笑,你觉得好笑的事她们未必觉得好笑。”   说完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轻声对桑逾说,“走吧桑逾,我带你进去。”   桑逾走是跟着江憬走了,可没走出三步就回头忘了江鹤雨一眼,看着江鹤雨扫兴的样子,闷声垂下了头。   江憬见状问她:“怎么了?”   “他今天是寿星,本来应该开心的……”   桑逾话没说完,因为她觉得自己这话就像在责怪江憬为她出头一样。   哎。   江憬却是一笑:“你是害怕他会记恨你?”   桑逾蹙着眉头说:“我不是担心他记恨我。我……”   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可能就是寄人篱下的日子过惯了,心思太敏感,害怕因此失去仅有的朋友罢了。   她和江鹤雨算是朋友吧,全班只有他会主动找她说话。   江憬安慰道:“不要紧的,小雨是个明理的孩子,知道我对事不对人。别看他成天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在熟人面前有多少话,内心多阳光开朗,你是看得到的,心情他会自己调节好的。阿逾,他不是桑珏。”   最后一句他说得颇有深意,桑逾不禁愣了愣,忽然醒悟过来,自己是被桑珏折腾怕了,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生怕冒犯了什么人。   这样是不对的。   江憬微笑着说:“别看我和他年纪差得多,我们的关系挺好的。”   “看得出来。”桑逾说,“他跟你一点也不生分,但有时候又有点怕你。”   江憬解释道:“不是我要仗着哥哥的身份凌驾于他之上,是他小时候太调皮了,他父母拿他没办法,总让我代为管束。但是我脾气太好,不是抄袭作弊、恃强凌弱、翘课逃学这样原则性的问题我一般不插手,所以常常变成我和他一起玩,还替他打掩护。”   桑逾感叹:“有你这样的哥哥真好。”   她知道的,照顾弟弟妹妹本不是他们的责任,只不过帮助一个孩子茁壮成长,日后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是大功德。   只不过面对桑珏,她无能为力。   江憬又冲她笑了一下,跟她商量:“等会如果他要你叫他哥哥,你别觉得奇怪,配合他一下好吗?之前我总像长辈一样带他,脑海中的印象不知不觉就错乱了,一直跟人说他是我侄子,后来被他知道了,他就不干了,说我心眼太坏。”   桑逾觉得这段往事有趣,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好,哥哥欠的债,桑逾帮哥哥还。”   江憬的心怦然动了一下,回过神来,也笑吟吟地说:“那就谢谢小桑逾了。”   桑逾笑得眉眼弯弯,点头“嗯”了一声。   江憬目光下移,瞥到了桑逾的手,上面仍然缠着一圈圈绷带。   他问:“有坚持去换药吗?”   桑逾见他问,抬起手来给他看:“有啊,大课间可以去医务室换。哥哥,我们班主任老师人可好了,听说我需要去医务室换药,特意准许我大课间不去做广播操。有一次校医室人太多,排队耽搁了,她不但没有怪我,还替我跟任课老师说明了情况。”   不让她去学校医务室看,难道放她出校门,让她舍近求远去卫生站,在校外出了事怎么办?   不让她大课间抽空去,岂不是还得给她批假条?   作为班主任,职责和义务要比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大得多。   这些本就是常规操作,到了她那里,却变成了班主任给了她特殊关照,可以见得以往她身边根本没几个待她好的人。   她这些年过得真的很不好。   江憬心里不是滋味极了,心疼地说:“我听江鹤雨说你给我写了信?手上的伤都还没痊愈呢就着急写字,不疼吗?”   桑逾举起手,将食指抵在拇指中间唯一的骨节上,比给他看:“像这样握笔就牵不到上面的肉了。只不过写出来的字会难看很多……”   江憬知道再怎么问,她还是有一堆乐观向上的说辞可以说给他听,不如聊点实际的。   “想要跟我说什么?”   同样的话,写给他是一码事,当着他的面说给他听又是一码事。   写在纸上,她下笔如有神,可面谈,就没有奋笔疾书的那股劲儿了。   过了很久,久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江憬会没有耐心,她才望着江憬的眼睛说:“哥哥,我想当外交官。”   她那双清澈到看得见美好心灵的眼睛当真称得上“明眸善睐”,江憬温和地笑着鼓励道:“有远大志向的女孩子是会发光的,努力向自己的理想靠近吧。”   桑逾问:“你相信我可以?”   “为什么不能呢?”江憬反问,然后说,“就算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无限可能,何况你尚且处在理想萌发和自我意识觉醒的年龄阶段,有了这样的志气和敦促自己前进的明确目标,怎么能让人不欣喜?”   “有你这句话我安心多了。”桑逾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一样觉得不可能。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应付不了咄咄逼人的威压和冷嘲热讽。”   “你能有这样的追求就已经超越大多数人了,很多人连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呢。哪怕是再聪明的天才,也是需要锻造和历练才能成为栋梁之材的,否则依然会流于平庸。”   江憬目光悠远地望向无边无际的碧空。   “不要让想做的事情被他人的看法和眼光干预,多在人前锻炼,赋予自己充分的自信,你的潜力将会是无限的。” 第20章 拂晓(六) 江憬亲手烤的鸡翅。   桑逾听江憬说起帮江鹤雨父母带孩子的经历的时候, 就有一种和江鹤雨同命相怜的预感,在生日宴现场环顾了一圈,果然没见到江鹤雨父母的身影。   人到得差不多了, 江鹤雨也就不在别墅门口迎人了, 走进别墅时如江憬所言,已经不再丧着脸了。   桑逾见状松了口气, 见他迎面朝自己走来,借着江憬刚才给她的鼓励催生的勇气, 大着胆子问他:“你爸妈呢?”   她开口时明显紧张了,声带都是绷着的, 说出来的话打着颤,底气不足。   但江鹤雨的神经一向粗,没察觉她跟别人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今天已经有很多人问过了,问多了他也就感官疲劳了,脱口而出:“他们说他们在这儿我们这些小孩儿会不自在, 跟朋友约着去爬山了。不用管他们。”   说得好像不该是他父母管他,而是他要管他父母似的。   桑逾问:“那我们是自己做饭吗?”   江鹤雨反问她:“你会做饭吗?”   桑逾摇头:“不会。”   “我还以为你这么问是会呢。”江鹤雨的语气听起来很失望的样子,但他的神色可一点没透露出失望, 洒脱地说道,“没事儿,我们把炉子点起来,自己弄烧烤。自己动手, 丰衣足食。”   他这么说,桑逾也以为他会烤呢。   结果到头来连炭火都生不起来, 还得靠江憬出手。   入秋不久, 空气中已经有了些许沁凉的寒意, 江憬披着件挺厚的外套,看起来穿得多,里面却仍穿着夏天的短T。   穿着外套束手束脚,干活不大方便,他便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露营帐篷下的木椅上。   他看起来是文质彬彬的人,却不是只会掉书袋的书呆子,动手能力也很强,能够将渊博的知识驾轻就熟地运用到日常生活中,显得整个人非常精明能干,几乎是个女生都会被他身上的气质和隐秘而不张扬的荷尔蒙吸引。   以前桑逾不明白,桑珏小小年纪,明明什么也不懂,为何要将“嫁”字挂在嘴边。   也不理解儿女情长哪有人生的理想和志气重要。   但是当这样的人,像盖世英雄一样出现在面前,是真的很想跟他缔结某种长期的联系与牢不可破的关系。   目前摆在明面上的只有婚姻。   于是就很想嫁给他。   桑逾担心江憬不穿外套会着凉,像个贤惠的小娇妻一样,拿起他搭在木椅上的外套抱在怀里,站在他身后,等着他生完火赶紧穿上。   江憬点燃炭块,措置裕如地将烧烤架摆放到炉顶,正准备转身让江鹤雨去室内的冰柜里拿点食材,就看见桑逾默默无闻地拿着他的衣服,乖巧又俏丽地站在他身后,不禁一笑:“怎么站半天不说话?冷的话我的衣服你可以直接穿,不用问。”   “不是。”桑逾见他误会连忙解释,“我不冷,我是怕你冷。”   江憬错愕一瞬,又笑起来:“我不冷,炉边温度高,我比你都暖和呢。这里烟熏火燎的,快去那边和他们玩吧,烤好了我给你送过去。”   话音刚落,跟桑逾一般年纪的孩子们就端着装满食材的不锈钢盆出来,对江憬说:“大哥哥,你让一让,这里是我们的主场,你就尽管等着吃吧。”   他们一个个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江憬听了他们的豪言壮语,也不好妨碍他们“大展身手”,就接过桑逾递来的外套穿上,和桑逾到院子里的大草坪上坐着了。   冯雅兰本是跟黄颢约着一起来的,她人都到了半小时了,黄颢还在路上,中途跟她说了三次“宝贝别生气,我就快到了”,结果最后还是爽约了,一个劲跟她赔礼道歉:“对不住啊宝贝,我临时被教授拉去打杂了,真溜不掉。中午吃什么拍给我看看,我一会儿也跟你分享一下我的午餐。”   冯雅兰冷冷甩给他一句“拍你妹”,挂断电话,来到桑逾和江憬坐的这一桌,气愤地将手机扔到木桌上,爆了声粗口:“黄颢这个傻B。”   这会儿别说桑逾了,连江憬都不敢吭声。   半晌,冯雅兰扶着额头问江憬:“你怎么来的?”   江憬说:“打车。”   冯雅兰心情不好,人也变得异常焦虑,皱着眉说:“从市区打车过来容易,在这边很难打到回去的车吧。他不来,我呆在这里也没意思。原本打算在这里野奢疗愈一把,晚上和他去听音乐剧的,现在计划泡汤了。”   江憬语速不快,音色醇厚,自带安抚人心的力量:“能打到的。顺风车会难一点,快车还是可以的。现在还早,要是他下午能把事情忙完,你们晚上还是能约会的。”   冯雅兰嗤笑:“憬哥,我也不瞒你,我已经发现他骗了我好几次了,虽然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要骗我,但他就是骗了。我现在怀疑他根本不是被教授叫走的,而是被哪个妹妹把魂给勾走了。”   小情侣的事儿外人不好评说,江憬又不说话了。   桑逾眼观鼻,鼻观心,说道:“我是骑共享单车来的。”   冯雅兰兴许是不想骑的,但敏感地从桑逾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赶她走的意味,嫣然一笑,“行,谢谢小妹妹,我骑车先回去了,祝你们玩得开心。”   “好。”   “姐姐再见。”   秋高气爽,郊区风也大,把帐篷吹得连连抖动。   江鹤雨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了一长串脸谱风筝。   这风筝看上去是暂新的,但由于没包在塑封袋里,沾染了一层灰。   江鹤雨一边理着风筝线,一边朝大家伙喊:“来放风筝啊!”   几乎是一呼百应。   他的那些朋友一窝蜂跑到他身边争着抢着要当放线人。   一帮孩子们大笑大闹,开心是开心了,烧烤炉一下就没人看着了,炭火在那儿干烧。   江憬回头望了一眼空无一人的烧烤摊。   好端端的摊子被那群熊孩子搞得乱七八糟。   烤炉旁边的地上到处扔的是垃圾,最顶上那些乌漆麻黑的貌似是烤焦的食材。   真是糟蹋粮食。   江憬见了起身准备过去,去前弯下腰来问桑逾:“阿逾想吃什么?哥哥给你烤。”   桑逾跟着起身:“我和哥哥一起去吧。”   “不用。”江憬扫了桑逾一眼,“阿逾今天穿这么漂亮的裙子,弄脏或者染上烟味就不好了。”   桑逾心一动。   江憬他注意到她精心挑选的裙子了。   刚才见到的时候他没说,她就以为他没看到……   “所以,阿逾想吃什么?”   江憬的询问拉回了桑逾的思绪。   桑逾是第一次敢对人说出自己的要求。   她小声说:“我想吃鸡翅,一整根的那种。”   “好。”江憬笑容宠溺,“那你坐这儿等一会儿,看看他们放风筝。”   桑逾点了点头。   男生放风筝会放得很野,风大的时候恨不得把握着轮///盘的手一松,任由风筝飞快扯线,不一会儿线就到了头。   风筝不再扯线,而是放线的人。   像大鱼上钩了,却注定钓不上岸。   这就没意思了。   收线是个漫长且需要耐心的过程,这些十来岁的男孩子都没什么耐心,倒是个个都觉得自己比别人能干。   “我来我来!”   其中一个性格强势地直接抢过缠线的杆,疯狂转动轮///盘,结果没转几圈风筝就断了线,不知道被风刮到哪里去了。   “断了?”   “嗐。”   “没劲儿。”   抢着收线的人恼羞成怒:“是这线太细了,换你们来也得断。”   “行啊你,潘儿,力气大不是坏事,我们夸你呢。哈哈哈哈哈。”   “得,回去吃烧烤去。”   在拿手的事情上才能获得成就感,烧烤显然不是他们这帮孩子擅长的。   要想烤熟又不烤焦,是需要本事的,得精准地掌控好火候。   这帮孩子尝试过,烤糊了,便对自己动手失去了兴趣。   坐享其成好像更舒坦一些?   领悟了不劳而获的精髓,他们便将烤制食物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江憬。   众人瓜分了江憬刚烤好的内蒙牛羊肉,眼前一亮,便热情地围在炉前等着下一波。   有人眼尖,看见烤炉边上单独放着两根成色油亮、令人食欲大增的鸡翅,起了觊觎之心,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哇!这边的鸡翅是烤好了的吧!你们等下一波吧,这两串我先拿走了啊!”   说着急吼吼地伸出了魔爪。   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竹签,就被江憬挡住。   江憬似乎看都没看他一眼,面不改色地说:“这两串是留给在场的唯一的女孩子的,不谦让一下吗?”   那男生悻悻收回了手,大家都羡慕地看向桑逾。   “哇——”   桑逾不禁红了脸。   但是江憬亲手为她烤的鸡翅,她也不想让给别人。   过了一会儿,江憬拿着两只香喷喷的鸡翅朝桑逾走来,桑逾则拿着江憬的外套迎他。   两人互相交换物件儿。   “给你,你要的鸡翅。”   “哥哥,我刚才把你的外套放在阳光下晒了晒。你闻,很清新的味道,可以帮你把身上的烧烤味盖一盖。” 第21章 拂晓(七) 书信。   自由总是有限度的。   包括江鹤雨这个寿星在内的孩子们, 像被人豢养的鸽子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潇洒了一番,又要回到方寸之间的鸽子笼里过集体生活了。   学校秉持着规范管理的原则, 自己组织的研学活动倒是丰富。   除了参观博物馆、科技馆、红色革命基地这些走出校门的活动, 还会请各种美学老师和非遗传承人来学校教授扎染、插花、影雕、拓片等有趣的体验项目,时不时办办义卖会、跳蚤市场、文创市集, 当然还有适应时令的植树、鱼苗放生,和一年一度的秋季运动会。   不难让人看出, 是真的在致力于让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不论是从升学率还是素质教育的层面来看,都是首屈一指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学生家长挤破脑袋也要把孩子送进这所学校, 用趋之若鹜来形容都不为过。   桑逾在学校的日子虽然被严格的教条约束着,却并不枯燥无聊。   自那天江鹤雨的生日宴她和江憬一别后,她每天容光焕发,宛如脱胎换骨一般,添了许多生气。   内卷的小组不愿接纳她,她就在咸鱼小组里发光发热, 几乎包揽了所有任务,弄得她的组员都有些不好意思:“桑逾,这样真的好吗?”   桑逾说:“没关系的, 你们不是说你们没耐心也不怎么会吗?”   “虽然你是组长,但是你不是神啊……”其中一个组员很现实,把最坏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忧心忡忡地说, “你可想清楚啊,量很大的。别到时候你完不成任务, 老师骂的可是我们所有人, 我们的学分也会受影响的。”   “不会的, 我可以。”   如果真的没有十足的把握,桑逾不会随意给别人虚无缥缈的承诺。她了解自己的实力,迄今为止预判的事情还没有出过错。   其他组员还是很犹豫:“可你手上带着伤……”   “已经好很多了。”伤口经过这些天的养护,愈合得神速,前几天去换药的时候,她看见已经重新长出月牙般的一段指甲了。   她既然都这么说了,大家又都不想努力,自然就愉快地决定了:“行,你就是我们全组的希望了!”   秋季运动会在即,体育委员尽心尽力,每天都高举着报名表卖力地吆喝,号召大家踊跃报名。   总算拼拼凑凑达到了每个班需要的人数的最低标准。   学校积极倡导“强身健体,保家卫国”的爱国主义思想,标语贴得到处都是,参加运动会的人自然多多益善。   可到了桑逾报名的时候,体育委员看着桑逾瘦弱的身躯满脸不可思议,再三询问:“你确定要报1500米?”   “怎么了?”桑逾以为参加1500米的长跑必须要符合规定的要求才行。   “你还问怎么了,这项目男生都很少有报的,报名参赛的都是体育特长生,你跑得过吗?”体育委员替桑逾担忧,严明要害,“如果是重在参与的话,不要浪费参赛名额啊,跑不下来很丢人的。”   “我能跑下来的。”桑逾向他保证,“就算跑不过他们也会坚持跑完,争取跑进前八名,给我们班加一分。”   “好吧,那我给你报上去,你还有一天时间考虑。明天名单交上去,就不能反悔了。”   体育委员虽然帮她报了名,但打心眼里担心她跑一半晕倒了。   主要是桑逾的身板太单薄了,犹如扶风弱柳,弱不禁风。   一个看起来风一刮就吹跑了的人,挑战一般人都完不成的项目,只能说精神可嘉,虽败犹荣。   “我不后悔。”   桑逾知道体育委员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正因为她怎么吃怎么补都长不胖,赵毓芳才用尽了苦心帮她增重和健身。   她这些年养成了晨跑的习惯,常常一跑就是五公里,肌肉力量和耐力都是够的。   让她去扔铅球确实是在为难她,区区1500米还是不在话下的。   只不过她很谦虚,平时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随后她加入了学校艺术团。   学校的音乐课是有照常开设的,但是艺术团设了门槛,而且鉴于家长们给孩子们报兴趣特长班的疯狂程度,门槛不低。   桑逾能加入也是她自己争取的。   一开始负责审核的老师照例问完几个问题,不是很看好她。   “你有舞蹈基础吗?有上过声乐课吗?有擅长的乐器吗?”   桑逾抿了抿唇,憋出一句:“我会朗诵诗歌。”   她说完老师就笑了:“同学,你真的不是在跟我开玩笑?”   桑逾听出老师的言外之意,想了想,问道:“那我可以试着当一下主持人吗?”   老师见她确实是诚心诚意要加入艺术团的,心一软,被她打动了。   “行吧,反正每次谁做主持人都是抓阄定的,大家都想上台表演,不想报幕。如果你主持得好,以后就你来吧。不过我们艺术团主要是代表学校去外面参加比赛的。那些比赛的主办承办都不是我们学校,只有校庆和运动会开幕闭幕我们才需要人来主持。对了,这届秋季运动会就由你来主持吧。我跟他们学生会的商量一下,你代表我们艺术团加入一下学生会。”   “谢谢老师。”   只要给她锻炼的机会,怎么样桑逾都愿意。   她只是想见见大世面,克服一下她见到人就怯场的毛病。   她深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但她不看别人,只看自己。   她想变得更加优秀,朝着外交官的理想,不懈努力。   十天半月后,她的付出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回报。   首先是小组作品得到了老师的表扬和全班同学的认可。   “这次的小组作业就数桑逾他们小组的完成度最高,创意最新。把奖励颁给他们组,大家没有意见吧?”   “没有!”   “那桑逾,你带着你的组员到讲台上来领奖吧?希望你们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和桑逾合作得组员都高兴极了,彩虹屁吹上天。   “哇,桑逾,你好厉害!”   “你也太棒了吧桑逾!”   桑逾客气地说:“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   组员汗颜道:“……别这样,我们出了多少力,心里还是有AC数的。”   桑逾可以说是一战成名。   此后再没有人觉得她是拖油瓶了,组内的同学巴不得以后都跟她合作,还有别组的成员来挖墙脚。   能这样受欢迎,桑逾很开心,不过她还是念旧情地呆在了咸鱼组。   建立了信任以后,她就有资本带领他们咸鱼组翻身了。   强强联合、实力比拼固然很有激情,但她觉得帮助咸鱼唤醒斗志更有意义也更激动人心。   然后是秋季运动会,她在女子1500米赛上得了第二名,为他们班争得了荣誉和八点积分。   第一名是体育特长生,只甩了她半圈,她则甩了其余人一圈。   比赛中还有两名女生跑了八百多米就弃权了。   总排名一公布,他们班居然位列第一,但是没有取得什么压倒性的优势,只高出第二名三分。   全班都乐疯了,发出了排山倒海的“狼嚎”和“猿啼”。   他们激动到差点把桑逾举起来往天上抛,但她毕竟是女孩子,就克制住了。   “桑逾,你小小的身体里真是藏着大大的能量啊!”   “可以啊桑逾,深藏不露哇!”   桑逾在运动会上的成绩惹得全校师生对她刮目相看。   她在跑道上奔跑的飒爽英姿被同学拍下来上传到了学校论坛,顿时成了校园风云人物。   火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下课,他们教室外围满了为她而来的人。   后来她又因为在运动会上念广播稿念得声情并茂,表现突出,被学生会安排到了校园广播室的“小喇叭”栏目。   最近这阵子喜事连连,桑逾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好消息告诉江憬。   她又开始给江憬写信。   “哥哥,阿逾在学校一切安好,是有几桩喜事愿与哥哥分享。一是我当仁不让带领组员圆满完成了习作,获得了鼓励和嘉奖。二是我参加秋季校运会,在1500米的比赛上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三是我进了校艺术团,又代表艺术团进了学生会,现在在校广播室负责课间播报。阿逾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在人前崭露头角,今日忽然成为备受瞩目的焦点,欣喜之余,不胜惶恐,望哥哥以吾兄之名,略抒经验之谈,为我指点迷津。”   结尾是矜持而不失诚恳的“盼复”。   经由江鹤雨的手,桑逾不久就收到了江憬的回信。   “恭喜余妹阿逾突破瓶颈,诸事顺利,余心甚慰。信中提及‘惶恐’二字,乍见颇为骇人,思来应是用词不妥,改为‘茫然’更为贴切。余虽为兄,然未长你几岁,难当指点。信中所述皆为平等交流,经验之谈亦当根据自身实际调整,不可全信。登高便有失足之惧,乃人之常情,旁人起哄架秧,亦在情理之中。若受其影响,勿怪旁人将你捧得太高,需知凡事应自度自量,而后以平常心相待,戒骄戒躁,徐徐图之,终偿所愿。”   除了一封书面回信,江鹤雨还捎回了口信。   与这文绉绉的正式信函相比,简单粗暴得多。   “我哥让你十月二十八号去清华找他,校门口见。”   十月二十八号吗?   十月二十九号,就是她的生日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638756 1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拂晓(八) 撒娇。   江憬的原话是:“你们下次休息, 你和桑逾一起过来吧,我带你们在清华转转,然后去周边看看。”   江鹤雨都答应江憬了, 结果他的好兄弟约他下次休假去桌球室打斯诺克。   他好久没打了, 手痒,心也痒, 怎么忍都忍不住,假又少, 半个月就放一天,于是跟桑逾传的话就变成了让她自己去找江憬。   他自以为贴心负责地教桑逾:“你要是找不到地方又不好意思跟人问路, 就打个的,让司机把你送到目的地。我们北京的司机师傅人特好,特热情,上车五分钟,你祖宗十八代姓甚名谁都能给你问出来。”   桑逾说“好”。   有一就有二,有了多次独自出门的经历, 桑逾再要出门去哪里,家里也不管了,天大地大随她去。   尤其是听说她是去找江憬的, 就更放心了。   出门前赵毓芳打开导航帮她搜好了行程路线以及需要耗费的时间,给她抄了下来。   从家到清华,全程要不了四十分钟,先乘十六号线往北安河方向, 在国家图书馆站换乘,再乘四号线往安河桥北方向, 就能到北大的东门, 然后走个七八百米就到清华了。   以前赵毓芳从来没给她配过手机, 这次也带着惯性思维想当然地以为她用不着手机也能和江憬接上头,心大得很。   桑逾仅手握一张抄有笔记的纸,就一脸懵懂地勇闯天涯了。   十月二十八号这天她赶了个大早,城市轨道交通一开始运行她就到了地铁站,根据工作人员的指示办好了卡,接着通过观察和模仿行人,成功进了站。   这种独立探索,学会新鲜事物,达成既定目标的行为,非常有成就感,立刻让她膨胀起来,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可惜没过多久她的自信就被浇灭了。   她出地铁站以后,随机拉了一个口音正宗的地道北京人问路,那人没去过北大,还凭脑海中的错误印象给她瞎指一通,把一开始的方向就给她指反了。   桑逾走了很久都没看到北京大学的东门,又问了很多人,但有的行色匆匆急着赶路,有的以为她是诈骗团伙的一员,还有的怕麻烦根本不听她说什么。   桑逾无助地站在马路牙子上,忽然想起江鹤雨给她支的招。   赵毓芳虽然跟她说不要独自打车,但是她知道人不能认死理,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家里也管不了那么多。   上正规的城市出租,应该没有问题。   想到这里,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   从这一刻起,前面一个小时积累的好心情全部付之一炬。   桑逾拦下的出租车司机很暴躁,对着她一通输出:“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不到一公里你打什么车啊!不知道北京限号啊!你这一招手,我得绕整整一大圈儿,把我当猴耍呢?”   桑逾被他这么大声的吼叫镇住了,愧疚于给别人添了麻烦,怯生生地道歉:“对不起叔叔,我不是北京人,我是外地来的。”   出租车司机气得压根不把她的道歉当一回事,依旧愤怒地说:“外地来的也不能这么玩儿我啊。你看这前后堵的,我得多久才能接下一单?你有爸妈养着,我一家老小还等着吃饭呢!”   桑逾颤颤巍巍地说:“叔叔,我给你钱的。”   “一个起步价算个屁!”出租车司机骂完,又觉得钱还是得收,戳戳后视镜上挂的二维码牌,没好气地说,“十五块,扫这里。”   桑逾抿着唇从口袋里掏出一堆零钱,找出十五元给了司机,失魂落魄下了车。   路上的车被堵得死死的,前前后后,触目所及,全线飘红。   她不知所措地沿原路返回。   走了几步,出租车司机推门下了车,对着她喊道:“你往哪儿走呢!走这边!直走!然后右拐!”   气势汹汹地给她指了条路。   凶神恶煞,意外好心。   桑逾被骂懵了,也忘了道谢,一回头,旁边车里的人都降下了车窗看着她。   道路拥挤,闲人看个热闹。   她觉得自己窘迫得像个无知的傻瓜。   几经周折,她见到江憬时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又热又累,加上因为对道路和环境不熟悉挨了骂,还让江憬在清华大学的园拱门下等了这么久,她一见到江憬就哭了。   她也管不了来来往往有多少人看着了,扑进江憬怀里,抱着江憬精瘦的腰,泪眼汪汪地叫“哥哥”。   江憬环顾四周,对上围观者的视线就友善地微微一笑,对方也点点头回应他,然后该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了。   见桑逾竟然是一个人来的,还来得这么狼狈和委屈,江憬顿时问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来的,江鹤雨呢?”   桑逾一怔,这才根据他的话锋推测出,原来江憬不是让她一个人来,而是托江鹤雨带她来的。   她就说以江憬的处事风格,怎么会让她一个小姑娘来找他,就算目的地是在他这儿,也该去接她,再把她带回来。   一时忍住了抽噎,害怕自己哭得越厉害,江鹤雨到时候被训得越惨。   江憬见她不吭声,已经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可是他没有怪江鹤雨,而是怪自己,连忙哄着她说:“是哥哥不好,不该把你托付给别人的,今后一定亲自接你好不好?”   桑逾吸了吸鼻子,点头“嗯”了一声。   江憬半蹲下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刮掉她圆溜溜的杏眼里要掉不掉的“水晶豆豆”,没来由地笑起来:“可怜见儿的,小脸儿都哭花了。对不起,小桑逾,哥哥跟你道歉。”   桑逾难为情地别过脸,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通。   江憬牵着她的手来到路边的小摊,买了湿纸巾给她擦眼泪和鼻涕。   桑逾心觉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哭鼻子很丢人,在他买湿纸巾的时候躲在了他背后,却小心翼翼地留意着,避免自己湿漉漉的脸蹭到他干净整洁的衣服上。   江憬回头见她这么躲着,忍俊不禁,把她从身后捞出来给她擦脸。   被他这样伺候着,对于早就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了的桑逾来说很是别扭,擦到一半桑逾就害羞地自己来了。   她现在热得满脸通红,虽然现在秋老虎大势已去,逐渐步入了深秋,她还是想吃点凉的东西降温。   有了上次向江憬讨鸡翅的经历,她在他面前也就不扭扭捏捏了,大胆地跟他提出自己的诉求:“哥哥,我想吃冰淇淋。”   要是跟赵毓芳提这种要求的话,几乎是百分百的驳回几率。   赵毓芳会跟她说,别贪凉弄坏了身体,吃凉了会拉肚子,这个季节不是吃冰淇淋的时候,然后从养生的角度跟她谈尽利弊。   总而言之,就是不许。   但在江憬这里完全不一样。   桑逾现在知道他之前说的“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会管”是什么意思了。   江憬听了以后直接给同学打电话问:“喂,季泽,你上次说Icenter一楼有一家很好吃的冰淇淋店是吗,这几天有开吗?”   桑逾隐约听见对方说:“人家那个不是冰淇淋店啊,是正儿八经的咖啡店好吧?”   “咖啡店就咖啡店吧,现在有在卖冰淇淋吗?”   “在吧,我女朋友上周来找我都有吃,还拍了照发朋友圈。”   “行。”   “你不是不爱吃甜食吗?谈女朋友了?可以啊,是咱清华的还是北大的。”   “人大的。”   “人大的”三个字听在桑逾耳里,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桑逾心上。   江憬有女朋友了?   她心头一颤,猛然望向江憬,却见他面无表情。   对方激动地说:“人大的!他们说人大的妹子贼拉正点,下次你找女朋友约会的时候记得叫上我啊,我也去邂逅一个。”   江憬问:“你信了?”   “假的啊?”对方十分不理解,“要我说,那么多妹子都看上了你,你就从了一个谈谈呗。不是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吗?你还挺挑的。旱的旱死,涝的涝死,真是暴殄天物唷——”   “问你有没有冰淇淋话那么多,能不能管好自己,罗教授让你交给他的数据报告你整理好了吗?”   对方大呼糟糕:“坏了,我完全忘了这事儿了。多谢提醒,我先挂了。”   江憬收起手机,见桑逾半捂着嘴在偷笑,不禁问她:“在笑什么?”   桑逾笑着摇了摇头,见他还是好奇,最后还是娇俏地对她说了。   “哥哥,你怎么没问我作业写完了没有。”   江憬见她这副娇嗔又得意的样子就知道她是写完了才出来的,但他没有直说,配合地遂着她的意问道:“那我们小桑逾的作业都写完了吗?”   “写完了哥哥。”桑逾望着他明亮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为了来见你,昨天晚上赶了好久的作业。睡下都好晚了,今天还起了个大早。”   江憬宠溺地揉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温柔地笑着说:“真好啊,我们小桑逾现在也会撒娇了。”   桑逾不由一怔。   原来撒娇是这种感觉吗?   确实就像他说的,可真好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肚子饿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拂晓(九) 初潮。   桑逾上的中学占地面积就够大了, 主教学楼修得像罗马遗址一样,加上各具特色的行政楼、科技楼、实验楼,看上去富丽堂皇, 像是某个朝代的王廷。   桑黎川承包的项目不少, 她见过的建筑风格比同龄人多得多。但是看到清华大学以后,她依旧觉得自己见的世面太少了。   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校园。   从大门口的钟楼开始, 她就好像进了博览会展区。   红的建筑、白的建筑、灰的建筑,犹如琼楼玉宇, 被茂密的植被掩映着,幢幢气势恢宏。   有的树木四季常青, 即便是到了秋季依然郁郁葱葱、青翠欲滴。落叶乔木高大笔直,树下铺满了金黄。   丰富的色彩和惹人沉醉的景致落进她眼底,让她微微张开了唇,满怀憧憬的张望起来。   她很快就发现了在校园里行走的人和寻常人最大的区别——自信。   有人笑得明媚张扬,一派意气风发的模样。   有人虽然不苟言笑,却带着一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   有人风华正茂, 鲜衣怒马,一看就胸怀抱负和满腔热血。   有人白发苍苍,却步履稳健, 在岁月中沉淀出了从容与安详。   她也好想成为这样的人。   她也好想挺起胸膛,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江憬垂首看了她一眼,仿佛能透过她瘦弱的身躯看到她澎湃的心潮,微微笑了笑, 对她说道:“组织中小学生来清华和隔壁的北大参观几乎是每所中小学每年都要做的事。你刚来北京读书,我先带你逛逛, 不会带着那么强的目的性, 你也能逛得轻松点。”   原来他不是因为她写了那封信, 所以才把她唤到面前亲口教导的,也不是为了提前给她过生日。   也对,她又没说,他怎么会关注她的生日?   “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江憬问。   桑逾歪着脑袋望着他说:“到都到这个氛围里了,很难心平气和地放轻松吧。只要来这里看一眼,就会想要好好学习。能和这么多优秀的人在一起切磋交流真好。哥哥,我怀疑你在炫耀。”   江憬乐不可支,对她说:“你的学习成绩不是也一向很好吗?”   桑逾老气横秋地说:“但是也需要许多运气。期盼渴望的、梦寐以求的,未必最终能拥有。也许只有认识到这一点,我才能放平心态,不会心有不甘。”   江憬叹息:“你看起来根本不像十三岁。”   桑逾认真地对他说:“阿逾已经是大孩子了,哥哥以后也不用再叫我小桑逾了。”   江憬笑起来:“不妨碍,这不是年纪的问题。阿逾在哥哥这里,永远是小公主、小宝贝,还有小天使。”   桑逾脸一红,不好意思吭声了。   不管她胸中丘壑有多深,心中有多么远大的志向,至少眼下的小心愿能够实现。   桑逾如愿吃到了冰淇淋,心满意足。   江憬问她要不要在咖啡店里休息一会儿,桑逾摇了摇头,端着装着冰淇淋的纸碗继续逛校园了。   走着走着,他们就走到了FIT楼。   他们是从西门进来的,转眼都快走到清华的西南角了。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江憬给桑逾指了指:“这就是我上课的地方。”   只有这种时候桑逾才会想起他和自己一样,也是学生。   他还说她不像十三岁,她看他也不像十九岁。   也不知道她十九岁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会发生多大的变化。   桑逾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问他:“哥哥是学什么专业的?”   江憬是有一点私心和反骨在的,没有说他母亲非让他报选的专业,说的是自己的第二专业:“空天信息工程。”   桑逾“哇”了一声:“那哥哥以后会是伟大的科学家吗?”   江憬含着笑,谦逊地说:“科学家当不起,研究人员。”   桑逾还是觉得他很厉害。   她在文科领域如鱼得水,理科虽不算差,但啃书啃吃力,自然佩服江憬这样不但看得懂天书,还能运用自如的高精尖人才。   桑逾原是在看他,见他目光瞥过来,赶紧抬头看向面前的大楼。   江憬只看到她在看大楼,于是说:“走吧,进去看看。我今天没课,不过一会儿可以蹭蹭师兄师弟的课。”   桑逾正准备回答他,小腹忽然猛地一缩,剧烈疼痛起来,后腰也很酸胀,不由捂着肚子蹲下来。   江憬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她刚才吃的冰淇淋。   那冰淇淋或许是过期变质了。   不然上回带她去西餐厅也吃过冰淇淋,她都没什么事,说明她肠胃是能承受冰淇淋的温度的。   正当他准备带桑逾去看医生的时候,看见了桑逾身后渗出来的血。   原来是小姑娘的生理期到了。   江憬松了口气,拖下自己的棒球服外套,围在桑逾的腰间系紧,然后蹲下身将她背起,先带她去超市买生理用品。   上次受伤是抱,这次肚子疼是背,江憬前后的体温桑逾都感受过了。   和他肌肤相亲这种事情,不论来多少次,她都同样忐忑与心动。   她也不想这样娇弱地攀附着他,可是肚子太疼了,疼得她说不出话。   江憬背起她时没说要带她去哪,但她没来由地觉得踏实安心。   她对他的信任是没有理由的,根本无需去管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   可是校园这么大,他貌似要背着她走很远的路,她舍不得让他那么辛苦。   等痛感再弱一点,她就下来自己走。   桑逾打算是这么打算的,然而还没等她的腹痛减轻,江憬就背着她进了超市,直到走到货架前。为了拿卫生巾,他才将她放下。   诶?   怎么来超市了?   不该去看医生吗?   桑逾站稳脚跟,不明所以望向他。   只见他在一堆大品牌卫生巾里挑出一袋价格最贵的,让她在原地等自己,就去付款了。   桑逾不跟着他就没有安全感,就算走起路来很疼很慢,也追随着他的脚步来到了收银台附近。   收银员已经在扫卫生巾的条码了,他身后还排着许多采购生活必需品的清华学子。   他买的东西里有卫生巾和女士内裤,看起来像个变态。   收银员特意问他:“要给你拿个黑袋子装起来吗?”   那黑袋子看起来像是垃圾袋。江憬摇了摇头:“不用了,和红糖装在一起就可以了。”   桑逾看着他用现金结账,看见他钱包里装了好多红色的钞票。 第24章 拂晓(十) 祝阿逾生日快乐,所愿成真。   超市里提供自助的热水, 需要按下“童锁”按钮再取水。   有个四五十岁、看着像外来游客的男人摸索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这台饮水机怎么用。   他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四周,想找个工作人员询问, 但看到的都是在货架前认真选购商品的学生。   桑逾就站在他旁边, 见状不假思索地上前帮忙:“叔叔,你要按一下这个键再按一下那个键, 水才会出来。”   那男人和善地笑了笑:“谢谢你啊小朋友,这么小就懂这么多。”   话音落下, 江憬付完账过来找桑逾了。   他看到男人,发现竟然是室友的父亲, 连忙笑着说道:“季叔叔,这么巧啊,来看季泽的?”   男人见到江憬觉得面熟,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儿子的室友,便笑着应了一声:“我来没告诉他, 结果到了才听他说忙。也不想打扰他,就在你们学校里四处溜达溜达,等他空下来。”   江憬说:“教授给他布置了整理实验数据的任务, 他现在急着上交,不过也没多少,估计一会儿就能来陪您了。”   “好。”男人点点头,目光斜过去瞟了一眼桑逾, “这是你妹妹?”   “是啊。”江憬没忘记桑逾腹痛难忍,想要尽快结束话题, 没有说得太详细, “那叔叔, 您先逛。我们倒点热水就走了。”   男人连声答应,挥了挥手,走出了超市。   江憬立即拆了红糖的包装倒进公用一次性纸杯里,接了半杯水,泡化了一部分糖块,用嘴吹了吹,递给桑逾。   桑逾双手托着热腾腾的红糖水,很小心地舔了舔,见没有那么烫,才啜了一口。   红糖的口感没有白糖那么甜腻,醇厚中带着一丝类似于苦的味道。   她喝得相对来说已经很慢了,江憬却仍是说:“慢慢喝,不着急。”   然后又问她,“好点了吗?”   桑逾停止啜饮,抬头望向他,说道:“哥哥,我感觉你比我心急。”   江憬愣了一下,倏地笑出来:“还不是因为哥哥心疼你。”   桑逾害羞地扭过脸,看到身后摆着供人休息的条凳,拉着江憬地衣角说:“哥哥,我们坐一会儿吧。”   “阿逾身后有血,一坐就沁出来了。你先缓一缓,一会儿去洗手间处理一下。”   怎么会有血?   怪不得他要脱下他的衣服帮她挡住。   购物袋里还有一条女士内裤。   班上很多女生的月经初潮早就来了,她来的算是晚的,对此早有耳闻。   这就是生理期吗?   她知道会痛,但怎么会这么痛?   江憬见桑逾的脸色依旧难看,温声对她说道:“以后每个月的这个时间,都不可以再吃凉的了,不然就会像今天这样,疼得站都站不直。”   桑逾紧张地说:“那我今天吃了凉的,会有什么影响吗?我听她们说,这期间如果不好好保护自己,长大以后就怀不了宝宝了。”   江憬笑起来:“你都还是个宝宝呢,就想着怀宝宝了啊。”   桑逾羞赧地说:“总是会面临的啊。我以前有一个同学,他不是他爸爸妈妈亲生的,是从福利院里领养的。他的爸爸对他的妈妈很不好,那个阿姨总是在哭,每次我见到她,她都在掉眼泪。女孩子生不出宝宝,真的过得好辛苦,阿逾害怕自己以后也过得这么惨。”   江憬神色凝重地想了想,首先说道:“只要以后生理期的时候,不要再吃生的冷的辣的,好好养护自己的身体,注意清洁卫生,就不会这么痛,也不会出别的问题了。”   然后他继续说:“在动物的世界里,繁衍是不需要婚姻的。人类的婚姻本就不是为繁衍而生,如果是,那么这段婚姻一定是畸形的。畸形的婚姻会带来不幸不足为奇。阿逾不必害怕,去寻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经营一段健康的婚姻就可以了。”   最后他说:“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嫁给什么样的人很重要,但不是婚姻重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克服的困难都不仅来源于婚姻这一方面,都要想办法解决,也总能解决。”   桑逾似懂非懂。   江憬笑着摸摸她的头:“不过你还小,什么都还没有接触到,哥哥现在对你说的这些话,未免也太早了。我们阿逾只用记住,脚踏实地地做好现阶段的每一件事,不为没有发生的事情产生过多的忧思,就能愉快的度过每一天了。”   桑逾感叹:“哥哥,你真的懂的好多啊。可是你不是男孩子吗?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女孩子的事情。”   江憬第一专业里涉及到一些社会学的课程,他从中悟到非常重要的一点。   “尊重一类人或者是一个群体,不是表面上一团和气就叫做尊重了。先要了解,然后用心体会,这样才能发自内心地尊重。”   桑逾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谁要是能嫁给哥哥,肯定很幸福。”   江憬笑起来:“未必吧,人生还是有很多无奈的。婚姻对你们这些小女生来说关乎爱情,对于我来说,或许只是责任。”   桑逾闷不吭声。   脑海里是一片浮动折线。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可是他的话音分明是在鼓励她向好的方面看。   “走吧,我们去洗手间。”江憬不再跟她继续交谈。   桑逾乖乖跟着他去了。   到了洗手间门口,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可能还需要排队。   江憬细心地交代道:“进去以后,你就找一个和你投缘的姐姐,问她该怎么做。哥哥就在门口等你,弄好了我们再去买条新裤子。”   桑逾眼下六神无主,听从他的安排绝对是最佳选择。   她点了点头,拿过他手中的塑料袋,进了洗手间。   洗手间里有很多人在排队。   有人在看手机,有人在和同伴闲聊,还有人连上厕所都拿着书。   江憬让她找投缘的人,她也不知道谁才是有缘人,进去的时候对上了某一个姐姐的视线,她便大着胆子问道:“姐姐,我第一次遇到生理期,你能教我怎么办吗?”   “嗯……”对方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索性说,“排到我的时候你跟我进来吧。”   桑逾有生以来第一次当着陌生人的面脱裤子,很不好意思,但是到底是知道下次来该怎么做了。   整理好衣物,她对着萍水相逢的好心姐姐道了谢,出去找江憬,却不见了他的踪影。   桑逾顿时慌了,在原地转了一圈,四处逡巡。   她似乎隐约听到了他带有特质的声音。   于是循声寻找。   发现他站在旁边的树下打电话。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严肃的神情。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对待她时的柔情:“我这边还有事没办完,晚点再回去。您舟车劳顿,我未曾远迎,实在是对不住了。”   见江憬在跟别人打电话,桑逾无意偷听,退到拐角之后回避了。   半晌,江憬打完电话来找她,还没开口,桑逾就善解人意地说:“哥哥,你要是有事就先走吧,我们下次再一起玩。”   这下江憬就知道刚才打电话被她撞见,多少听到了一点了。江憬收拾了一下心情,温柔地说道:“不是比你还重要的事情。今天哥哥没有课,一整天都可以陪你。”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桑逾也不好再推拒。   江憬在实体店里给她买了条新的休闲裤。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红糖水有效果,桑逾的肚子不疼了,没有辜负他为她空出的一整天。   颐和园、圆明园、天坛离清华都不远。   但是这些景点,只要她在北京,以后和家人朋友是必去的。   江憬带着她从五道营胡同,逛到箭厂胡同,再到国子监街,走街串巷,最后在北锣鼓巷落脚。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江憬就像导游一样,给桑逾讲着这些老北京胡同所蕴含的文化底蕴和人文风情。   后来走到一家文创店前,江憬停下来让桑逾挑一些文具做生日礼物。   桑逾还以为他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闻言很是惊喜,却难为情地说:“差生文具才多。”   江憬一笑置之:“适度玩梗。”   说着朝文具区豪气干云地一挥手,“阿逾随便挑吧。”   桑逾在超市里就看到了江憬鼓鼓囊囊的钱包,犹豫了一会儿,尽情挑起了自己喜欢的款式。   一不小心越挑越多。   荧光笔、线性笔、柔绘笔、果冻笔、浮字笔、胶水笔、油漆笔、印章笔、玻璃蘸水笔、免烤胶画笔……   把能买的买了个遍。   江憬也挑了一套画着北京胡同的明信片和一瓶彩色墨水,付款后抽出一张明信片,用玻璃蘸水笔蘸了彩墨,下笔题字。   “祝阿逾生日快乐,所愿成真。”   每个字都工整美观,带着似从字帖上临摹的笔锋。   桑逾看着他遒劲有力、入木三分的题字,心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完美,好像没有什么能成为他的短板。   得到了他的祝福与馈赠。   这真是她过过的最好的生日了。 第25章 惊蛰(一) 旧事。   把桑逾送回家后, 夜幕已然低垂。   江憬不想回家也要回家,因为孙茹婷回来了。   江憬对这个母亲的感情很复杂。   他出生前孙茹婷是战地记者,后来有了他, 就申请调遣, 换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安全的环境工作,但还是被指派到了国外, 一年回不了一次家。   当时江海平还是政府官员,公务繁忙, 忙到没日没夜,无暇分心。   夫妻俩把他送到了朋友家, 也就是黄颢他们家,让黄颢的父母帮忙,说是给口饭吃就行。   虽然寄人篱下,但黄颢的父母对他还是很好的。他不仅没有受到非人的虐待,基本上黄颢有的东西他都有。   直到那一年他和黄颢双双被人绑架,原本维持的平静被打破了。   当时绑匪要求的是一人一千万的赎金, 黄颢家能拿出的流动资金也就六七百万,就跟他父母商量能不能共同想办法凑出两千万。   江海平听了马上报警。   但绑匪很狡猾,具备超强的反侦察能力, 警方和绑匪周旋了几个回合都没有获取有效信息,反而刺激得绑匪濒临撕票边缘。   没办法,两家人东拼西凑,零零总总加起来还不到一千万。   关键时刻, 孙茹婷回来了。   她向娘家借了三百万,总算凑出了一个一千万。   因此, 再次和绑匪沟通时, 江憬清晰地从听筒里听到孙茹婷的声音——先放黄颢。   即便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 两三天滴水未进。   即便是手脚被绳索捆缚,肿胀充血,四肢麻痹。   即便是绑匪凶神恶煞,每日都来拳打脚踢。   即便是这场悲惨遭遇的起因是黄颢提出要走那条无人的羊肠小道。   他都不曾心生怨怼。   而当他听到孙茹婷的这句话,不可思议又难过。   她好不容易回国一趟。   他以为她是来救他的,原来是为了救别人的儿子才回来的。   绑匪闻言,过来嘲弄羞辱他,笑着说:“小崽子,你妈不要你了。既然这样的话,你就去阴曹地府报到吧。”   说着便提刀刺向他。   千钧一发之际,黄颢扑过来为他挡下了一刀,对着绑匪啐了一口唾沫,忍着痛,咬牙切齿地说:“你踏马敢动我兄弟一根汗毛,我跟你拼命!”   刺眼的鲜血汩汩流出。   映在他眼底的瞳孔微微震颤。   电话还未挂断,家属那边能听到这边的一切动静,黄颢的父母顿时疯了。   绑匪之所以刺这么一刀,本是为了逼迫他们拿出两千万,并没有想要伤及人质性命。   然而黄颢这一扑彻底打乱了绑匪的计划。   于是绑匪乱中出错,仓皇之下暴露了位置信息。   他们被成功解救。   黄颢因为抢救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两家的关系却因为这场绑架到达了冰点。   黄颢的父母失去了理智,认定了是他在现场做了什么激怒了绑匪,才害得黄颢险些丧命。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们家为了安抚黄颢父母的情绪,替他认了罪,孙茹婷代表他许下了今后为黄颢当牛做马作为报答的诺言,并且不等他说什么就说:“不管前因后果如何,人家黄颢都为你挨了一刀,人必须要知恩图报,今后你为人家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很多事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江海平也因这起绑架案离开了官场。   他为国为民,恪尽职守,廉洁奉公,两袖清风。   结果就因为为了救孩子,被有心人以“俸禄微薄,竟然凑足了一千万的赎金”为由诬陷,说他贪污受贿,里里外外查了个底朝天。   纪检委最终还了清白,可流言蜚语还是不断。   江海平如鲠在喉,更觉心寒,索性放弃大好前程,辞了官。   孙茹婷为此把江海平臭骂了一顿。   “江海平你这个懦夫!大丈夫忍辱负重,能屈能伸,而你只因在官场受了这点气,就自愿出局,除了让亲者痛仇者快,起不到任何作用!你幼不幼稚啊,你看不出来吗?他们就是为了逼走你才借此大做文章,你可倒好,就这么称了他们的心,如了他们意,他们现在恐怕正弹冠相庆呢!”   江海平宽厚地说:“谁爱高兴就让他高兴去吧。我是不屑与这些不花心思在创造政绩上,整天琢磨着怎么党同伐异的人为伍的。他们用心险恶,封住了自己的眼界,缚住了自己的手脚,迟早自食恶果。”   孙茹婷气笑,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这些话也就骗骗自己,那些人逍遥快活着呢。你有生之年都未必能看到她们下马。你看看老首长退下来以后,他那些曾经的下属是怎么对待他的?如今愿意与我们来往的,都是看在你的官位上,你要是不在位了,就尽情感受世态炎凉吧。”   “说得像我稀罕他们跟我们家来往。”江海平冷哼一声,语重心长地对妻子说:“茹婷啊,我看你才是小孩子脾气。你以为我不自己走,就不会有人千方百计把我挪走吗?我只有自证清白的权利,没有查处他们的权力,这样我在那个位置上根本干不长久。这世上不止仕途这一条路,我只有不在其中才能够检举。不然要么被他们同化,晚节不保,要么被他们排挤,不得善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我知道,但我咽不下这口气。”孙茹婷忿忿不平地说,“这些人真够恶心的,他们自己贪墨枉法,拉你下水不成就反咬你一口,其心可诛,不能这么饶了他们。”   “我受气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和儿子不能受委屈。”江海平郑重其事地说,“茹婷,你放心,出了官场,我一样能平步青云,有的是机会对付他们。你信我吗?”   空口无凭,孙茹婷自然不愿全信,既然提到儿子了,就把儿子当做赌注押了进去。   “这可是你说的,你答应我了。如果儿子高考之前你没能把历史遗留问题解决,他就要代你去官场闯荡,为你雪耻。我孙茹婷虽为一介女流,但遇事从没有退缩过,也没有像你这样临阵脱逃过,你们自诩好儿郎,就算没有纵横捭阖的魄力,也要有宁折不弯的骨气。江海平,你愧对老首长对你的栽培!我的儿子,不能和你一样没有血性!”   江憬听到了夫妻俩的对话,并且随着他长大,对孙茹婷有了不同的看法。   景仰敬佩是有的,恨也是有的。   她不愿在家中相夫教子,目光开阔高远,便也希望江海平青云直上,望子成龙,这些都合情合理。   可他差点被撕票,孙茹婷却只在乎江海平辞官。   她是巾帼豪杰没错,但是从来没有养育过他。   在她的眼里,似乎操守气节、仁义道德、声名口碑……种种种种,都比他这个儿子重要。   夫妻俩自己买的房在六环,开发商和物业管理都是很成熟的团队,社区活动丰富,社区的文化氛围也很浓厚。   而且四处都贴着“欢迎业主回家”的欢迎标语,温馨且让人生出身为主人翁的尊荣感。   不光是年轻人爱在这里居住,老年人也爱在这里养老。   江憬身上没有带业主卡,报了门牌号以后,保安打电话跟江海平核实,不到一分钟也放行了。   他在大门口的时候夫妻俩就知道他回来了,在客厅等着他。   江憬一推开门,鞋都没来得及换,就听孙茹婷冷声问他:“我早上问你爸的时候,他说你没有课。所以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现在才回家?”   江憬不紧不慢地换好鞋,看向孙茹婷,一向不顶撞长辈的他,语气寡淡地反问道:“那您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 第26章 惊蛰(二) 真相。   江憬的语气相当平和, 态度却极为恼人。   孙茹婷当即坐不住了,“呼”地站起来,伸手颤抖着在虚空中指指点点, 对着江海平说:“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长大懂事的好儿子?”   江海平讪讪挠了挠老脸:“是长大懂……”   他被妻子剜了一眼, 昧着良心接着说完了接下来的话,“他现在懂的事儿可多了, 学问大着呢。而且优秀,非常优秀。”   孙茹婷气得扶额:“江海平, 你别跟我嘻嘻哈哈打马虎眼。你给我问清楚,他今天去哪儿了。”   江海平冲江憬挤眉弄眼:“听你妈的, 去哪儿了,快说啊。”   江憬舒了口气,用息事宁人的口吻说:“上午带着爸合作方的女儿在学校里转了转,下午又去逛了老城区的胡同。”   孙茹婷抿着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语地说:“又不是去干偷鸡摸狗溜门撬锁的事儿了,有什么不好直说的?我说怎么每次回来看见你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一丁点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活力都没有,敢情是你爸成天把你当下属使唤。”   江海平简直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闻言连连摆手:“我没有。”   江憬马上替江海平澄清:“不是我爸吩咐我做的,是我邀小朋友过来的。我们是在您回来前约好了的,并没有故意躲您的意思。”   孙茹婷听了问:“小朋友?男孩儿女孩儿?”   江憬一五一十地说:“女孩儿。”   孙茹婷就说:“男孩尚且可以,女孩像什么话。人家女孩可以约你, 你绝不可以主动约人家女孩。今后你到了官场上,务必作风端正, 谨言慎行, 不能让别人挑出你的错, 否则就会有惹不尽的麻烦。”   江憬不假思索地接话:“这件事确实是我没考虑周全,但我今后未必会走上仕途。”   “你说什么?”孙茹婷目光冷厉地看向他,“你再说一遍?”   江海平见势不妙赶紧打圆场:“你人刚回来,不好好休息倒倒时差,在这审犯人似的干什么呢?先洗洗澡睡吧。有什么事啊,明天再问也不迟。你那么大个儿子,又不会插上翅膀跑了。”   孙茹婷不耐烦地推开丈夫:“从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向着他,你们父子俩到底背着我干什么了?”   江憬不愿让江海平为难,自己坦白道:“妈,我二专报了空天信息工程。我要做研究,为国家的空天发展做贡献。”   孙茹婷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发飙:“放着好好的康庄大道不走,非要走那羊肠小道,你不知道你给自己选的第二专业对SCI有多高的要求,你有那么多精力,顾得过来吗?”   “我有。”江憬笃定道。   孙茹婷揉了揉眉心:“我累了,你去写一份报告给我,写明你这么做的十条益处,照我说的做的十条坏处,先把这些搞明白。”   江憬不解地看向她。   孙茹婷感慨道:“成年人的世界哪有对与不对?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她看了江憬一眼,“你们父子俩慢慢聊吧,我先去歇息了。”   孙茹婷走后,江憬和江海平面面相觑。   江海平笑了一下,叹了口气:“我辞官后,你妈妈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头,都是些看人下菜碟的货色在给她脸色瞧。如果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她就不会受这些委屈了。可惜我当时太年轻,只觉得她说的那些话尖锐刺耳,认定了条条大路通罗马,我能够护她周全。可到底是没护住。我食了言,她却未再责怪我什么,只是独自一人在国外全力应对那些冷言冷语、明枪暗箭。而我一个大男人,什么都不能为她做,什么烦恼都不能替她分担,归根结底是我对不起她。”   江憬深谙有后台的重要性,江海平的职位救过他很多次。   他小的时候就这么彬彬有礼、温润亲善,那些脾气乖戾、能动手绝不动口的小瘪三都看不惯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如光风霁月般的存在,便随意寻了个由头打着揭穿他虚伪面孔的正义旗号行腌臜之事。   眼看着就要遭受霸凌,那帮人里总是有人提醒为首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那谁的儿子,那谁的孙子。别说咱们惹不起,你爸妈来了都得给他赔罪。”   然后那帮人就会大惊失色,吓得屁滚尿流。   不过此刻,江憬仍是安慰道:“您为她做了很多了……”   “你不用说这些连自己都不信的话。”江海平摆摆手打断他,惋惜道,“倘若你见过她年轻时候明艳的样子,就会替她感到不值了。”   江海平说:“你不知道,她不是我交往的第一个女人。我读大学的时候,身边到处都是漂亮又有学识跟眼界的姑娘。当时谈了一个只见过几面就在一起的朋友,带回家给你爷爷看,你爷爷不同意,说我只是贪图人家的美貌和光鲜,不识其内里,太肤浅。果然,不久98年闹洪水,我去前线赈灾,她不愿陪我吃苦,同别的男人跑了。这个男人你也认识,就是黄颢的爸爸,你黄叔叔。但是你黄叔叔的父亲和你爷爷在一个战壕里杀过敌,是过命的交情,日后难免还要来往。”   江憬从没想到过还有这样一段渊源。   江海平继续讲述往事:“对了,我和你妈妈就是在救灾的时候认识的。她是和第一批救援抢险的人一起到达洪灾现场的女记者,除了实时报道新闻,把现场的情况传播给外界之外,她还参与了救灾行动。当时有个孩子失足掉进了被淹没的水坑里,男人的骨架大下不去,是她毫不犹豫地舍命相救,在安全措施简陋的条件下,成功将那个孩子救了上来。我在旁边目睹了全程,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十分了不起,打心眼里佩服她的勇气。可她明明做了好事,却被讨厌她的人嫉妒,歪曲了事实汇报给上级,险些遭到处分,我是那个为她作证的人。”   英雄救美,真是不老的佳话。   可是人生如戏,戏与人生却相去甚远。   “我本以为我挺身而出,她会对我另眼相看,可她只是礼貌地表达了谢意,都来不及换身干净衣服就重新拾起了工作。我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直到同事过来提醒我该去安抚群众的情绪了才移开目光。草草一面,寥寥数语,我便对她念念不忘,几番托人探听她的消息。后来得知她为解放妇女思想,在各个乡镇奔走,受挫之后,一气之下去做了战地记者。”   在落后的地区开启民智绝非易事,结果可想而知。   “后来再见面是在医院。她被榴弹波及受了重伤,国外医疗环境简陋,同伴将她带回国治疗。我刚好去医院送你奶奶最后一程,在不恰当的时机和她重逢了。”   缘分真是玄妙。   “她当时伤到了半边脸,不确定会不会留疤,我说我想娶她。她问我,她实在不算是多标致的女子,又破了相,日日对着她那张脸不会害怕吗?可你妈妈真是我见过的美得最恰到好处的女人。多一分浓艳,少一分寡淡。说是我乘人之危也没错,所幸抱得美人归,还有了你。”   看来他是爱情的结晶,而非冲动的产物。   “你爷爷虽然有治国理政的经世之才,我却资质平平,不少人都说幸好这个时代不兴世袭。没有天赋只能靠后天努力,因此哪里能磨砺人,你爷爷就把我往哪儿安置,有心锻炼我的意志。我不忍心你跟着我吃苦受累,贫困地区教育资源也跟不上,就没有带上你。你妈妈也是常年在国外奔波,让她带着你也不现实。你爷爷丧偶以后身体日渐衰退,还要靠勤务兵和保姆照料。当时你黄叔叔为了感谢我成人之美,主动提出抚养你,说会把你当成儿子对待。我本着以和为贵的思想观念,把你托付给了他。”   成人之美,说得好听,不就是挖墙脚吗?   以和为贵既往不咎,不就是忍气吞声,向现实妥协了吗?   怪不得孙茹婷说江海平窝囊,说的恐怕不只是江海平辞官这一桩事。   “你妈妈本以为你是跟在我身边的,那次回来见你被别人养着,大发雷霆。后来不知从哪得知了我和你黄叔叔妻子的旧事,更是赌气说把你送给他们夫妻俩好了,别人养过的儿子她不要。”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过往的情感史,江海平早该跟孙茹婷知会一声,把孩子交给别人的事,也应当同孙茹婷商量。   然而江海平当时人在官场,已经习惯了万事自作主张。   他一直以为把他送给别人养是夫妻俩一致决定的。   现在知道了,是江海平瞒着孙茹婷干的。   想来刚被送走的那段时间,孙茹婷确实没来看过他一眼。   他还以为自己平白无故遭了孙茹婷的厌弃。   江憬听到这里,只问了一句话:“我妈她有喜欢过我吗?”   “你是她十月怀胎好不容易生下来的,她怎么会不喜欢呢?她就是再不喜欢小孩,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她也是面露笑容,满脸慈爱地看着你的。”   说到这里,江海平不禁叹息:“哎,都是我识人不清惹出来的孽缘。在你被绑架前夕,那个女人伸手向我们索要你的抚养费,数额高昂。你妈气得不行,飞回国打算把你接走,结果正赶上你被绑架,在气头上说的先救黄颢,就是想和他们家撇清关系。谁知道意外发生得那么突然,她又是要强的人,更不愿欠厌恶的人人情。她呀,自始至终快意恩仇,从未变过。”   江憬一直知道他们上一辈有恩怨,却不知道是怎样的恩怨。   原以为是利益纠纷,没想到是情感纠葛。   江海平苦口婆心地说:“你别信你妈妈口头上的气话,她一向口是心非,嘴硬心软。她让你从政,不是为了让你光耀门楣。毕竟你爷爷是时势造的英雄,功绩那么高,你再努力也是无法企及的。她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这么多年她都自己挺过来了,应付那些人她自有高招。当初给你选这个专业,是因为你性情温厚,有仁爱之心,谙中庸之道,应该能从那些尔虞我诈中抽身,为老百姓做些实事。”   “她刚才……”江憬欲言又止。   江海平心照不宣:“她是担心你和她一样顾头难顾尾,捉襟见肘,舍本而逐末,心有余而力不足。你须得知道,她何尝不想兼顾家庭,若不是外边那些冗杂的人事缠着她,她会是一个好妈妈。”   江憬如今知道了真相,深吸一口气,盯着江海平,沉稳持重地批评道:“您这般行事,她没跟您离婚,全赖您平日里积德甚多。”   江海平咳了咳,心虚地说:“谁说不是呢。从前我一直没有勇气提起,如今看着你长大成人,有这样的担当,自愧不如。是时候反躬自省,站出来为你们遮风挡雨了。” 第27章 惊蛰(三) 哥哥……   桑逾自从生日那天和江憬一别, 就没再收到过江憬的邀请。   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等着江鹤雨给她捎信,只盼江憬再带她去北京城别的地方逛逛。   她所求不多, 倒也不必去看迷人的景致, 只要呆在他身边,就算是平白荒废了好光景, 她也是愿意的。   可她没有等到。   她向江鹤雨打听江憬的动向,江鹤雨漫不经心地透露道:“甭提了, 我婶娘从国外回来了。她那个女人,一贯强势, 嫌我让我堂哥辅导我功课,耽误了他进修,都不让我去他那儿补习了。反正我已经把学习方法掌握了,也不需要每周去找他了,我还嫌来回路上耗时间呢。”   桑逾小心翼翼地问:“你婶娘很凶吗?”   “那何止是凶,跟个母老虎一样, 小时候我们弟兄几个都给她取外号,叫A/K/47。”江鹤雨鄙夷地嘲讽,“就我堂哥不怕她。谁叫她生了我堂哥又不养, 我堂哥都不爱让她管,她也没资格。”   桑逾“哦”了一声,不予置评,只关心:“那她还会再出国吗?”   “今年应该不会了。”据江鹤雨了解, “现在新闻都套路化了,左不过是咱小老百姓的生活幸福美满, 国外很乱, 领导人很忙, 没什么新意。加上受到网络媒体的冲击,我婶娘他们电视台几个新闻栏目收视率都降得厉害,他们上级请她回来主持大局。该说不说,我婶娘她工作能力真的强,连他们电视台台长都要敬她三分。”   桑逾一听就知道,今年这一整年,她都和江憬无缘了。   她的手伤渐渐愈合了,写字不疼了,却也用不着给江憬写信了。   她害怕她写给江憬的信被江憬的母亲看见,给她安上一个早恋的罪名。   她和江憬的感情分明这么纯净。   她只是想成为和江憬一样为国效力的人。   江憬给她买的那些花里胡哨的笔,因为太特别,被同学借去玩,不小心弄丢了好几支。   她心疼得不得了,就算赔给她一支一模一样的,也失去了承载的意义,她便没让弄丢的人赔,只是如数家珍地将仅剩的两支笔和写着江憬祝福的明信片一并妥帖地收藏了起来。   她原本想要将他送的东西日日带在身上,也好睹物思人,结果因为太怕失去,只能封存在密不透风的匣子里,连同那本记录跟他有关的一切的笔记本一起。   恰如江憬所说,北京的每所中小学都会组织学生参观清华北大,桑逾他们学校也不例外。   这让桑逾燃起了再次见到江憬的希望。   一整天不用上课,班上的同学都很高兴。   桑逾是最高兴的那个。   虽然要统一听从学校安排,穿上他们那套丑到极致、完全不符合大众审美配色的校服,她还是将自己头发重新梳了许多遍,直到扎好一束不偏不倚的高马尾。   从小家碧玉摇身一变,成了光彩照人、活力无限的美少女。   她知道在学校的管理下,在那么大的校园里,在茫茫人海中,能够和江憬偶遇的机会非常渺茫。   可是万一呢?   事实证明,她和江憬是有缘分的。   只可惜有,但不多。   江憬一边和室友讨论着问题,一边从远处走过,期间撞见他们队伍的前端还有意识地避让了一下。   他没能从这条人流织成的“长龙”里一眼看到她,甚至已经习以为常,没有朝他们这边多看一眼。   这种宿命感的擦肩而过让桑逾有些恍惚。   她的存在感已经低到连江憬都会忽略了吗?   虽然没有在现实生活里说上话,但桑逾很快就和平面上的江憬相逢了。   他们院系的公告栏上看到了江憬的照片和荣誉简介。   不管什么年纪的女生,都对养眼的帅哥格外关注,大家都被江憬的颜值吸引,围在公告栏前发出“哇”的尖叫。   桑逾看着照片上神采奕奕的江憬,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她鬼使神差地说:“这个哥哥……我认识。”   但是得到了不屑的嘲讽:“嘁,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我也认识。”   江鹤雨的表现比她热烈得多:“诶?这不我哥吗?快看快看!都给我冲这儿看!这我哥!这我哥!”   他的死党夸张道:“叫几声得了,你搁这儿昭告天下呢。行了,全国人民都听见了,别瞎叫唤了。”   她和江鹤雨不一样。   即便和江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不能光明正大地说出和他的某种关系。   临了只能说认识,还没有人信。   黄粱美梦终究是要醒的,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抱有奢望。   但是她又不能完全将江憬视为人生中的普通过客。   她还是希望江憬的母亲能快些出国,让一切回归最初的轨道。   奈何她等完了秋天等冬天,等完了岁末盼明年,四季都更迭了一轮了,江憬的母亲还是伴在他左右。   听江鹤雨说,江憬在本科期间发表了一篇高达4.8分的SCI论文。   这个档次已经快接近博士水平了。   带他的教授每天宝贝似的惯着他,都不要求他点名时非要在场了。   桑逾听了更失落了。   他有时间也没来看过她,之前还允诺她下次再见呢。   他是已经把她忘了吗?   最终,桑逾没能等到江憬母亲出国的消息,却等到了江憬出国交换的消息。   他即将远渡重洋,临走的时候,同样没和她告别。   桑逾红着眼眶打开了那个记录着和江憬息息相关的事件的笔记本,回忆起江憬曾经带给她的点滴美好。   “小桑逾,要和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别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她吓唬你呢。”   “兔子多可爱啊。忍耐力强,顽强又坚韧,对外界没有丝毫攻击性和侵略性,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很讨人喜欢了。”   “小朋友就该有小朋友的样子,健康快乐,无忧无虑,不该承担成年人应负的责任,不该承受成年人才该有的烦恼。”   “我看到你在冷静地观察这个世界,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倒春寒就是冬天挣扎了一下,还是没能抵挡住春暖花开。”   “就算是能够忍受,且未必能还手,任何时候,我们都不能失去反抗的勇气,你明白吗?”   “你如果遇到困难了,随时可以给我写信,我看到了都会回复的。”   “阿逾,他不是桑珏。”   “就算是到了我这个年纪,还有无限可能,何况你尚且处在理想萌发和自我意识觉醒的年龄阶段,有了这样的志气和敦促自己前进的明确目标,怎么能让人不欣喜?你有这样的追求就已经超过大多数人了。”   “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嫁给什么样的人很重要,但不是婚姻重要。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需要克服的困难都不仅来源于婚姻这一方面,都要想办法解决,也总能解决。”   “阿逾在哥哥这里,永远是小公主、小宝贝,还有小天使。”   ……   那一年,春台明朗,草木多情,她见到了她人生中的第一缕光。   江憬在春夜里踏着无边春色来到她身边,她一度以为,天亮了。   伤心欲绝的桑逾把笔记本抱进怀里,哭得撕心裂肺。   “哥哥——”   “哥哥……”   作者有话说:   下章重逢!文案情节要来啦! 第28章 惊蛰(四) 我还在这里啊。   江憬只出国交换了一年, 却在桑逾的世界里消失了足足五年。   一开始桑逾还问江鹤雨,江憬过年会不会回来。   江鹤雨说他也不知道,三不知会回来, 不过也难说。   说了跟没说一样。   渐渐的, 桑逾也就不再向他探听江憬的消息了。   听说人都是会变的,变得更好了当然可喜可贺, 若是颠覆了以往的印象,她难免会难过。   好在除了思念江憬, 她还有别的事可做,比如为了自己的理想抱负付诸行动。   偶尔想起他, 也只当是敦促自己奋进的力量。   就这样,她照常度过了初中阶段余下的两年,顺利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结束了她的住校生活,又在鸡飞狗跳中熬过三年。   之所以说是熬,自然是因为桑珏。   桑珏的年纪是长大了一些, 心智却没见长,依旧是我行我素的老样子,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   她今年上初一,跟着同龄孩子的大部队,浑水摸鱼换了新学校,总算是暂时将她的那些黑历史给封存了。   赵毓芳求爷爷告奶奶, 终于将她塞进了尖子班里,本指望着她能当个“凤尾”, 结果桑珏散漫惯了, 三天两头逃课, 跟学校后街盘踞的那群社会青年瞎混,小小年纪便被人唤作“珏姐”,俨然成了个无法无天的小太妹。   眼看着九年义务教育的进程过了三分之二,再这样下去该考不上高中了。   夫妻俩便叫桑逾给她补习。   桑逾教得挺认真的,只可惜桑珏从来不用心听,相当于无效补习。   桑逾不愿放弃她,把知识点掰碎了喂给这个不争气的妹妹,奈何桑珏每回都是似懂非懂,不懂装懂,令桑逾十分头疼。   于是桑逾除了要保证自己的成绩名列前茅,还要推着桑珏往前走。   长此以往,劳心费力。   按理说,她这样一个常年位居年级第一而被迫上台演讲的女学霸,应当是明媚而自信的。   可因为有桑珏这个妹妹,她经常要出入各种不三不四的场所寻找桑珏,因此被那些痞里痞气的小流氓调戏是常事。   他们掀她的裙子,搜她的身,故意挡住她的去路,对她上下其手。   没人知道她遭遇了怎样令人作呕猥亵,而她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极有可能也带不回桑珏。   如果她冷血一点,不闻不问就好了,不然也不会在高三最关键的节骨眼上,撞见桑珏带着一帮男生霸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   事情发生在元宵节过后的第二个星期,新年欢乐祥和的气氛尚未完全消散。   那个冬夜天寒地冻,北京的气温低至零下十度。   北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小巷,桑逾戴着防风御寒的红围巾,脸和耳根都冻得通红,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沿着桑珏经常出没的地带寻找桑珏的踪迹。   天一冷,街上人迹罕见,家家户户都缩在暖气旁抵御严冬的尾巴。   偏只有桑珏和游手好闲的小混混把人约出来堵在巷子里欺辱。   这样冷的天,他们将那个女生扒得衣衫凌乱,浇上了冰水,摁在雪地上扇耳光。   桑逾见了瞬间不能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忙不迭跑过去,脱下自己的棉袄罩在那个冻得瑟瑟发抖、从唇到脚都透着青紫的女生身上,紧紧抱住了她。   桑珏不可一世地直呼桑逾的大名,板着脸冷冷道:“桑逾,你给我让开,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   桑珏现在和小时候不一样了,不再是无理取闹了,会给自己的霸凌行为寻找冠冕堂皇的借口了。   桑逾为桑珏的暴行感到失望:“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怎么能这样对待他人,都是父母生养的肉体凡胎,哪经得起你这样折腾,你这样是会闹出人命的。”   “她偷我最喜欢的那套绝版专辑的时候,就该料到会有这样的下场。”桑珏咬牙切齿地说完,冷笑一声,“桑逾,你的佛性光辉真是越来越耀眼了,你该不会和一个小偷共情吧。”   那个女生已经冻得说不出话了,却为了自己的清白努力摇着头。   桑逾见状咬了咬唇,抬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桑珏说:“就算她真的偷了东西,也该由法律来惩戒,你不该自己私设公堂进行审判。”   桑珏嗤笑道:“法律有那么多空子可以钻,流程又那么复杂繁琐,不就是专为她这种惯会歪曲事实,假装无辜受害,把一件事编成对她最有利的样子的贱人创造逃避制裁的机会的吗?分明她就是偷了我的专辑,上面的签名连手抖的痕迹都一模一样,却咬死说是她自己买的,甚至连归还都不肯,我还得有监控录像和人证才能让她还回来,而她因为未满十四岁,只用受点不痛不痒的教育。我管那么多?我也未满十四岁,我就是要她马上付出代价。”   桑逾为女生辩解:“那个明星的签名说不定就是那样的,签名的时候故意手抖也有可能啊,你岂不是冤枉了她,要怎么弥补对她身心的创伤呢?”   桑珏情绪激动地说:“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屁话!帕金森也抖不了那么规律吧?我知道你看到她就想到了从前的自己,心生怜悯。但我告诉你,她可和你不一样,她没你那么清白无辜,到这个份上了都还不老实,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说到这里,她一本正经地对桑逾说:“姐姐,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我长脑子了,知道谁好谁坏。我亏欠你的,会择期另还的,用什么方式,我们私下再商量。现在,你让开,别护着这个贱人。我今天不扒她一层皮,难解我心头之恨。”   桑逾断然不会让桑珏做伤天害理的事,拼命阻拦。   惹得桑珏不耐烦,扭头对刚才一直在看热闹的男生说:“你们,把她给我拉开。”   桑逾被强行拉拽到一旁。   桑珏指着狼狈不堪的女生,冷声发号施令:“给我打。”   女生立刻抱住脑袋,蜷缩成了一团。   眼看着那帮男生就要动手,桑逾苦苦哀求:“阿珏,收手吧,你要是真伤了人,我的理想就要破灭了。求求你,不要伤害她,我真的很想当外交官,也付出了太多心血,眼看就差一步之遥了,求你别这样轻而易举地扼杀掉……”   政审的时候一个户口本上的亲属是不能有犯罪记录的,桑珏虽然和她不是一母同胞,但同有桑黎川这个父亲。   桑珏要是进了少管所,她这辈子都和外交官的理想无缘了。   桑珏听了她的央求,当真打了个手势叫男生们罢手了。   她走到桑逾身前咯咯笑,笑声癫狂瘆人:“你可真是我的好姐姐,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实际上就是怕我会连累你。你和妈妈一样,都不是真的在乎我,只是担心被牵连。算了,谁叫我们是一家人呢?我给你这个面子。”   说着她转身对被她欺凌的女生说:“小贱人,今天算你走运,有我姐姐为你说情。那张专辑被你的脏手碰了,我也不想要了,就当是被狗叼走了。但我劝你不要再觊觎我的东西,平时呢,也躲我远点,不要触我霉头。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直到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威胁完,她就勾勾手:“走,不理这个晦气玩意儿了,续摊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   桑逾赶紧把地上的女生扶起来,心里矛盾极了。   既害怕女生报警或是告诉家人后会影响她的前途,又不能不为桑珏的罪行买单。   可那个女生好像真的一时糊涂偷了桑珏的专辑,心虚不敢声张。   不论桑逾问什么、怎么问,女生都只字不言。   等桑珏走远了,她才颤颤巍巍地捂着脸哭出声:“对不起,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这样桑逾就明白了。   她确实不无辜。   桑逾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更是一晚上没睡着。   然而第二天她还要参加口语三级的考试。   在去往考试地点的校园巴士上,她目光空洞地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一切,神情恍惚。   她再努力有什么用呢?   有这样一个妹妹,就像身上揣着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她的理想被架在了悬崖边上,时刻面临着陨落的危险,只需轻轻一推就会跌入深渊,而她无力阻止。   桑逾浑浑噩噩地进入考场,心不在焉地戴上耳机。   考试进行了十分钟,她才反应过来耳机失灵了。   别人的设备都能正常运转,唯独她的设备出了问题。   她不得不留下来重考。   可是送她过来的学校大巴没有等她。   当她走出考场,恰好看见学校大巴抛下她绝尘而去。   她追了好久,大巴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禁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我还在这里啊……”   不知过了多久,她头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阿逾?”   好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第29章 惊蛰(五) 我应该,也必须,是个正派人物。   江憬坐在车里, 降下车窗看着她,似乎并未打算停留多久。   重逢来得太突然,桑逾目光呆滞地望了他许久, 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实在是太久没有联系了, 从不能置信到分辨出真的是他回来了,桑逾花了整整一分钟, 然后开始紧张地回应他。 前言不搭后语。   “是我,我来这边考试。”   “你是来接江鹤雨的吗?上高中以后我们就不在一起上学了, 也很久没联系了。”   “哥哥,好久不见。”   桑逾觉得自己很没用, 怎么一见到他就语无伦次。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就已经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句了。   江憬仍然是记忆中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矜持而稳重地说:“好久不见。”   他现在大学毕业差不多有三年了,桑逾想问他最近过得好吗,但又怕他过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刚才一股脑把能说的都说完了以后,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陷入了沉默。   江憬原本是认真望着她,打算仔细聆听她说话的, 见她这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领会了她的尴尬。   车刚才虽然停得远,但他也看到了校园巴士刚刚开走,以及她没赶上车的窘迫一幕, 知晓她的处境。   江憬没有下车,坐在后排打开了后座的门:“上车吧, 我捎你一程。”   也不知道如今他会不会开车, 总之他带了司机出来。   桑逾缓缓站起身, 抹了抹眼泪,对他说:“我要回学校,但是江鹤雨和我不在一所学校,我们不一定顺路。”   江鹤雨有自己的交际圈子。   他看起来拽,但性格很好,为人仗义,从来不缺朋友。   中考过后桑逾跟他也没什么交集,就和他彻底失联了,至今不知道他去了哪所学校读高中。   所以现在也不知道她上了江憬的车,去往的会不会是和他们相反的方向。   “没关系。”江憬问她,“不然你要怎么回学校?遇都遇见了,哥哥还能把你扔在这里,让你一个人回去吗?”   桑逾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当着司机的面用这样肉麻的语气跟她说话的。   前几年还好,她年纪尚小,他年纪也不大,两个人都还是学生。   今年她已经快成年了,他也应当步入社会了。   再像从前那样交流就有些奇怪了。   况且五年未见,足够让他们从亲密走向生疏。   就算是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早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改变。   桑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了他的车。   毕竟她是坐学校的巴士来的,来的路上心不在焉,没有记路,身上只带了十块的零花钱,还不够付打士的起步费,也没有手机可以导航,都不知道要坐哪班公交或地铁。   北京比当初的小县城大多了,她就没指望过还能拥有五岁时在菜市场走丢、自己找回家的运气。   江鹤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考试结束这么久了,他人还没出来。   车厢狭窄逼仄,冷场有种说不出的尴尬和微妙。   江憬心思细腻,却不似她这般敏感,有话直说,开口打破了沉寂:“这几年过得还好吧,都没见你给我写信。”   或许在江憬看来,就算江鹤雨不再代为捎信了,她要是真想联系他,完全可以邮寄。   他在校期间拿过几项国家奖,取得了轰动业界的科研成果,网上都能搜到,在学校应该算得上出名。到清华门口叫人代为转交,总会遇见愿意帮忙的好心人。   她不找他,他就以为她不需要他了。   其实是需要的。   她这五年一直将他视为榜样,见不到他的人,只能靠着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勉励自己。   只不过她这几年感受到的压抑和委屈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她也不是那个会不自觉地跟他撒娇的小女孩了。   她从小就懂事,现在长大了就更是什么都想靠自己来解决。   “是的,我过得很好。”   江憬是为了激起她的倾诉欲才故意反着说话的,没想到她竟然顺水推舟忍了下来,惹得他一时语塞,半晌才有一点严肃地问:“那怎么会哭呢?”   是啊,那怎么会哭呢?   如果只是因为车没等她,被落在了原地,也不至于会哭得这么厉害。   心稍微大点,说不定还有心情苦中作乐,拍成视频放到网上,让网友们当个段子看个乐呵。哪会像这样破防大哭,恨不得把积攒了三五个月的情绪统统发泄出来。   她是过得真的不好。   整天被桑珏折磨得心力交瘁,精神状态很糟糕。   桑逾沉默良久。   江憬知道她不想说,也不逼她,把失联的责任归咎于自身,对她解释道:“阿逾,这几年里我有想过询问你的近况,但是最终还是道德占了上风。”   桑逾惊讶:“为什么这么说,和道德有什么关系?我虽唤你一声哥哥,却同你毫无血缘关系,难不成这都能与伦理纲常扯上关系……”   江憬摇头,回答道:“你这些年一直没有成年,而且还是女孩子,而我是成年男人,在你没有联系我的情况下,我主动联系你,未免显得有纠缠之意,是为骚扰。”   桑逾听了不可思议地说:“哥哥,旁观者都还没开始上纲上线,你倒先作茧自缚,给自己戴上这样繁重的枷锁……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还教导我不要把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短短几年而已,你已经甘心承受这样的污名了。”   说到这里,她灵光一现,望着他问,“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会借机诬赖你的人?”   她这个新颖且清奇的角度是江憬从未想过的,显然一怔,旋即啼笑皆非:“你想到哪儿去了。跟你相处那么久,我能不了解你的为人?我们阿逾是断然做不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的。但是阿逾,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你解释,他们只相信自己看到的结果。不管我是往科研领域发展还是走上仕途,都将备受瞩目。所有人不光要盯着我个人的品行作风看,还要往上溯三代。我应该,也必须,是个正派人物。”   他说得这样清楚明白,有理有据,桑逾想不理解都难。   她像个小老太太一样叹了口气:“能理解。”   江憬的目光温柔了下来,问她:“你呢,又是为什么不联系我?”   桑逾总不好直说是怕给他妈妈留下不好的印象,只能说:“你和江鹤雨一样,有你们自己的圈子,里面都是对你们来说很重要的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觉得你们不希望被打扰,也不想什么事都麻烦你们。”   江憬就对她说:“可你也在我们的圈子里,也是很重要的人啊。” 第30章 惊蛰(六) 竟然是因为她在吵架吗?   距离高考只剩下百余天, 学校已经发了举行百日誓师大会的通知。   桑逾高中快毕业了。   她估摸着暑假家长就能给她配手机,和江憬告别前便小心翼翼地问江憬要现在在用的手机号码。   江憬觉得提前给她也没什么问题,如果反而能给她一点期盼, 让她能够安心备考, 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刚准备开口,因为不愿意和他们两个挤而坐到前排去的江鹤雨, 就大剌剌地把父母派他去给江憬接机时叮嘱他牢记下来的手机号报了出来。   利利索索,毫不拖泥带水。   报完还吐槽:“真服了你们两个慢性子, 一路上都在说话,一路上都没说几句话。磨磨唧唧, 恨不得把行车记录仪的摄像头安在正前方,回去再加速看回放。”   桑逾听见了江憬的手机号就当没听见,认真说道:“别这样,要哥哥自己愿意。”   江憬笑了笑:“愿意的。”   说着他从西装里的口袋夹层里掏出一张名片,“他报得快,没记住吧?”   江鹤雨在考场到处找不到厕所, 绕楼转了一圈都没放成水,膀胱快要憋炸了,就指望着快点回学校, 只不过为了男人的尊严羞于启齿。   结果江憬让司机先送桑逾回学校也就算了,还浓情蜜意地说那么多废话,他真的忍不了了,烦躁地推开车门, 对桑逾说:“我送你进去。”   不是上学放学的时间,校门口空无一人, 连门卫都坐在安保室里悠哉游哉地听广播电台。   桑逾以为他是怕自己回来晚了进不去校门, 连忙说:“不用了, 门卫爷爷认识我,我自己进去就行。”   江鹤雨皱了皱眉:“叫你下你就下呗,快点儿的。”   江憬不满意了:“你吓她干嘛。”   桑逾不希望他们兄弟之间因为关于她的一点小事起争执,忙不迭下了车,跟江憬连“再见”都来不及说就被江鹤雨催着,来到了学校大门前。   门卫大爷认出她来,径直用遥控器遥开了门。   桑逾转身对江鹤雨说:“好了,现在你放心了吧。”   江鹤雨就说:“你先进去,我跟大爷有话聊。”   桑逾看着他的眼神有些疑惑,但还是听他的话,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她还没走多远,就听江鹤雨急不可耐地对门卫大爷说:“大爷,我借用下厕所,上完马上出来。”   这是以为她走了几步就听不见了吧。   桑逾忍俊不禁,脚步更加轻快了。   轿车的行驶速度比巴士快,虽然等江鹤雨耽搁了十多分钟,但桑逾跟参加考试的那批同学也不过是前后脚返回的关系。   桑逾回到教室的时候,恰好赶上上午的最后一堂数学课。   数学老师正在讲台上讲解昨天的作业,见桑逾比其他人晚到几分钟也没说什么,就是她的同桌,见她回来以后盯着一张名片,要笑不笑地发了好长时间呆,特意凑过来,好奇地问:“这是哪个辅导班发的小卡片啊。是不是跟你保证七天之内出成绩、清华北大任你挑的那种?别被那些挣黑心钱的江湖骗子给骗啦,求人不如求己。”   桑逾笑笑说:“不是的,是我一个哥哥的名片。”   “哥哥?你不就一个不怎么省心的妹妹吗?这从哪又冒出来一个哥哥?哦~”同桌恍然大悟,八卦兮兮地挑了挑眉,“跟我说说,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桑逾摸着纤长白皙的脖颈害羞地说,“就是许久没见了,今天刚好遇到了而已。”   同桌挤眉弄眼:“所以你就脱离大部队跟着他跑了?”   这话说的,怎么这么像是她跟人私奔了。   桑逾依然说“没有”,为了避重就轻,佯作云淡风轻的样子把名片递给同桌看:“喏,你看,根正苗红的老干部,不是你脑子里想的拐带少女的……你别想多了。”   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形容江憬,更不知道该讲江憬和怎样的人对比,才能凸显出他身上的那种特殊的气质。   帅自然是帅的,高自然也是高的。   但是除了皮囊和躯壳,他内里潜藏的东西,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看看。空天科技研究院。这是做什么的?”同桌接过名片,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不解地扭过头问桑逾,“是空少吗?”   桑逾摇头。   她也不知道江憬具体是做什么的,只是想也知道,一定是在参与关乎国家科技发展的前沿项目。   同桌还想跟她聊上两句,被数学老师发现了,内涵道:“有些人,我在上面讲,她在下面讲。不知道有什么好讲的。讲这么兴奋,要不要上来讲讲,让大家都听听?”   说着不满道,“马上就要高考了,还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去考了个试,心都飞到学校外面去了。”   同桌闻言冲桑逾吐了吐舌头,噤声了。   桑逾却在想:快点高考吧,高考结束就是长达三个月的暑假了。   这段时间,足够让她见江憬很多很多面了。   —   桑逾下晚自习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家里不但灯火通明,还很热闹。   桑家有女初长成,母女俩相处时再不是赵毓芳单方面打骂了。   桑珏如今较幼时瘦了一些,但个头长得快和赵毓芳一般高了,力大如牛,惹急了直接还手,把赵毓芳推得撞墙。   从前桑珏挨赵毓芳骂,被赵毓芳揍,亦或是关小黑屋,只会哭叫。   现在她张嘴了,说的话一句比一句伤人,跟锥子似的往赵毓芳心上戳。   “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我从小就就听你在耳边桑逾长,桑逾短的。桑逾这么好,你养着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生我呢?我就是你发泄控制欲的出口吗?人家的妈妈都是说,你要是在外面受了委屈,尽管回家来,万事有她来兜底。而你呢,处处看我不顺眼,对我严加管束,生怕我闯了祸连累你。我动辄得咎,没有一丁点儿自由!凭什么?”   竟然是因为她在吵架吗?   桑逾听了赶紧循声走去。   赵毓芳气得要心肌梗塞,捂着胸口说:“我把你养这么大,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你叫我不要生你?就不说我了,你姐姐又为你挡了多少灾祸,你是真不知道吗?我看你不顺眼,是因为你本就差!你不欺负别人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还护着你?像你姐姐那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人才有资格谈自由,而你根本不配!”   桑珏“啊”地尖叫了一声:“怪不得爸爸不愿意呆在家里!除了桑逾,没人忍得了你!还说我差劲,你就不差劲吗?!要不是因为你养大了我,你以为我会对你这么客气吗?!”   赵毓芳扬手就给了桑珏一巴掌,正好被赶来的桑逾看见。   桑逾看着一向有涵养的赵毓芳面目狰狞地咆哮:“那你给我滚!现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永远也别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第31章 惊蛰(七) 这样的桑珏。   桑珏顶着红彤彤的指印, 大步流星从房间里走出来,简单粗暴地蹬上鞋,一把甩上了门。   桑逾不知道该怎么办, 慌乱之下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江憬。   她赶紧拿出江憬白天给她的名片, 翻出桑黎川留在家中只剩百分之十电量的备用手机,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码给江憬打过去。   不到三秒江憬就接通了, 低沉悦耳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怎么了阿逾。”   桑逾一边穿鞋一边言简意赅地跟他介绍情况:“阿珏和小妈吵架,小妈发了很大的火, 把她撵出家门了。我现在要去追,但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回来。吵架的时候她们双方都说了重话, 也都在气头上。”   她说完这几句话,一推开家门就看到桑珏堪堪消失在院墙边的身影,急忙跑起来,气喘吁吁地问:“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家在哪吗,能过来一下吗?”   江憬:“你先稳住她的情绪, 我尽快过去。”   桑逾挂掉电话,追出院子,倏地顿住。   桑珏蹲在院墙外, 哭得涕泗横流。   桑逾从没见她哭得这么伤心过。   “阿珏……”桑逾放慢脚步朝她走过去。   桑珏抬眼瞪着她吼道:“你别过来!”   桑逾停住脚步,摆摆手:“好,我不过来。”   桑珏泪眼朦胧地望向她,眼里满是恨意:“我到现在都不明白, 明明我才是她和爸爸生的女儿,她怎么偏就更喜欢你, 就连爸爸一开始也是更喜欢你的。”   接着, 她讲了一段桑逾从不知晓的往事:“在我很小的时候, 她在卧室亲自给你梳妆打扮,我料她不会理会我,就去找爸爸参加幼儿园儿童节的亲子活动,却发现他在偷偷看你妈妈的照片。那天他再三向我保证,照片上的女人已经死了,他从今往后最爱的只有我和我妈妈,可是他并没有来幼儿园陪我做游戏,而是去看了少儿组的诗歌朗诵比赛,因为参赛的小朋友里有你。你是倒数第三个出场的,他却在比赛一开始就去了。我等啊盼啊,直到活动散场,都没有见到他的影子,他骗了我。”   桑逾知道桑珏说的这件事。   这是她脑海里关于桑黎川最后的记忆。   在后来的岁月里,桑黎川就再没有跟她说过几句话,也没有在她渴望父爱的时候关怀过她。   没有陪伴,没有拥抱,什么都没有了。   桑珏今天就告诉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清冷的月光洒在桑珏的泪痕上,发出细碎的亮光。   她一改抱膝蜷缩的姿势,单手撑地,腿一伸,倚墙卧坐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得意洋洋地说:“那天我回家后哭闹,似乎让他感到了一丝愧疚和亏欠,第二天破天荒地陪了我一整天。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这些东西是要靠抢的。我要是不争,就会被你夺走。从此以后,不管是变着花样讨他欢心也好,惹是生非令他忧心也好,只要他的目光和注意力在我身上,我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阿珏……   可是不管是变着花样讨他欢心,还是惹是生非令他忧心,你都不再是你了。   “但是我妈妈不这样认为。”桑珏话锋一转提到了赵毓芳,“突然有一天她把我叫过去跟我说,我这样做是不对的,爸爸不是我一个人的爸爸,是我们两个人的爸爸,我不可以独占。我当时就想,我委屈自己到底是为了谁,不是为了她吗?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而已,又没有别的本事,只能依仗爸爸,要是爸爸心里还有别的女人,她能有好日子过吗?”   桑逾闻言替赵毓芳讨公道:“阿珏,你妈妈很了不起,就是因为她是家庭妇女才值得尊重,她是为了培养你才没有出去工作,不然以她的能力肯定能大展宏图,你不可以这么说她,她是生你养你的人。”   桑珏冷笑一声:“对,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我作恶多端。要不是有我这个累赘,他们早该离婚了,何必像今天这样同床异梦、相看两厌,是吗?”   桑逾不知道说什么好。   现在桑珏的情绪濒临崩溃,不论她说什么,都会被曲解原意。   桑逾的沉默被桑珏视为默认,她顿时激动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桑逾吼道:“那我什么都没做的时候为什么要那么对我!为什么要事事拿我和那么完美的你对比,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到我没有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残忍地压制我的天性雕成和你相似的样子?他们明明知道的,知道我那么厌恶那个死掉的女人和那个女人生下的你,却还要我活在你们母女的阴影里。最可气和可笑的就是我妈妈了,她不争,我替她争来了,她也享受到了权益,反倒怨起了我。”   桑逾很想说,她得到的权益都是她自己以德服人换来的,并不是你蛮不讲理地为她争来的。   可是桑珏现在情绪上头,经不起任何刺激了。   桑逾只好顺毛撸:“是的阿珏,你没有错。”   谁知她都这么说了,还是激怒了桑珏。   桑珏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还不都是因为你才会这样的!我一直活在你的阴影下,在你面前嚣张一点怎么了?我对你恨之入骨,骂你两句又怎么了?我还天天被她骂,时常被她打,我说什么了?我今天不过是忍无可忍才还了手,你就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我吗?你总是这样一副温柔体贴又虚伪的样子,只要你一开口,我就要受到成倍的伤害。那年意外伤了你,我也不是故意的,就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   桑珏说到这里,摇摇晃晃地走到桑逾面前,扶着她的肩,笑得苍凉又诡异,脸上的神色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你知道我的新学校是什么样的吗?老师每天都会布置根本完不成的任务,完不成就会累加,累加得超过三倍就会请家长。考试也是这样的,考得好会被表扬,考不好会被羞辱。所以在我们学生内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如果你有能耐让别人代做,没有人会告发。”   桑逾不自觉地接话:“所以,你就欺负别人让别人来代做?”   桑珏笑得很大声,指着自己说:“是别人欺负我。我一个外地来的,哪有资格拉帮结伙,她们抱团排挤我。她们连作业都不肯自己抄,要我帮她们抄,后来她们不再只是让我帮她们抄作业,她们听说我会弹钢琴,逼我弹给她们听,不然就踩烂我的手。她们人多势众,我只有听她们的。”   桑逾震惊:“你怎么都不和我们说?”   “说了有用吗?你以为我没有说过?”桑珏用食指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说,“让我想想妈妈是怎么说的。她说,你要是成绩好,接触到的自然都是成绩好的,你成绩差,就只能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   桑珏自嘲地笑道:“不论我跟她说什么,最后都会落到我的成绩上,可我的成绩是我努力就能提高的吗?既然她都这么说了,行,那我就和校外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也好,我终于可以站起来为自己出气了。”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了,“对了,你那天看见的偷我专辑的女生,她是对那些人最殷勤的狗腿。那张专辑未必是她想要的。我猜是她们中的某个人想要,她知道她老老实实找我要肯定要不到,就来偷。其实她要是不费尽心机讨好她们,她们是不会逼她偷的。你说她是不是贱得慌?”   桑逾不由自主地喃喃:“她看起来不像是见风使舵的人啊……”   桑珏愤慨道:“你怎么这么傻!不要被她的外表给骗了!当时我没和校外的人结识的时候就数她狗仗人势欺负我欺负得最狠!我对她做的那些和她对我做的那些比起来算什么?”   话音刚落,她身后传来了一道清润的问询:“谁对你做了什么?”   桑珏不可思议地回头,看见了逆着路灯,缓步朝她走来的江憬。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她还是不能忘记当年江憬施加给她的压迫感和义正词严的审判。   她没站稳,踉跄了一步,被江憬伸手扶住。   江憬看了她身后的桑逾一眼,沉稳地说:“你们两个在这里等我一会,我进去和阿姨说两句就出来。”   说着偏头特意叮嘱桑珏,“这一次,不要再乱跑了。” 第32章 惊蛰(八) 见光。   前后不过十分钟而已。   江憬应当就在附近, 风尘仆仆而来,衬衫都被汗水浸湿了,湿哒哒地贴在后背上, 明显地勾勒出他发达的背肌。   桑逾目送他进了家里的院子。   燥热的夏夜并没有因为没有日光就清凉一点, 夜蛾纠缠着昏黄的灯火,蚊虫原本成团聚集在绿荫下, 像嗅到了人气一样嗡嗡叫嚣着朝她们飞来。   姐妹俩动作一致地躲着那些讨厌的家伙,难得看起来这样默契。   刚才一直都是桑珏在喋喋不休地倾诉和抱怨, 现在她见过江憬,稍微冷静了一点, 这下就轮到桑逾开口了。   桑逾敞开心扉对桑珏说:“对不起阿珏,是姐姐一心扑在学业和理想上,没能保护好你。是我还不够隐忍,关键时刻没能忍住,才会给你造成那么大的伤害。”   桑珏心一动,惊讶地看向她, 睁圆了眼睛问:“你说的是反话?”   桑逾摇头:“你还没从小妈肚子里出来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因为小妈怀你的时候我从她的神情里看到了我妈妈的影子。世上的妈妈大抵是相同的,不论是精神受到折磨, 还是躯体面临消陨,在孕育生命的时候都在发光,我是看着小妈在思念她。”   桑珏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张口闭口“那个死了的女人”,这般咒骂桑逾再也见不到的人是真该死啊。   桑逾神色温柔地说:“你出生那天爸爸在外地谈事, 是我等在产房外盼着你降生。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元旦过后, 1月6日, 一个小小的生命诞生在这个世上。你呱呱坠地的那一刻, 我在想,我有了一个妹妹,就算小妈和爸爸不在家,我也不会孤单了。我那时候没想过你会那么厌恶我,还把我想得那么坏,说不难过是假的,可是我能理解你不喜欢我的原因。”   桑珏心想:这都能理解,她不理解。   桑逾继续说:“只不过就像你说的那样,除了失去了母亲,我拥有的比你多,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炫耀。为了不让你伤心,我刻意收敛自己的锋芒,把存在感降得很低,就是为了不伤害到你。直到终究还是让你被我影响到,我才明白,这样是无济于事的,是我太自以为是。其实不是我过于低调才没人注意到我,是眼里有我的人始终注视着我,眼里无我的人不只是眼里无我,他们对旁人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只在乎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我的力量比自己想象中的渺小得多。”   她语重心长地说:“阿珏,早些认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是好事,清醒了就不会在意得失,也不会再强求了。你说你这么做,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可是你回头看一看,你追求的这些东西对你人生不能说毫无益处,但是不重要啊。再看看你在这个过程中失去的,恰恰是最珍贵的自我和关心你的人的期盼。”   桑珏闻言眼底又浮现出了敌意:“你在幸灾乐祸。”   “我没有。”桑逾斩钉截铁地说,“我是恨我醒悟得太晚,这些话对你说得太迟。从前我没有得到多少教育资源,眼界不够开阔也就罢了,后来见了世面,有了勇气,还是因为太照顾你的感受没有早些说出口,没想到竟需借着今日糟糕的局面才这样坦率。更加令人气馁的是,哪怕我说了实话,哪怕是到了今日,也依然被你根深蒂固地误会着。阿珏,姐姐该做的努力都做过了,也累了。”   说到最后,她眼底的失望不加掩饰。   桑珏收起愤恨,苦笑了一下:“所以,你们都要抛弃我了吗?”   “我曾经说过,只要你肯悔改,什么时候我都愿意帮你。”桑逾说着看向和赵毓芳谈完正朝她们阔步走来的江憬,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般,对桑珏说,“现在有别人来管你了,我想不需要我了。”   桑珏听她这么说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就见江憬拖着一个行李箱出来了。   那个行李箱她认识。   以前和家里人出门旅行,她用的都是那个行李箱。   刚才她一气之下出了门,什么都没带。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赵毓芳居然就连她的衣物都打包好了,可见“不要她这个女儿”的心之诚,是打定主意要跟她断绝母女关系了。   她甚至都还没成年……   桑珏愣了愣,旋即感到心上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寒透了每一根血管。   她一时不能置信。   她真的被逐出家门了?   “走吧,去我家。”   江憬没有让桑珏自己拿行李箱,连对丧家之犬都这样一视同仁。   桑逾不像桑珏,不会有“哥哥家我都没去过,却让你得了这个便宜”的想法。   她只觉得在小妈大发雷霆、爸爸又不在家的情况下,还有人能收容无处可去的桑珏真的是太好了。   不过她要跟过去,看到桑珏被安置妥当,才能彻底放心。   江憬像是理解她的关切和忧虑,没问她为什么也跟过去。   江憬是自己开车来的。   他料到小区管理严格,如果把车停在地库里,没有业主卡难乘电梯到地面上,于是在地面上看到空着的车位就直接停了,然后下车从隔壁栋过来的。   此刻桑珏没看到他的车,还以为他们要徒步走到小区门口再打车,心里顿时充满了流落街头的凄楚感。   或许是桑逾对她说得那些话在无形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她一反常态地没有大声哭闹,沉默得有些不像她。   当看到江憬走到一辆车前,打开后备箱,将她的行李箱放进去时,桑珏才从思绪游离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看起来很可怜地问:“我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她没有叫江憬,也没有叫桑逾,不知道是对着谁问的。   桑逾和江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回应。   “会回来的。”   “能回来的。”   他们两个谁都想再多说两句,最后谁也没再说什么。   桑珏用她从没有用过的超小音量嘟囔道:“我信了。”   看得出江憬赶来时的急切匆忙,把手机都落在了车上。   回到车里他才将手机挂在支架上,开着免提给孙茹婷打了个电话。   江憬:“喂,妈,能不能帮忙把客房收拾出来,回来的路上捡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孩儿,想收留一阵子。”   孙茹婷:“捡到小孩儿你送派出所啊,领回家干什么?说不定人家父母正着急地到处找呢。”   江憬:“认识的。”   孙茹婷:“……回来再说。”   桑珏听到了母子俩的对话,紧张地抠起手指。   她从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再次像当初被各个学校推来推去那样不知何去何从,被未知的恐惧包裹。   只不过那时候有赵毓芳挡在她前面,不离不弃地为她选学校、谋生路,甚至是放下尊严去求那些收了钱不办事的人。   她一度觉得赵毓芳忍辱负重做的那些事很丢脸。   因为有这样一个没本事只会看别人眼色的妈妈很憋气,她明里暗里嘲讽过赵毓芳很多次,今天吵架的时候更是口不择言。   小时候不论是从书本上学习到的,还是听人挂在嘴边的,都说母爱是无私的。   所以赵毓芳一旦把钱花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就觉得赵毓芳自私。   可是后来赵毓芳不花钱了,连同该给桑逾的零花钱一并补贴给了她,她非但没感到开心,还发现了真正无能的人是自己才对。   没醒悟的人是不会痛苦的,正是因为她醒悟了才会感到压抑和自卑,意识到自己是个废物之后,赵毓芳的批评就不单只是挖苦了。   她曾经也知耻而后勇,试图改变这糟透了的一切,结果遭到了霸凌。   在重重人影里,她仿佛看到被自己用恶语和粗鲁的行为对待的桑逾。   她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但她更恨自己知错了却没有悔改的机会。   于是她暗示自己,既然进不了了,那就退吧,只要像从前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那样,一条道走到黑,就不会有这种思想分裂,近乎要被劈成两半的痛苦了。   她和赵毓芳闹翻,毫无理智地跟桑逾摊牌。   她以为这样就能解脱,没想到良知再度被桑逾唤醒,她又看见了眼前布满荆棘的绝路。   她忽然想起,那些对她言听计从的小混混都是她用赵毓芳给她的钱笼络的,一开始其实是保护费。   赵毓芳对她的管束虽然严格,但不管她在外面鬼混到多晚,好歹她是能回家的,家里的灯总是亮的,家里的门她是能打开的。   她怪赵毓芳不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温柔体贴,但她得到的爱从来不比别人少。   就算她不跟桑逾抢,最起码,赵毓芳会给她留一份爱,现在连赵毓芳的爱她都要失去了。   以往桑逾会拉着她,如今也放弃了。   她们不会再原谅她了,她要接受比退学严厉一万倍的惩罚了。   是她自作自受,才这样年轻,就将夜不能寐,苟延残喘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走到这步田地她反而坦然了,当孙茹婷问起前因后果的时候,她删去了那些添油加醋说给桑逾听的说辞,陈述了事实。   之后不论孙茹婷同不同意收留她,她都敢作敢当,任凭处置。   孙茹婷见桑珏年幼,不忍心看着她走投无路走向不归路,又想起自己从前没能养育江憬的遗憾,心想就当女儿养着吧。   人家的家事她不管,但知道这么黑暗的校园文化后,她身为资深新闻人,没理由不闻不问。   她心念一动,问桑珏:“如果让你指证你愿意吗?即便今后可能会被打击报复。”   对了,怎么把她们给忘了?   让她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是除了她自己,还有这样一帮掐灭她觉醒后的希望的杂碎啊。   桑珏咬了咬牙,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 第33章 惊蛰(九) “你好烦啊,哥哥。”   把桑珏交给孙茹婷安顿后, 江憬便送桑逾回去。   之前来的时候,她就是陪桑珏坐在后座的,所以准备回去的时候, 她也下意识拉开了后座的门。   结果江憬见状对她说:“坐前面吧, 我有话要跟你说。”   桑逾怔了怔,依言向右挪了一步, 手也抬向右侧,拉开了副驾的门。   门一开, 飞进一只缠人的蚊子。   江憬听见蚊子的扇翅声,降下车窗, 让夜风灌进来,想将它放出去。   谁料它冥顽不灵,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桑逾正系着安全带,他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惹得她浑身一僵,呼吸都凝滞了。   只见他不动声色地扒开了副驾前的储物箱, 从里面拎出了一瓶酷似香水的液体,在他们各自身前喷了喷。   桑逾马上闻到了一股清新的樟树味,似乎还混合了薄荷和其他的香料。   和一般的驱蚊水比起来要更加淡雅, 一点儿也不刺鼻。   江憬喷完以后,刚把这瓶驱蚊水放回去,旋即就被桑逾悄无声息地拿出来看了一眼。   瓶身上是潦草的字母符号,乍一看像是英文, 仔细看才发现似乎是俄文或者法文。   反正她看不懂。   江憬见微知著,笑着问她:“喜欢吗?喜欢送你一瓶新的。”   桑逾腼腆地笑了笑, 难为情地说道:“怪好闻的。”   出了桑珏这档事后, 桑逾肉眼可见地沉稳了不少, 看起来真的像一个温婉端庄的姐姐了。   江憬忽然觉得不该把她当小女孩看了,他想,若是今后要送她礼物的话,不能再送些糊弄小孩儿的小玩意儿了,香水就很适合。   算一算岁数,她已然年满十八,是个成年人了。   夏夜根本不能用万籁俱寂来形容,阵阵蝉鸣与蛙声汇成了有些聒噪的交响乐。   这声音绵长而刺耳,扰乱人宁静的心绪,桑逾一时乱了神,不知所措地问他:“哥哥想跟我说什么?”   她开口时本是想叫他江憬的,可这两个字到了嘴边,就像烫嘴似的,还是叫“哥哥”来得顺口。   江憬也不卖关子,开诚布公地说:“桑珏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算她自己认为是真的,也未必是真的,可能是被她的记忆美化过了,不可全信。到现在她还在为自己狡辩,仍旧不知反省,借着博取同情显得她占理,实则有很多细节都经不起推敲。如果你轻而易举就原谅了她,不仅会让她觉得只要够惨就能逃避惩罚,最后还会伤害到你。”   桑逾当他是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个。   她想了想,对江憬说:“哥哥,我知道你是非分明,看起来圆滑世故,骨子里其实是快意恩仇的。但是阿逾觉得,这世上的过错往往不是一个人导致的,最后出了事却推出做事的人来负责,这便是世上最大的不公。多少罪恶的起源都是不公?世人说世风日下,道义衰败,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来评价的,是谁给了他们评价的权力,他们又可曾将自己算在其中?”   江憬发现桑逾真的长大了。   过去都是他为她答疑解惑,做启蒙的引导者,而今她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见解,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力图与他平等地探讨。   再不是从前那个脸看他一眼都会脸红的小姑娘了。   他是由衷地感到欣慰,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   车里的光线太暗,桑逾看不清他的神色,自顾自说着话:“阿珏她是有错,但是罪不至沦落到自生自灭,曝尸街头。我们需得承认,她这个年纪,心理和情绪都需要被照顾。那天她差一点就要铸成更大的错,我阻止了她,她对我说的一句话让我回去想了好久。她说,你和妈妈一样,只是怕她连累我们罢了,都不是真的关心她。”   江憬只字不言,在一旁洗耳恭听。   桑逾抬眼望向她:“你听出什么了吗?她是缺爱才会一步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的。那一晚我辗转难眠,她这句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回荡。因为她说那句话的一瞬间,我知道她前半句话说的是对的,后半句是我们该做的。路人可以冷漠,但是作为家人,怎么能硬下心肠,见死不救呢?”   她情之所至,发自肺腑地说:“哥哥,阿逾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一个误入歧途的小女孩改过自新,在阿逾眼里比救人一命更为重要。只是在这件事与理想之间,实在很难抉择。”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里就掺杂了深深的无奈。   当然,她也藏了些许小心思在话里,静默两秒,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的神色,明知故问,“所以,你不会怪我把她交给你了吧?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敢情前面说了那么多,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转眼五年,小白兔已经已经具备变成小狐狸的潜质了。   江憬原本很严肃的在听,听到这里的时候心领神会,宠溺地笑起来,沉吟片刻,对她说:“我们从逻辑上分析,如果她能对你产生巨大的威胁,那她就不是单纯的爱犯错的坏小孩了,而是无可救药的恐///怖///分子,没有被你救赎的价值,也不可能被你成功救赎。如果她能弃恶从善,改过自新,虽然你能解除她带来的威胁,但那时候大概率也与你的理想失之交臂,她拖不拖累你都无关紧要了。我想你坚持理想也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这就是救人还是救众生的问题了。”   桑逾觉得他的思路很对。   这是江憬第一次跟她提及自己的家世,已经不把她当外人了。   他叹息了一声,说道:“我的母亲是一个心怀大爱的女人,她这前半生做的善事,能给她积十世的厚德,可她对我却没尽过一日的责任和义务,反倒以母亲的身份来左右和决定我的人生。首先可以确定的是,她未予我养恩,但对我有生恩。我恨她生而不养,不妨碍我尊敬她。同样我尊敬她,不影响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决断。”   桑逾起初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他接下来的话说完她就懂了。   他说:“你现在面临的境遇和我的母亲是一样的。你愿意把桑珏当成正常的孩子看,哥哥支持你,那我们不妨就假设她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孩子。你选择理想,必然会遭到她的误解和厌恶,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你选择了她,尤其是在高考这道分水岭面前,把大量时间精力都投入到她身上,或许是挽救她这个人,但你从今往后可能就只是个无法施展你的才华和抱负的普通人了。你把你的喜怒哀乐交到她手中,就相当于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丈夫和孩子,终将受制于人。”   江憬条分缕析地说完,更加透彻地看穿了她:“实际上你今天让她跟我走,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你选的是理想。桑珏会对你产生误解和厌恶,也既在意料之内又在情理之中。只有等她长大以后,才会理解你伟大。但从你选择理想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权主导她会成为怎样的人了。她的未来是她自己走出来的,谁也帮不了她。”   桑逾迷茫地喃喃道:“难道这就是这道难题的解吗?”   江憬点头:“对,世界上所有的难题都是有解的,但未必能够两全其美。阿逾,这道题你不是不会做,是太贪心。求出了解,却不愿相信这就是正确答案。”   桑逾情绪低落地沉默了好一会儿。   她本以为是众人皆醉她独醒,这一刻才明白:不是世人皆冷漠,而是世人皆清醒。   江憬知道让她认识到残酷的现实对她造成的打击有多大,不禁安慰道:“你刚才说错误不是一个人酿成的,人也不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救的。桑珏就先在我们家借住一段时日,我和我父母都会好生管教和照看的,等阿姨火气消一些再送她回去。”   不等桑逾给他回应,他拉过安全带系上,启动了车,温柔地对她说:“哥哥今天先送你回去,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桑逾和他刚重逢的时候还嫌他说话肉麻腻歪。   可此时此刻,她无依无靠,只有眼前的他姑且可以倚仗,她只想沉溺在他的温柔里,哪怕是溺亡她也不在意。   她从喉间发出一声娇软的呜咽声,瘪了瘪嘴。   江憬温润地笑着说:“别想太多,我们阿逾一定能考上理想的大学的。”   桑逾嗫嚅着说:“我想上清华。”   江憬笑意不减:“就要上清华啊,北大都不行吗?”   桑逾瓮声瓮气地说:“不行,就要上清华。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跟和哥哥上过同一所母校呢。”   说着她一本正经地问江憬,“哥哥当初是多少分才考上的清华的?”   让她参考一下。   突然被问,江憬有些诧异:“我?”   桑逾:“嗯。”   江憬没再像之前那样有问必答:“对不起,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   桑逾到嘴边的一句“为什么回答不了”,下一秒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塞回了肚子里。   他谦虚而有风度地说:“当时我的老师让我分些精力在竞赛上,我就听他的分了些精力在竞赛上,也没想到只不过是参了个赛就被选进了国家集训队,保送到了清华。”   桑逾这下真的要哭了:“你好烦啊,哥哥。” 第34章 惊蛰(十) 送饭。   深藏在桑珏他们学校的阴暗角落被揭露, 在热搜上挂了一周,越来越多的受害者勇敢地站来出来,对猖獗的恶行进行了公开讨伐。   学校的涉事领导被停职查办, 校内的霸凌小团体被警方带走, 连着学校后街那一片的治安也得到了肃清和整顿。   事后桑珏虽然只是接受了批评教育,但也被受害者联名举报的阵仗触动, 开始忏悔思过。   如今她就像观音座下的红孩儿一样,万事悉听孙茹婷的教导。   接下去的暑假, 孙茹婷打算带她下乡体验人生疾苦。   把桑珏送走后,赵毓芳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独自去世界各地旅行了。   自从结了婚以后,她这个全职太太就一直做得不开心。   家里虽然雇了职业的保姆,桑黎川每个月也有按时给她打钱,但在这个家庭里,她依然是妻子,是母亲, 唯独不是自己。   她拥有的是一段丧偶式婚姻,丈夫心里装的是死去的白月光前妻,对他们的家庭只做了些许浮于表面的贡献。   她有一个不争气又叛逆的女儿需要她片刻不离手把手地教导, 她时不时还要以妻子的身份去各种社交场合帮丈夫谈业务。   回想一下过去的这些年,自己似乎已经尽心尽力做了一切,可全部的付出都不被珍惜也不被承认。到头来,所有人都可以来傲慢地指责她。   这样压抑的日子她早就受够了。   那天她一边收拾桑珏的行李一边对江憬说:“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可以不理解我, 我自己生养的女儿怎么也不理解我?我太心寒了。你既然愿意就带她走吧。谢谢你了,她的生活费你算一下多少, 我到时候一分不少地打到你账上。”   江憬说:“阿姨你消消气, 桑珏只是在您的眼皮底下被看顾得太好了。经历过这些事, 她会明白您的苦心的。成长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但是长大可能是在一夜之间。”   赵毓芳笑了笑说:“嫁对人真的是太重要了,要不是当年我昏了头,怎么会嫁给你叔叔。我嫁的要是你这样的人该多好啊。等桑珏成年,我就和他离婚。”   江憬当时吓了一跳,还以为赵毓芳的意思是和桑黎川离婚以后嫁给他呢。   接着便听赵毓芳说:“我宁愿自己去外面开一家公司,也不愿意为这种道貌岸然的无能之辈卖命了。真不知道当初看中他什么了。”   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恍惚地说:“可能就是看中他有个那么乖巧可爱的女儿吧。我以为是因为他有责任心,才会将女儿教养得那般好,将来我们结婚后,他也一定会对我们的家庭负责任。”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是我傻,竟然信了这样一个窃取他人果实借以招摇撞骗的人渣。他这个人真的一点儿道德也没有,我诚心奉劝你们家不要再跟他合作了。不然等到哪天他死到临头,临死也要拉上一个垫背的,会很难收场。”   江憬只当她是太辛苦,累到了,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礼貌地说:“阿姨我知道您心情不好,早些休息吧。桑珏我先带走了,您放心,我们一家人都不会慢待她的。”   说话间,赵毓芳已经雷厉风行地收好了桑珏的行李。   她拉上拉链封了箱,将行李箱的拉杆递到江憬手中:“别当我在气头上失了心智,我清醒着呢。你最好把我今天对你说的这些话当回事。要不是看你这样帮衬我的份上,我绝对不会好心提醒你,对你说这些对我不利的话。”   “好。”江憬得体地回复道,“您的建议,我会原封不动转达给我父亲的。”   ……   桑珏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惊动了桑黎川。   他本只打算打个电话向赵毓芳询问情况的,可赵毓芳的手机关机了。   之后江海平莫名其妙地跟他说,即将续约的项目有了更合适的合作方,下次碰到机会他们再合作。   措辞相当委婉,但傻子都听得出来是有人跟江海平说了什么,才搅黄了这桩大生意。   是竞争对手干的?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真能将他活活气死。   桑黎川一贯是只有在外面受了挫才会回家找赵毓芳出谋划策,如今他不知怎的联系不上赵毓芳了,有些心急,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进的家门。   结果家里空无一人。   他突然就很生气,问家里的保姆:“太太呢?”   保姆一五一十地说:“跟阿珏小姐吵了架,出门散心去了。”   桑黎川又问:“那孩子们呢?”   保姆回答他:“阿珏小姐跟太太吵了架,被太太送走了。阿逾小姐上学去了,再过阵子就要高考了,午饭晚饭都不在家吃,下了晚自习才会回来。”   桑黎川一开始只针对前面一句问了话:“送走了?送哪儿去了?对方靠不靠得住啊。这个女人,自己的女儿不自己养,自己跑去潇洒快活了,电话也不接,怎么当妈的!”   保姆心说:你这时候知道关心孩子去向了,早干嘛去了?还怪人家当妈的,你这个爹当的是真轻松啊,平时啥事都不管。   保姆露出一个职业假笑:“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啊先生,我只知道是一个挺高挺帅的小伙子把人接走的,看起来很是体面,应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   保姆提供的信息很关键,这几个字眼十分贴切,桑黎川一下就想到了江憬,不禁喜从中来。   这次的这个项目丢了没关系,反正孩子还在人家家里,总不至于断了来往,以后多的是合作的机会。   这样一来,赵毓芳此次就无甚用处了。   母女俩都不在家也好,总算能避开小肚鸡肠的母女俩,跟温婉可人的大女儿说上话了。   其实当年他确实是对前妻和前妻所生的女儿有深厚的感情的,也非常痛恨那个为了金钱出卖灵魂的自己。   可是时过境迁,当他轻而易举便收获了大量的财富,被灯红酒绿的世界所吸引,在外有人捧他臭脚,在内有贤妻良母为他照看家庭,真正令他烦心的只有短时间内无法安心享乐的几个瞬间。   他的良心就被吞噬了。   他变了,变得毫无底线,完全不后悔当初的选择,甚至为此感到庆幸。   别说前妻死没死无所谓,就连赵毓芳在不在身边他都不在意。   他已经过了河,赵毓芳就是一座随时可以拆的桥,他留着只是因为没遇到更好的。   不是有句古话吗?大丈夫何患无妻。   如今他有了钱,有了地位,何愁找不到如花美眷?   就算没人愿意跟他,他也可以巧取豪夺。   女人人老珠黄可以换,女儿养废了可以再找人生。   更何况他美貌的前妻还给她生了一个这样出色的大女儿,将来一定能作为筹码好好跟人谈一谈,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冷落了。   他本想亲自下厨给桑逾做饭的,但转念想到油烟那么大,十多年没做饭,厨艺肯定也上不了台面了,不如就让保姆做了,谎称是自己做的,反正都是用的这些材料和佐料,桑逾也尝不出来。   到了晚饭时间,下课铃还没响,走廊上已经站满了前来送饭的家长。   现在是备战高考的决胜时期,极其特殊,关心自家孩子的家长担心孩子营养跟不上,都自觉做起了后勤保障工作。   桑逾每次抬头看到窗外那乌泱泱一片家长,都会心酸而麻木地垂下头。   她知道,她的家长不可能会在其中,不必妄想。   两分钟后,下课铃响起,她一丝不苟地把笔头嵌进笔盖里,拿起饭卡,准备去学校食堂吃饭。   没想到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她。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谁在叫她?   “阿逾——”   桑黎川以为她没听见又叫了她一声。   桑逾循声望去,看到桑黎川的一霎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可思议地怔住了。   桑黎川兴高采烈地朝她挥手。   “爸爸……”   桑逾反应过来赶紧跑出去,喜极而泣:“爸爸,真的是你!”   桑黎川手里虽拎着保温桶,但不影响双臂伸展,他将桑逾拥进怀里,笑着问:“阿逾,想爸爸没有?”   桑逾噙着泪,咬着唇,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旁边有同学见状向桑黎川问好:“叔叔好,我们都很好奇桑逾的家长什么样才能培养出这么聪明的学霸,结果您和阿姨从来没来参加过家长会,一直觉得很遗憾,今天终于见到您的尊容了!”   桑黎川礼貌地笑着说:“谢谢你们这三年来关照阿逾,祝你高考能取得好成绩。”   “谢谢叔叔!那我去吃饭了?拜拜叔叔,拜拜桑逾。”同学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桑黎川收回投在桑逾同学背影上的目光,故作体贴地对桑逾说:“你小妈从来没给你开过家长会是不是?我回去好好说说她!”   桑逾摇头:“只是每次开家长会小妈都刚巧有事。老师在家长会上也没说什么要紧事,她不来也没关系的。爸爸你是给我带饭了吗?快让我看看都有什么。”   桑黎川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拧开保温桶,和颜悦色地对桑逾说:“随便做了点,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有没有忌口。”   桑逾开心地接过来说:“谢谢爸爸,我不挑食。”   桑黎川闻言心狠狠缩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给她组装折叠的筷子和勺子,心虚地说道:“是吗?那你可要多吃点,这都是爸爸亲手为你做的。”   桑逾对着桑黎川粲然一笑:“好,阿逾一定吃得精光。”   桑黎川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十分僵硬。   桑逾尝了一口桑黎川送来的菜,察觉到跟家里保姆做的菜口味相似,心里虽然有了答案,但还是不死心地跟桑黎川确认:“爸爸,这些菜真的是你亲手做的吗?”   桑黎川慌乱了一瞬,但很快镇定下来,面不改色地说:“连爸爸的手艺都不相信了?当然是爸爸亲手做的,家里的保姆可不及你爸爸的万分之一。”   桑逾的表情一下就冷淡了下来。   她很失望。   这个男人的嘴里,根本没有一句实话。 第35章 含苞(一) 百日誓师大会。   自此以后桑黎川每天傍晚都来给桑逾送餐。   桑逾就全程看着夕阳西下, 一言不发地吃完桑黎川给她带的饭菜,然后生疏而客气地对着桑黎川说一声“谢谢”,再没有叫过桑黎川一声“爸爸”。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和江憬讨论的生恩与养恩的问题。   桑黎川未予她生恩, 亦未尽养恩, 除了血缘关系,他们再无瓜葛。   这些年对桑黎川寄予的期望, 都在桑黎川的欺骗中悉数化为泡影。   她将永远不再信任和依赖他。   原本就不曾有过的父女情,她不想要了。   不知不觉, 春天又到了。   这个万象更新的季节,嫩芽抽绿, 草长莺飞,万物都焕发出蓬勃的生机,百日誓师大会也提上了日程。   百日誓师大会召开前夕,班主任把桑逾叫到办公室里,亲切和蔼地对她说:“女孩子在文字方面要更有天赋一些,所以经过我们高三年级全体老师的讨论决定, 把这个在全年级师生面前展现文采的机会给你,就由你在誓师大会上代表即将奔赴高考的学子们演讲了。”   桑逾不置可否。   老师又说:“这可是值得吹一辈子的荣耀啊,得好好把握住。演讲稿呢, 最好能够在今明两天写出来,后天自己排练一下,才好在大后天的誓师大会上大放异彩啊。”   说是这样说,可桑逾明白, 这是别人都不愿意才安排给她的。   这段时间才是整个高三竞争最激烈的时候,大家的水平都到达了上限附近, 分数和排名不相上下。   她目前位居年级第一, 排在她后面的那些同学都很不服气, 拼命想要赶超她,因此完全不想写看起来毫无用处的演讲稿。   他们只喜欢做立竿见影的事情。   桑逾沉吟片刻,并未拒绝。   正好,她也有许多话想对大家说。   读书本不是功利的事情。   在她十多年的校园生活里,很多东西都比成绩重要得多。   其实老师没有因为她是女生就不给她上台的机会,已经是莫大的尊重了。   百日誓师大会这天,上台演讲之前,桑逾拆掉了头上皮筋,重新绑了个低马尾,之后在热烈的掌声下步履从容地走上礼堂的讲台。   虽然她已经够低调了,那副娉婷袅娜的样子还是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途中,她听见身侧有人惊讶地议论:“她没带演讲稿……”   是的,她要脱稿演讲。   上台后,桑逾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紧不慢地将话筒调节到距离嘴边最合适的距离,这才目视前方,不卑不亢地开口。   “尊敬的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很荣幸能够在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前,站在百日誓师大会的讲台上,平和地与大家分享我的理想。”   桑逾看见,坐在第一排的某个男生没精打采地支着下巴,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她一秒也未停顿地继续说:“理想在我们没有真正了解它之前,只不过是一个空泛的概念,一个套着陈词滥调的幌子,一个连自己都认为不切实际的无稽之谈,我们似乎更爱听‘分数不值钱’的论调,或是‘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不要过来’之类的调侃。”   观众席上发出稀稀拉拉的笑声。   桑逾静静等着他们的笑声结束,而后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在座的诸位迄今为止都无法将分数和理想搭上关系,也无法将理想和实际生活中的利益联系到一起,所以自然无法理解拥有理想的重要性。那么大家有没有在日复一日的学习过程中感到一丝麻木与茫然?”   说到这里,已经有人正襟危坐,在竖起耳朵认真听了。   桑逾话锋一转:“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没有分数来衡量我们的努力,没有分数来丈量我们与理想的距离,单纯把输赢交给二分之一的概率和运气,或者像我们的父母那样以及格与不及格来论成败,我们是否愿意?那现在我们又为什么要藐视分数,贬低分数的价值,想着不过是一两分而已。”   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沉默。   桑逾在一片沉寂中全情投入,将他们的想法完全代入到自己身上,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地模拟演绎:“反正我也考不到那么多分,理想对我毫无意义,我总是要失去理想,成为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打一份平凡的工,守好平凡的岗,庸庸碌碌,了此余生。若是有一天撞了大运,一夜暴富,便是我的福气。”   她说前半段的时候众人还在一丝不苟、心有戚戚地点头,说完后半段,全场爆笑出声。   桑逾没有笑,她痛心地说:“可是义务教育只有九年,如果我们只是想成为我刚才所说的普通人,又为什么要迈入高中的校园?难道除了满足父母和老师的要求,我们当初考进来的时候,自己没有感受到一丝骄傲吗?我们每一个人曾经都是那么优秀,要是止步于此,只能如此,怎么可能会甘心呢?”   此刻观众席上的一双双眼睛已经晕开了一抹红。   甚至有人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抽出纸巾擦眼泪。   更有甚者,痛哭流涕。   说到这里桑逾自己也哭了,她强忍抽泣说:“我知道大家很辛苦,拼到现在已经很疲惫了,我和大家一样累,大家千万不要以为我考年级第一很轻松。”   虽然桑逾说的是实话,但大家还是忍不住骂了声“靠”,情不自禁破涕为笑,连连起哄,嘘声阵阵。   桑逾调整了一下情绪,将演讲拉回正题:“我们中有人可能在想,这和理想有什么关系,人各有志,也不是每个人的理想都那么伟大。我学好数学,也许只是想将来算账算得更清楚明白;我学好语文,也许只是为了将来舌战群儒的时候骂得更加痛快。但是我今天在这里说的理想,是我们共同的理想。我学好英语,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世界都说中国话。”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主题会在这里升华。   桑逾在台上侃侃而谈:“或许课桌上堆满试卷的时候没有想过,这些印刷机里打印出来的题目,大部分是老师们为了不重样一道道整理的。不论走到哪里,遇见的陌生人只要听说你是学生,都会劝我们好好学习。还有家人送到教室门口的饭,每年高考免费送考的车,高考前夕全网的鼓励。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因为我们是希望。”   桑逾说着缓缓走出左上角的讲台,站到正中央来,指着天花板说:“百日后全国上下为我们开道。来日必不负众望,耀我中华!谢谢大家!”   场内掌声雷动。   其实她最初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勇敢地站到讲台上慷慨陈词。   就连仗义执言都做不到。   她的性情温软,承受苦难的能力超出一般人能够忍耐的范畴。   如果不是当初向江憬借了勇气,就算有了今天这样一个当着这么多人说话的机会,她也只会像完成任务一样得过且过。   青春的激情与她毫无关联。   她也不会有机会看到这么多双明亮的眼睛,不会汇聚这么多希望。   桑逾从台上下来后,坐在她旁边的女生对她直竖大拇指:“我本来已经被成堆的作业压得什么想法都没有了,听了你的演讲瞬间觉得自己又可以了!话说我刚才都被你说哭了。你真是好样的,语速适当,语调柔和又不失力量,真给我们女生长脸!我还以为百日誓师只是走个过场,现在看来,老师选你来演讲,真没有选错!”   桑逾闻言心神荡漾,不由自主地弯起唇角。   女生无法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猛然抱住她:“太棒了!桑逾你真的太棒了!啊啊啊啊!”   桑逾被夸得不好意思,害羞起来,谦虚地说:“谢谢,是大家的反应给力,不然要是冷场了,我站在上面也很尴尬。”   女生不管不顾地夸:“那也是你带动了大家的情绪,点燃了大家的爱国热情啊。”   桑逾连忙说:“不不不,是大家都有一颗爱国之心罢了,真的不是我的功劳。满腔热血的年纪,怎么可能没有热情呢?”   女生突然叉腰:“你再谦虚我要生气了。”   桑逾笑起来:“好吧,那就让我们一起为祖国尽绵薄之力吧。”   女生笑逐颜开地挽住她的胳膊:“这还差不多。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翻山路上,闪闪发光的启明星。就剩一百天啦!”   桑逾微笑着说:“是啊,就剩一百天了。”   距离彻底撇清早恋的罪名就剩一百天了。 第36章 含苞(二) 疼她还来不及。   誓师大会结束后, 是学校为高三学子筹办的成人礼。   比誓师大会还要隆重盛大。   大家首先要跨过教学楼下的“成人门”,从年级主任手里接过一朵精心包好的向日葵,脖子上挂上红围巾, 走过有全年级老师夹道欢迎的红毯, 在红毯的尽头拍照留念,然后由班长带队回到礼堂, 观看名为《我的十八岁》的纪录片。   活动结束已近黄昏。   学校估摸着学生们也没心思上晚自习了,就给全体高三生放了一晚假, 主打的就是一个劳逸结合。   来给桑逾送饭的桑黎川听闻桑逾他们的晚自习不用上后,脑筋一转, 让桑逾带路,一起去看望被赵毓芳送走的桑珏。   江憬今年刚读完研,在空天科技研究所工作,立了业却没有成家,因此目前跟着父母住,桑逾没想到这么快就又可以见到江憬了, 不禁暗自窃喜。   他那儿离桑逾他们家没有多远的距离。   在桑逾的印象里,上了立交桥,再从立交桥上下来, 差不多就快到了。   桑逾平时的表达欲并不强烈,就连今天的演讲稿的内容,也是她斟酌了很久,才决定要当着全年级师生的面说出来的。   可是她真的有好多话想对江憬说。   她想把自己一天的所见所闻所感统统告诉他, 把她的快乐与自豪分享给他。   他们还没上路,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了。   江憬他们一家人住在远近闻名的高档小区, 物业服务相当到位, 客人一到小区门口, 主人就知道了。   但是桑逾感觉江家不太欢迎他们,保安电话通知时跟那端聊了很久,起码有五分钟。   桑逾低头盯着学校发给她的向日葵,有些失落地想:也许对于江家来说,他们家的人,都是会给他们添麻烦的不速之客吧。   从那年来北京起到现在,他们家就承蒙江家照顾,就像远道而来投奔他们的穷亲戚。   不,连亲戚都算不上,非亲非故的,说是讨饭的还差不多。   只有桑黎川一厢情愿地管这叫礼尚往来,实际上每回还的人情和物件都不值一提,而□□他们的次次都是得令他们感恩戴德的大忙。   中肯地说,江家是没义务帮他们的。   时代更迭,江家虽然不像九零年代那般风头无两,但也算得上风光无限,江憬的爷爷至今受着党和国家的优待,以及亿万人的敬仰,德高望重,功勋卓著。   她小时候不懂事,未将江憬的家世当回事,长大了才知道这一家子成员都是何等人物。   简直像做梦一样。   现在大人们之间的气氛这么微妙,也不知道这微妙的气氛会不会蔓延到她和江憬身上来。   桑逾怀着忐忑的心情跟随桑黎川登门拜访,所有的忧愁都在江憬家的门打开的瞬间消散了。   是桑珏给他们开的门,手上戴着湿漉漉的橡胶手套,腰间系着围裙,显然在给他们开门前竟然在洗碗。   桑逾瞠目结舌,半晌磕磕巴巴地说:“这朵向日葵送你。”   桑珏不愧是“珏姐”,高傲又骄矜地说:“你先随便放哪儿吧,我现在没空搭理你。”   桑黎川依然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和蔼地说:“几月不见,我的阿珏变得这么能干了,真是爸爸的乖女儿。”   桑珏长大后察觉到他对她母亲的冷淡,再也不像小时候那么黏他了,见状反倒冷漠地后退一步,不耐烦地说:“你们到底进不进来,我八点就要交家政作业了,急着去干活呢。”   桑黎川愣了愣,没想到桑珏见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这让享受从被需要中获得的优越感的他感到无所适从。   桑逾率先反应过来,弯腰换鞋,扯了扯桑黎川的袖子,对他说:“我们还是进去再说吧。”   桑黎川回过神来,脸“唰”地黑了下来。   姐妹二人刚才没一个叫他“爸爸”。   这是一套适合三世同堂的复式空中墅,双卧双客的四居室,客厅、餐厅和厨房在一楼,书房和茶室在二楼,双面阳台配上全景采光落地窗,视野非常开阔。   江海平和孙茹婷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饶是知道他们来了,也等到见到面了才起身相迎。   或许是听到热闹的人声了,江憬也从房间里出来,向桑黎川问好。   直到江憬出来,总算是有个人捧着他了,桑黎川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   桑黎川此番前来是带着目的来的,为的就是借着昔日的“交情”,看能不能从江海平这里捞到点好处。   江海平毕竟是从过政的,才疏学浅是他自谦的说法,再怎么不精谋略,也是有几分城府在的,跟桑黎川打了几轮太极,去书房继续过招了。   孙茹婷被桑珏催着帮她提交家政作业,管孩子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桑逾和江憬。   桑逾抬头和江憬对视一眼,鬼使神差地将手上的向日葵递给江憬,问江憬:“哥哥,我不会养花,你会养吗?这花你养着吧。”   江憬其实不会养花。   侍弄花草这种事情,他爸和他爷爷都擅长,也就用不着他学了。   不过桑逾既然问他了,他还是找了个能当花瓶用的器皿装上水,把花插了进去。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无事可做,唯有面面相觑。   江憬静默两秒,跟桑逾介绍道:“家里一共四间房,我爸妈住一间,桑珏住一间,我住一间,还有一间是空房。我和我爸妈住楼上,桑珏一个人住楼下。她不怕黑,也不怕打雷,从来没上楼找过我们。”   桑逾顺口说:“除了你,她什么都不怕。”   气氛瞬间尴尬了起来。   桑逾自知失言,忙不迭说:“我还是给哥哥讲讲白天的经历吧。”   江憬笑起来,从烧水壶里倒了杯失去热度的温白开给桑逾:“好啊。”   桑逾自然而然地接过杯子,对着江憬道了声谢。   两个人坐下说话。   桑逾先给江憬讲了自己参加了誓师大会后的感受。   “不管在学习上受到了多大挫折,大家的心态好像都是积极向上的。即便是有一点消极情绪,谈一谈凌云壮志,谈一谈民族存亡,眼里顿时就有光了。大环境总是在唱衰,八零后要完了,九零后不行了,零零后躺平了。但是只需要一个契机,热情是立刻就能被唤醒的。”   桑逾告诉江憬:“因为老师留给我的准备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我从台上下来的时候真的很遗憾自己的措辞不够慷慨激昂。我只恨自己没有讲得再大声一点,情绪没有再澎湃一点。但是到接下来的誓师环节,我发现我在演讲时说了什么不重要。当所有人起立,大声说出自己想考什么大学,一起为自己、为同伴加油的时候,场面太震撼了,想不哭都难。”   桑逾感慨道:“那一刻我才深切体会到,一个人的力量真的是渺小的,但是当一个人的努力变成一群人的团结的时候,就不容小觑了。我有幸生在人口基数这样大的国家,感受到了民族的信仰,不仅仅是为我的祖国骄傲,更为我的同胞自豪。”   说着她叫了江憬一声:“你知道吗哥哥。”   江憬耐心地“嗯”了一声以示回应。   自从上次他意识到桑逾长大了,就迅速从教诲者的身份转变成了聆听者。   他很喜欢听桑逾发表见解,虽然并不独到,但是与他的三观完美契合。   桑逾接着说:“大家都很优秀,我们也很幸运,学校对我们的全面发展很支持。听说我们最后看的那部叫做《我的十八岁》纪录片是我们学校的同学自导自演的。学校知道了以后,不但没有怪他们在高三不务正业,还征用了,拿到成人礼上播了出来。”   她越说越激动,稍微调整坐姿,坐得更直了些:“他们在成绩上虽然没有体现出优势,但他们的导演才华十分出众。这部短片的基调平淡而不压抑,有一种在平凡朴素中迸发出的力量。让人感到的不是努力了却达不到预期的挫败,而是永不言败的拼搏精神。靠真实来打动人心。特别是开头他们说‘我是谁谁谁’,与结尾的‘这就是我的十八岁,我无悔的青春’遥相呼应,点题明旨,每个人的灵魂都从屏幕里溢了出来。”   桑逾给江憬描述了一下现场的反应:“一开始他们出场的时候,认识他们的同学都调侃式地起哄,到最后,大家一个一个呼唤他们的姓名,喊着‘你最棒’、‘你值得’,给他们鼓励。我在现场看得太感动了。”   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嗫嚅:“我才发现不止我一个人的青春里,没有流行歌曲,没有电视剧和电影,没有听过一场演唱会,没有看过一场比赛,参加的所有活动都是在学校的组织和老师的安排下进行的。”   江憬正想答应桑逾,暑假陪她把想做却没做过的事都做一遍,桑珏洗完碗从厨房出来,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旋即义愤填膺地喊道:“你怎么把我姐给弄哭了!”   江憬失笑。   怪不得大家不愿与情感充沛的小哭包亲近,这可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江憬不想解释,只是说:“我疼她还来不及,欺负她做什么?”   桑逾闻言一怔,心口迎来了一阵如山呼海啸般的悸动。   作者有话说:   大家五一快乐~ 第37章 含苞(三) 变故。   江憬将桑逾带来的花养了起来。   从花店买来的向日葵削了根, 只能水培。   他悉心将花的茎秆斜剪了一截,在网购的营养液到前,滴了些许雪碧, 想着应该能帮着这朵向日葵撑一段时日, 结果当他收到营养液的快递,打算给向日葵续命的时候, 发现插在醒酒器里的向日葵不见了。   他满屋找了一圈,终于在桑珏房间的垃圾桶里找到了。   昨天晚上还好端端的花朵已然枯萎, 凋敝的绿野死气沉沉,宛如掐灭了生机与希望。   令人痛惜不已。   他当即找桑珏问是不是她干的。   桑珏冤得不得了, 大声嚷嚷道:“谁碰那花了!我没事碰那花干嘛!真不是我干的!”   说着她举起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要是做了不敢认,我出门就被车‘创’死!”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什么死不死的。”孙茹婷闻声而来, 问道,“怎么回事?”   桑珏委屈地向孙茹婷告状:“干妈,他冤枉我, 非说桑逾带来的破花是我害死的。”   孙茹婷知道这事,因为花就是她扔的。   “什么花?是那朵插在醒酒器里半死不活的向日葵吗?今天早上我看到的时候已经被太阳晒枯了。我看你房间的垃圾桶里还没扔过东西,就带下来扔进桑珏房间里了。”   向日葵死于烈日的照射,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又悲惨至极。   说到这里孙茹婷还挺来气的:“你要是想养花, 就好好地养,买一束回来, 正儿八经插在花瓶里, 祸害这两千多一件的醒酒器干什么, 到时候醒出来的酒一股土腥味,连好酒也糟蹋了。”   江憬听了不是滋味。   这向日葵原本就是独一无二的一朵,被人从土里挖出来剪了根也就罢了,还要和其他娇艳的花放在一起看起来才有价值,在枯萎之前就厌弃了,死在了最渴望的阳光下,被丢弃在了垃圾堆里。   他一言不发地将醒酒器拿到厨房,用清洗玻璃器皿的刷子将醒酒器里里外外刷干净。   正冲着水,桑珏跟了进来,有孙茹婷给她撑腰,这会儿是一点儿都不怕他了,狐假虎威地背着个手,八卦地问:“江哥哥,你该不会是喜欢桑逾吧。”   江憬心下一空,旋即淡定地笑出来:“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桑珏才不接他的话,在他身后来回踱步,捏着自己的下巴自顾自说:“我刚才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通你这样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怎么会单纯因为花被扔在我垃圾桶里就断定是我干的。你肯定能想到,如果真是我干的,怎么会傻到让人一看就怀疑到我头上,而你居然连这都没想到,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关心则乱吗?”   江憬没说话,默默用干净的清洁布擦干醒酒器上还在流淌的水珠。   他没有反驳,桑珏就当他默认了,更加有底气地说:“因为那是桑逾留给你的第一样东西,而且你在这朵花上看到了她的影子,爱屋及乌。”   说着她双手环抱,头头是道地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家人。你妈妈明明是遗憾当初没能亲自养育你,觉得对你有所亏欠,却不去补偿你,反而在我身上来体验养成的感觉。你呢,明明喜欢的是桑逾,却非要移情于花。喜欢她你就对她告白啊,干嘛要暧///昧来,暧///昧去,真是矫情。”   江憬将洗完的醒酒器放在料理台上,开始回应桑珏:“阅读理解对你来说应该还是有难度的吧。”   桑珏一怔。   江憬郑重其事地说:“首先,我没有认定是你干的,只是下意识觉得可能是你干的,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第一反应,是因为你之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到底有没有痛改前非,还需要后续长期的观察来考证。不是你有悔过之心,就不用再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思想和行为是难以统一的,我不相信你能这么快改好。”   “其次,这朵花是一条生命,不是你所谓的东西。如果你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就无法敬畏生命。死亡永远是严肃的,不要挂在嘴边。”   最后,他强调道:“桑逾是她自己,没有东西能与她类比。她始终是你姐姐,你不可以高兴了就叫她姐姐,不高兴就没大没小地叫她桑逾。并且在背后议论他人,尤其是对你有过恩惠的长辈,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   桑珏张口欲和他争辩。   江憬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要以为你管我父母叫一声干爹干妈他们就能护得了你,他们现在大事小事都听我的,只是某些时候会发表一些看法,决定权仍然在我这里。所以,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桑珏是懂见风使舵的,顿时换了一副谄媚讨好的面孔,嬉皮笑脸道:“嘿嘿,江哥哥,我保证吸取教训,下不为例。”   江憬漫不经心道:“写你的作业去吧。”   桑珏当即没正形地立正敬礼,随后溜之大吉。   桑珏走后,江憬长叹了一口气。   他和桑逾,真的像他刚才说的那样,没有丝毫男女之情吗?   —   在桑逾的印象里,桑黎川一直都是难得回家的大忙人,然而这些天貌似变得游手好闲了起来,唯二干的两件事就是接她放学和探望桑珏。   她始终不明白。   她明明可以自己回家,桑黎川为什么每天都要接她回家?   而他明明可以把桑珏领回家,为什么仅仅是去探望?   其实从这时候起,凭着这两条未解之谜就足以初见端倪了。   只不过桑逾从来没有深入去想桑黎川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她沉浸在美好的梦想里,每天清晨一起床就能想象到自己在清华校园里漫步的场景,不止一次梦见她和江憬在校友会上见面。   这个年纪的她,未来可期。   正当桑逾划着台历上的数字,打算以平常心对待冲刺阶段繁忙而平静的岁月时,迎来了一场腥风血雨。   赵毓芳不在,没人安抚那些早出晚归却分文无收的工人了。   于是在平平无奇的一天,她和桑黎川在家门口被罢工组织暴动的工人围堵了。   工人们在他们家的院墙上用红油漆刷出了“还我血汗钱”五个大字。   歪七扭八,触目惊心。   这些工人里,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榔头,有的拿着钢管,手里的工具都是从桑黎川的工地顺的。   他们来之前都还在拼死拼活为桑黎川干活。   一条导火索一点即燃,在领头的人的煽动下,他们等候桑黎川多时了。   可是桑黎川见到他们的第一反应,不是说大诉苦水,给他们画饼充饥,而是板着脸警告道:“你们这样是犯法的,信不信我报警!”   桑逾在他身边,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保护好桑逾,而是可笑地维系着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和作为父亲的威严。   后果可想而知。   工人们嘴里骂着污言秽语,抄着家伙一拥而上,将桑黎川打得鼻青脸肿。   一开始他们也拉扯桑逾,谁知桑逾噙着泪一口一个“对不起,叔叔”,一下就让他们心软了。   他们也都是有儿有女的,哪经得起这个?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没能对桑逾下手。   只是对着桑黎川放狠话:“再不把拖了半年的工资发给老子,老子砍死你全家!”   桑逾见过欺辱,见过霸凌,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令她汗颜的暴力。   她竟然能理解工人们的讨债之举。   可是这些年她过的什么日子只有她自己知道,好不容易看见黎明的曙光了,却受到殃及,重新跌回黑暗之中。   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的不幸,只觉得万念俱灰。   最悲哀的大概就是等工人们如鸟兽散后,桑黎川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一会儿,疼得牙都要咬碎了,却依然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往地上啐了口血沫,愤恨幽怨地说:“想让老子还钱,做梦!”   那一瞬间,桑逾终于知道桑珏像谁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赵毓芳每次跟他吵架都要这么说了。   那种深入骨髓的恶,连至亲之人见了都觉得脊背发凉。   她这么爱哭的一个人,此刻都不哭了,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桑黎川看了好一会儿。   桑黎川也逐渐缓过神来,对上她意味难明的眼神,捂着身上的伤口假惺惺地问她:“阿逾,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   他们能把她怎么样呢?   自始至终伤害到她的都是他这个“好父亲”啊。   她原以为自己不招惹他就会相安无事,没想到该来的总会来。   她听见桑黎川耀武扬威地打着嘴炮:“算他们识相,没敢动你一根汗毛,不然我定叫他们牢底坐穿!”   桑逾很想奉劝他做个人,但她身为他的女儿没有立场,只能悲切地望着他问:“爸爸,你到底拖欠了他们多少钱?”   桑黎川不以为然地说:“没多少,也就拖了半年而已。做我们这行的,不都是欠来欠去、借来借去的,哪有那么多流动资金。他们啊,就是被有心人撺掇的,我非把这个人揪出来不可!”   他激动之下牵到了伤处,不由掏出手机对桑逾说,“阿逾,快帮爸爸叫个120,爸爸好像伤到肋骨了。”   哀莫大于心死。   有这样一位父亲,她怎么敢去祸害别人?   她已经不配喜欢江憬了。 第38章 含苞(四) 让你自身的光芒,为你的人生开路。   普通病房桑黎川不住, 他要住VIP单间,多了些许流程,桑逾在医院跑上跑下为桑黎川办手续, 又在病床前守了一宿, 彻夜未眠。   她以为除了她没人照顾桑黎川,正为自己的孝心感动时, 桑黎川的秘书来了,还带来了护工和桑黎川的金牌律师团队。   桑黎川把她和护工暂时请出了病房, 然后一群人在病房里讨论怎么对付“闹事”的工人。   桑逾在门口拍了好久的门,极力劝说桑黎川不要对那些本就遭遇了不公的工人动手, 可是桑黎川无动于衷,坚持要为他自己出气。   就为了那些可怜的工人,桑逾嗓子都快喊哑了,依然没能阻止桑黎川一意孤行,还险些致使她缺席上午开始的八校联考。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   人和国家一样,落后就要挨打。在这个被金钱和权势统治的世界, 是没有永恒的真理的。   想要扭转乾坤,目前的她是做不到的,螳臂当车罢了。   她唯一能做的, 就是尽力把握住自己拥有的,不要被眼下的境遇牵绊住,不能再被命运夺走任何东西了。   倘若当初江憬没有带着她在清华校园里走一遭,没有让她见到多姿多彩的世界, 没有对她说那些当时不解其意、多年后的今天幡然领会的话。   也许她会认命。   桑逾蓬头垢面地到学校参加联考,好在卡了最后一秒进了考场。   幸好, 考试所需的文具都是按照高考标准, 由学校统一发放的。   上午考语文, 刻在DNA里、深入骨髓的东西不是太伤脑筋,而下午的数学却是需要高度用脑的。   要是一直是昏沉的状态她的身体肯定吃不消,会影响到整体成绩。   于是一拿到卷子她就开始奋笔疾书,改变了往常的写字习惯,不再每一笔都用力凹笔锋,而是去写横平竖直的方块字,省去了许多顿笔。   最后硬生生挤出了半小时补觉。   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扯她的卷子,抬头一看,是从行政岗调过来的监考老师。   监考老师刚才是故意弄醒她的,眼下翻动着她的卷子明知故问:“都写完了?”   “写……”桑逾刚睡醒嗓子有些沙哑,发现自己声音难听,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写完了。”   监考老师发现她真的全都填满了,且字迹工整,便又鸡蛋里挑骨头地说:“写完了就不能再检查一下?这是八校联考,是要跟别的学校比名次的考试,你就用这个态度对待?”   桑逾困得眼皮直打架,闻言勉强撑开惺忪的睡眼,轻声细语道:“老师,前面的题目该答的要点都已经写上去了,最后的作文再删改会影响卷面整洁和行文的逻辑结构的。”   监考老师最讨厌学生跟她顶嘴,可又不占理,于是佯作无奈状,摇了摇头说:“明知道今天是这么重要的考试,昨晚还不好好休息,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旁边参加考试的同学都是听过桑逾百日誓师大会上的演讲的,对桑逾钦佩不已。   明眼人都知道到底是谁在扰乱考场秩序以及影响大家发挥实力。   有人见状没好气地说:“老师,您打扰到我们考试了。”   监考老师转身看向说话的那名同学,同时余光扫到,整个考场的学生都在望着她。   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好发作,只能咽下了这口气。   桑逾的睡意是不由她自己控制的,昏昏沉沉地睡到收卷的铃声响起。   不论是哪科考试,考试结束后大家都会互相对一对选择题的答案。   桑逾经过时,听见他们讨论,并未插嘴。   可他们却反过来拦住她:“桑逾等等,你选择题第二题选的什么啊?”   桑逾考试时是争锋多秒地在作答,自然记不得自己选的什么答案,就说:“对不起,我不记得了。”   未等她走远,她便听见刚才找她对答案的人说:“拽什么拽啊,还在考场上睡觉,到时候成绩出来,我看她考多少分。”   桑逾无心与对方计较。   她现在很难受。   早饭没吃,血糖有点低,想去吃点东西,又因为熬了大夜,胃里泛起恶心。   她赶紧来到洗手间的盥洗台前,掬了几捧水洗脸漱口,对着池子干呕。   呕了几口空气出来,人却莫名舒服了很多。   她无意间听到了一群女生在洗手间里的谈话。   “这次考试的题目可真难啊,连语文都这么难,文言文翻译跟天书似的,我一句都翻不出来。”   “我也觉得好难,不过因人而异吧。咱年级第一你知道吧?桑逾,一班的大佬,在考场上直接睡觉。睡了将近半场考试吧,我感觉她睡了得有一个多小时,她还逆天地把所有题都答完了。”   没有,她只睡了半小时。   她睡糊涂了也就算了。   怎么吹的人比她还不清醒?   传的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天啊,这么厉害吗?这就是人与人的参差吗?我作文都差点没写完,最后两分钟写了三百字废话凑数,估计分数也不会高。”   所以她先写了作文。   “你怎么知道她写完了?你亲眼见到她卷子了?”   “不是,是监考老师见她在考场上睡觉就上前把她叫醒确认的。”   “你们考场的监考老师这么闲的吗?我们考场的老师除了作弊什么都不管。是有考场上不能睡觉的规定吗?”   “好像只有不能提前交卷的规定。毕竟是联考,给学校挣面子的考试。”   “对对对,那个监考老师的言外之意就是怪桑逾没有集体荣誉感,不拼尽全力为校争光。”   “搞笑吧,我学习从来都是为我自己,道德绑架什么啊。”   “咱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咱们和大佬不是一个级别的,没法相提并论。”   “那监考老师有认出咱年级第一来吗?我不信她要是认出来了还会这样搞人心态。要是认出来了还搞这种操作,情商真的就太低了。”   “不知道啊。”   应该是没认出来吧。   她生得清秀斯文、白白净净,拍出来的照片很上镜。   但她从医院赶过来,俨然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顶着深浓的黑眼圈,很难与准考证以及公告栏上的照片对上号。   “撇开集体荣誉这么高大上的概念,其实我还蛮希望桑逾能打败外校的那些大佬的。虽然说强中自有强中手,高手太多了,我还是希望桑逾能打赢。”   “为什么啊,是因为桑逾在誓师大会上夸夸其谈,话说那么大,如果打不赢外校的会打脸吗?”   “当然不是啊!这跟打脸有什么关系。那可是誓师大会,她不往大了说能起到振奋军心的效果吗?根本不是她有没有立场说那些话的问题,她的水平都到达那个高度了,输了也是虽败犹荣好吧!”   “那是为什么?反正我觉得她考好考差都是她自己的事,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因为她是女孩子啊。”   桑逾听了心里一震。   “那天学校不是组织我们参观校荣誉馆吗?班上那群男生就笑着贬低侮辱我们女生,说我们胸大无脑,头发长见识短。我一看,荣誉馆里的女生可比男生多多了。他们在得意什么?搞了半天是在得意近十年来的高考状元都是男生。你不知道,当时我都快气炸了!”   “靠,嘴这么臭的吗?太离谱了吧,状元怎么都是男生?我不明白了,学习成绩好的女生既然有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一个中状元呢?”   “临考的时候被像这样各种搞心态呗。说什么女孩子读书也没用,迟早是要嫁人的。还有什么女生就是没男生聪明。听他们放屁!但越是这样,当事人就越想证明自己,无形之中多了很多压力,然后往往越想考好,越容易出岔子。最后考得好的女生都是平时不显山露水,却在高考中稳住了心态的。你说得多厉害才能和从没被搞过心态、甚至有人给他鸣锣开道的天之骄子比啊。”   “所以你是看好桑逾?”   “对啊,她看起来好温柔,心态应该比我这种一刺激就奓毛的稳多了吧。而且她不光性格好,成绩也好,光复女性未来的伟业就靠她了!给我冲啊!”   “你是她的迷妹吧。”   “她这么好我暗恋她怎么啦!”   “哈哈,没什么,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些在洗手间里议论她的女生快要出来了,桑逾连忙加快步伐往楼梯口走去。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存在感的,没想到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有这么多人默默注视着她。   其中固然有嫉妒她,见不得她好的。   也会有把她当做希望,期盼着她顶住压力一往无前的。   就算她是有那么一些自暴自弃,听了这些话,也不忍心辜负陌生人的善意,想竭尽所能给自己一个好结局。   她目前的状态的确不是最佳的。   她闭上眼陷入沉思。   冷静下来桑逾。   现在不是你纠结家人犯下的罪孽与你有无关系的时候,也不要把理想看得太重,更不要将今后能否与江憬并肩而立划归为眼下该考虑的事。   着眼于当下,心无旁骛地应考吧。   这几门考试江憬帮不了你,你也不能总想着依靠他。   不要畏惧眼前的黑暗,大胆地向前走。   让你自身的光芒,为你的人生开路。 第39章 含苞(五) 睡吧,桑逾现在肯定也睡了。   下午的数学考试, 选择题和压轴题要比想象中的更难。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桑逾做完选择题,一看时间,比平常测验时的平均速度慢五分钟。   但她没有慌神, 没有随意打乱做题顺序, 依然按部就班地答题。   旁边的同学反复翻动试卷的动静也没有影响到她对时间的掌控。   写到压轴题时,距离考试结束还剩十五分钟, 考场内开始发出骚动。   桑逾聚精会神地想出了两种解法,在脑海中模拟了一下运算过程, 选择了步骤较多但计算难度较低的一种。   打铃时她恰好写完答案的最后一个数字,却灵机一动想出了更加简单的第三种解法。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从监考老师喊停笔到开始收卷的过程中, 桑逾发现前后左右的同学都在狂抄她的选择题。   考场是打乱了成绩排名随机分配的,同一个考场里既有她这样全科全能的学霸,也有回回排名倒数的学渣。   这场考试的模式远不如高考正规,却是八校之间的第一次联考。   她当然希望自己学校的综合排名排在其他学校前面,但不该是以这种胜之不武的方式。   桑逾将自己的试卷和答题卡拿起来扇风。   随后她马上听到了“啧”的一声。   监考老师在前方喊:“请同学们有序离开考场,不要再动桌上的任何东西了, 否则按照作弊处理。”   坐在她右侧的男生双手合十冲她作起揖:“学霸,求你了,再给我看一眼, 就一眼。教室里的监控都是摆设,你信我。”   桑逾礼貌地说:“对不起,我不能害你。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在这最后的九十几天里提高真实成绩吧。加油。”   说完这句话, 他们偷偷交头接耳的样子就被监考老师发现了,指着他们说:“你们还在那儿干什么呢?把卷子放桌上, 赶快出去。”   桑逾依言将卷子摊放在桌上,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考场。   一考完试桑逾就奔医院去了。   早上桑黎川不像是愿意善罢甘休的样子, 她还是得想办法阻止桑黎川找那些伤了他的工人算账。   虽然祸事是因桑黎川赖账而起,但残忍的事实就是,桑黎川在北京做了五年生意,黑白两道都打通了关系,那些在外务工、漂泊无依的工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就像桑黎川说的,这一行里欠薪不给是非常常见的现象,就算众筹打起官司来,耗费的时间也相当长。   可能桑黎川都把欠他们的钱给还上了,了不起多赔一点,再从下一批工人身上剥削回来。   顶多算是民事纠纷。   而这些工人对桑黎川造成的是实打实的人身伤害,连肋骨都断了两根。   桑黎川当真追究起来,再请他的金牌律师团队往刑法上扯一扯,动手的工人搞不好是要被判刑的。   一个家庭就毁了。   设身处地想一想,多绝望啊,那些工人只不过是怕要不到自己应得的报酬罢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尽力做些什么。   为了公平正义,她可以失去亲情,可以舍弃虚名,可以视浮华烟云如敝履。   因为倘若正义消亡,国际关系经营得再好,只要国内民不聊生,她梦寐以求的理想将变得毫无意义。   桑逾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却在病房门口吃了个闭门羹。   桑黎川的律师团队已经按照他的吩咐准备起诉了,换了两个像门神一样的保镖来。   保镖告诉她,他们老板正在休息,谁都不见。   桑逾自报家门:“哥哥,我是他女儿,也不能进去吗?”   保镖面孔严肃地再次申明:“是的,小姐,谁都不见。”   桑逾叹了口气,有些后悔自己为了参加八校联考离开了桑黎川身边,错失了跟桑黎川面对面对话的良机。   没关系,她等。   桑逾守在桑黎川的病房门外,等一个他出来活动的时机。   哪怕从昨天到今天,睡眠时间不到一小时,她也倔强地等候着。   将近夜晚十一点的时候,桑黎川终于要人进去伺候他上厕所了。   保镖打心眼里不愿意做这种又脏又没有尊严的苦差事,犹豫的两秒,桑逾趁势溜了进去,贴心地说道:“这种事就让我来吧。”   桑逾说着拿起泛着酸臭味的痰盂向桑黎川走去。   她向来细心周到,将桑黎川服侍得妥妥贴贴。   桑黎川对她孝心满满的举动很是满意,本是宽慰地笑着的,一听桑逾提到昨晚打伤她的工人,马上拉下脸来,问她:“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儿!你站哪边的?”   桑逾大着胆子说:“我是爸爸的女儿,但是这件事就是爸爸做错了啊。爸爸,你把他们的血汗钱还给他们好不好?今后我们本本分分赚该赚的钱,不要再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了。阿逾希望您能做个好人啊。”   她说的这些话里,很是有几个字眼碰到了桑黎川的雷区,他不禁脸色大变,索性装都不装了,一怒之下举起病床旁的不锈钢开水瓶就往桑逾身上砸去。   “伤什么天害什么理!我什么时候成恶人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连亲疏远近都分不清!”   肾上腺激素飙升致使他一时间失去了痛觉,胸口起起伏伏,怒目圆瞪。   幸亏那不锈钢开水瓶里面是空的。   桑黎川嫌医院里公用的物品不干净,压根没有用过。   如若不然,桑逾即便是不被砸伤,也会被烫伤。   不锈钢开水瓶砸到了她的大腿根,娇嫩脆弱的肌肤与钝器接触,产生了强烈的痛感。   桑逾狠狠“嘶”了一口凉气。   桑黎川也不管刚才砸伤她没有,对着门口的两个保镖骂道:“你们两个是瞎了吗?把她给我轰出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准再放她进来!”   说着又冲桑逾吼道,“吃里扒外的东西,我桑黎川有你这种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给我滚!”   两个保镖赶紧进来把桑逾架出去了。   直到病房的门严丝合缝地关紧,桑逾才从突如其来的轰撵中回过神来,一脸不可思议。   她不得不接受桑黎川根本没有喜欢过她的事实,也难以相信她盼着这么久的父亲、桑逾攀了这么久的父亲,竟然是一副这样丑恶的嘴脸。   桑黎川远比她了解和以为的更加无耻。   她就不该寄希望于自己能够让他改邪归正。   他迟早会遭报应的。   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毛毛雨。   桑逾还以为没有下雨,淋着雨在路上走。   半路上,她下意识环着双臂抱住自己,忽然发现两侧的衣袖被雨水打湿了。   再一看,不只是袖子湿了,浑身都是粘腻的雨水。   她心里难受得连躯体上的难受都感知不到了。   家本是遮风挡雨的地方,可那个冰冷的家她一点儿也不想回。   一想到昨晚遭遇的围堵她就心神不宁。   桑逾仰头望了望漆黑的夜幕中被路灯照亮的雨丝,六神无主地想:小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了,房子都快要塌了。   桑逾无家可归,打算在学校附近的肯德基对付一夜。   在角落里趴了一会儿,就有人戳了戳她的胳膊。   她以为是她什么都没点,所以店员来赶她走了。   没想到一抬头,在肯德基打工的大学生姐姐给了她一沓纸巾,提醒她:“你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不擦干净就这样睡会感冒的。”   桑逾连忙说:“谢谢姐姐。”   “没事儿,我也因为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过。”女大学生店员冲她眨了眨眼,“明早我下班前送你一碗粥,就冲着这份同仇敌忾的缘分。”   桑逾下午没吃饭,闻言摸了一下肚子,肚子十分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   她尴尬地看向女大学生店员,女大学生店员也尴尬地看向她。   “好吧。”女大学生店员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还是现在就兑现吧。”   三分钟后,女大学生店员端给她一份帕尼尼、一对奥尔良烤翅和一杯冰可乐,慷慨地说:“吃吧,我请你的。”   然后就回后厨忙活了。   凌晨的肯德基依然人满为患,收留了许多和她一样无处落脚的人。   天涯共此时。   江憬也还没有睡。   他们今天去爷爷家给昔日的老首长贺八十大寿。   江鹤雨的父母依然因为远在尼泊尔没能赶回来,派了江鹤雨作为他们家的代表去恭贺老爷子的生辰。   老首长人老了怀旧,常回忆过去,拉着承欢膝下的儿孙,将改革开放时期的奋斗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八遍。   直到把自己讲困了才放他们走。   江鹤雨说明天早上要参加联考,没车送怕迟到,就借住在了江憬家。   江鹤雨去浴室洗澡,江憬就拿出藏在柜子里的被褥将家里的最后一间空房的床铺好,准备让江鹤雨睡。   结果江鹤雨洗完澡一出来就爽朗地说:“哥,我今晚跟你睡。”   江憬不习惯跟别人睡一张床,为难地说:“你是有什么非和我睡不可的理由吗?”   江鹤雨说:“我明天要接着参加联考,考英语和理综,这俩都是我的一生之敌,薄弱得不能再薄弱了,你能给我传授点经验吗?不然到时候成绩一公布,我跟桑逾之间的距离差得一面墙都容不下,那多丢脸啊。”   江憬心念蓦然一动:“桑逾也要参加?”   江鹤雨说:“对啊,八校联考嘛,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都在这八所学校里。她现在肯定高枕无忧,但我现在焦虑得根本睡不着。”   江憬笑起来:“要是真有普适的经验,你这三年岂不是都白学了?你就养精蓄锐,以不变应万变吧。睡吧,桑逾现在肯定也睡了,说不定还做着美梦呢。” 第40章 含苞(六) 收留。   联考第二天, 考英语和理综。   英语对于桑逾来说难度为零。   她一个小时就把卷子做完了,剩下的时间也是都用来睡觉的。   监考老师换了,按理说应该没人再管她是否在考场上睡觉了, 可有人觊觎着她卷子上的答案, 用橡皮擦砸她。   桑逾吃痛转身。   那个昨天想抄她选择题没抄成的男生冲她挤眉弄眼,示意她把卷子给他看。   英语这门科目的试卷上几乎全是选择题, 抄起来相当方便。   可两张桌子之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如果不是拥有千里眼, 应该很难看清。   桑逾知道,她如果不把自己的答案给这个男生看, 很有可能会惹事上身,而且就算她给他看了,对方也不一定能看得清。   可是不作弊和不纵容作弊是她的原则,直到收卷她都没有把自己的答案给那个男生看一眼。   考试结束后,那个男生果然威胁她:“最后一门了,也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如果你再不给抄,那咱们就走着瞧。”   桑逾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做得不对的情况下有底气说出这些话的。   一般人的话,被别人拒绝一次就会懂得收敛, 并且会害怕对方把这件事广而告之。   可对方似乎把百折不挠的精神用错地儿了,竟然冲她蛮横地冲她耀武扬威。   于是下午开考前,桑逾就借口卷子印错了,把这件事告诉了监考老师。   没多久这个男生就被学校里的保安带出了考场。   桑逾松了个口气, 将挂在脖子上的校园卡翻了个面。   塑料隔膜里,校园卡的背面是和江憬重逢时他给她的名片。   从前她不愁考不好, 就觉得大家求神拜佛沾好运多此一举。可轮到她对成绩有所求, 顿时就需要这样一份安定心神的玄学力量了。   她闭眼祈愿江憬能保佑她能考出理想的成绩后, 安心完成了最后一场考试。   考试结束,桑逾因不知道去哪儿而在学校里逗留了一会儿。   两天没有洗澡了。虽然春天没有夏天那么容易出汗,但淋过雨后她莫名觉得身上臭烘烘的。   犹豫了许久,桑逾还是决定回家洗个澡,换件衣裳。   回家的路上,她总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   可一回头,却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她怀疑自己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事精神状况不佳,产生了幻觉。   不过她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都尽量走的人多的大道。   可惜快到家的时候,还是要途经一条不得不走的窄巷。   每每经过这条窄巷,她都会感到压抑。   路窄墙高,曲曲折折地蔓延到看不见的深处,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过。   沿途放不下路灯,只能借着阳光或月色通过。   黄昏之时,日月之交,天色迅速暗了下来。   桑逾忐忑地走在路上,忽然听到了明显的脚步声。   她还来不及回头,就遭到了重器击打,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再次醒来时,她躺在一间陈设简单的房间里,一睁眼就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江憬。   只是她身上的痛觉很清晰。   继桑黎川被打后,她也遭到了袭击。   那条巷子是监控盲区,或许她将无从知晓打她的人究竟是她在考场得罪的人,还是和打桑黎川的是同一伙。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为维护正义遭到了打击报复,还是受到父亲的牵连罪有应得。   确认眼前的人的确是江憬后,桑逾的眼泪便开始汩汩地流。   “哥哥……你怎么在这。”   江憬倾身替她擦掉眼泪,顺手将她额角的碎发捋到一边,告诉她:“这里是我家啊。你遇到坏人了,有人路过时发现你倒在血泊里,就报了警。警方联系不上阿姨,打叔叔电话也被挂断了,就通知了我。”   桑逾嗓音沙哑地问:“他们是怎么知道你联系方式的?”   江憬举起床头柜上放置的挂绳卡套,隔着透明塑料膜,一面是她的校园卡,一面是他的名片。   他笑着说:“或许是某个小姑娘思虑周全,给自己添了一重保障。”   她不是为了麻烦他照顾才将他的名片带在身上的。   只是一个可以称为精神寄托的念想罢了。   她现在浑身都痛,根本没力气像平常一样和他沟通,连对话的频率都做不到相同。   江憬也知道她说不了多少话,估量了一下她大概想知道什么,一次性说给她听。   “你在医院昏睡了一天,昨天脱离的危险,通过了观察期。医生说幸亏对方下手不算特别重,除了头部击打的那一下造成了轻微脑震荡,其他地方都是皮外伤。医院床位紧张,我把你接回了家来调养。”   说着他端了一杯温水递到她嘴边,“先喝点水,然后把止痛药吃了,再睡一会儿。粥已经在煲了,等你再醒来就能吃了。”   听他这么一说,桑逾忽然察觉到胃中强烈的饥饿感。   想来她在昏睡中打的一直都是营养针,没有进过食。   可是她伤成这样,疼得一点胃口都没有。   上一次受这种罪,还是刚来北京的时候,被门夹伤手。   当时也是受到了江憬的照顾。   她欠江憬的太多了。   失神的片刻,江憬已经从锡纸壳里掰出了药丸,捧在手里递给她。   桑逾对他足够信任,也不管他喂给自己的是什么药,接过来一口气吞进嘴里,服水咽下。   药丸没有糖衣,遇水在口中化开了些许,染得她舌尖尽是苦味。   江憬给她准备了牛奶糖。   但她已经是不喜欢吃糖的大人了,摇了摇头,含着满嘴的苦抿紧了唇。   “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江憬说着拿起空杯和药盒,转身出了房门。   桑逾将毛巾被的被沿拉到鼻尖,用被子遮住半张脸,清澈明亮的眼睛盯着关上的房门,久久没有收回视线。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收留一个离经叛道的桑珏已经够让江憬和江憬的家人烦心了,再加一个没有心力对他们家做任何贡献的她,如同雪上加霜。   这么大的恩情,将来她要怎么报答呢?   本来她都打算尽量减少和他的联系,来日把之前欠他的还完就好了。   结果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又跟他产生了联系,欠得越来越多。   桑逾歪头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挂绳卡套,用力伸长了手臂和中指,将挂绳卡套够到了手中。   她的心思已经被江憬看到了。   可是江憬这一如既往的态度实在让她琢磨不透。   他是不喜欢她,所以选择视而不见吗?   江憬对于她来说,是既配不上又离不开的存在,而她在他眼里,貌似只不过是小他半轮的妹妹。   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为好。   桑逾想着想着就又睡着了。   她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已经从少女变成少妇了,已婚已育,丈夫和孩子的父亲不是江憬。   虽然梦里的男人没有脸,但是嗓音是比江憬的嗓音粗粝一万倍的破锣嗓。   那个男人不断在她耳边说她吃得太多,长得太胖,得保持身材,这样才好生二胎。   他天天不回家,而她只要晚一点回家,他就怀疑她在外面乱来,怪她不该抛头露面,逼她辞掉工作在家照顾孩子。   她因操持家务劳心费力,皮肤渐渐变得粗糙泛黄,皱纹横生,眼里失去了光泽。   而那个男人喜欢上了乖巧嘴甜且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光明正大地把人家带回家里,让她给那个女孩子做饭。   饭后杯盘狼藉,那个男人命令她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他们则把她的孩子带出去玩。   他们把她的孩子弄丢了,反而怪她歇斯里底,看起来像个泼妇。   那个男人将她失去理智的样子拍下来,公开败坏她的名声,说她精神状态不正常,自己为此受了多少折磨。   只为了和她离婚,把那个女孩子娶回门。   到头来,她的人生一片荒芜,悲凉凄惨。   桑逾不由从梦中惊醒。   这场噩梦恐怖到她苏醒后浑身都还在颤抖。   幸好,她才十八岁,只是一场梦而已。   房间里一片昏暗,桑逾一把掀开盖在身上的薄被,爬起来拉开窗帘,亮堂的白昼给予了她些许安全感。   她睡了太久,四肢没有力气,只好扶着墙来到门前,使劲浑身解数拉开了房门。   清新的空气骤然涌入房内,吹得她湿润的眼眶感到了丝丝清凉。   桑逾心有余悸,蹒跚走出房间,一眼就看到江憬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阅读一本书,仿佛一贯这般不苟言笑,可桑逾仍能从他严肃的面孔看到他温润笑着的模样。   江憬余光瞥见她,书看到第几页了都没来得及记就将书放在了一旁,起身迎她:“怎么才睡了半小时就醒了?”   仅仅睡了半小时就做了一场这么可怕的噩梦吗?   桑逾努力克服内心的惶恐不安,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和语气听起来平缓一点:“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是啊。”江憬温和平静地回答,“我爸去了他的公司,我妈去了电视台上班,桑珏在学校上课。”   桑逾闻言不禁难为情地说:“是我耽误了你去工作吗?”   她果然是给江憬添麻烦了。   江憬似乎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特意解释道:“我今天本来就是要请假换证的。身份证快过期了,要提前办理手续,不然到时候可能连银行卡都刷不了。”   桑逾狐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那你办了吗?”   “办了啊。”江憬一笑,“怎么?还要给你检查啊。”   桑逾娇俏地坚持道:“让我看看哥哥新拍的证件照也未尝不可。”   江憬实话实说:“哪有这么快,新证要过阵子才能领到手。我是提前三个月办的,听人家说,且有的等呢。”   桑逾觉得江憬是编造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眼神一黯,不想拆穿。   这一幕似曾相识。   江憬记得很久以前,在跟她家长确认了究竟能不能去影院看电影后,她也是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结果在他临走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这件事悄无声息地成了她耿耿于怀的心结。   江憬默默叹了口气,柔声细语地哄:“到了以后给你看好吧?”   桑逾顺水推舟应了声“好”。   如果说恐惧源于未知,那么焦虑就源于全知了。   知道得太多,想得太多,看得太长远,焦虑就会源源不断地蓄积。   随后桑逾的焦虑表现得更明显了,先是借了江憬的手机,每过五分钟就给赵毓芳打一个电话,然后打不通就跟江憬说她要回去了。   江憬看着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他一个没受伤的局外人见了都觉得疼,实在不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伤势最重的时候脱离他的看顾。   当桑逾第四十九次握上门把手,并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他家的时候,向来好脾气的江憬忍不住了,拦腰一掳,单手将没多少斤重的桑逾抱到沙发上给她上第二次药,无奈地说:“不是都说好了等养好了伤再说吗?”   “我没说等养好了伤再走,我说的是若是还疼就先不走。”   江憬二话不说,摇了摇云南白药喷雾剂的瓶身,突然对着她小腿上的伤口将药喷上去。   像是无声地在说“你就说疼不疼吧”。   桑逾差点叫出来,条件反射地缩回腿,咬着唇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江憬是知道长痛不如短痛,故意趁她不备给上的药,免得她还要克服心理上的恐惧,更加难熬。   喷完他便俯下身来,温柔地给她吹了吹。   “我今天才发现,你这脾气还挺倔,有什么话是不能对哥哥说的?阿逾,你今天很反常。”   桑逾心事重,重在害怕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不想努力隐藏了这么久功亏一篑,酝酿了半天还是没能说出口,只是郁郁寡欢地说:“说了你也不懂,何必要说。”   十三岁的时候她对他的感情还只是纯粹的崇敬,情窦初开后就变成了贪心地觊觎爱情。   他既然在知道了她的心思后对她无意,说破就没有意义了,说不定今后连现状都维持不了。   江憬蹙着眉失笑道:“你不说我怎么能懂?”   “你若懂了,何无需我说?”桑逾抬眼认真地看向他说,“从今日起,不要叫我阿逾了,还是叫我桑逾吧。”   江憬不禁严肃起来:“到底怎么了?是因为做噩梦了吗?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没必要带到现实中来。这样好不好,哥哥答应你,不论你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从梦中醒来都能马上找到哥哥,哥哥来帮你驱散梦境里的厄运。”   他这么一说,桑逾只觉得鼻翼一酸,难过到无以复加。   最近发生了太多令她不知所措且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是她能承受的,她也想说出来发泄发泄,可都是些不光彩的丑事,她根本难以启齿。   江憬劝她说,她就真的能说吗?   想想也知道,如果说出来,哪怕她是无辜受累的,江憬恐怕也会因为顾忌桑黎川,而对她这颗棋子心存戒备。   倒不如她就此,有意识地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慢慢疏远。这样,事到临头,她和江憬都不会太难过。   而此刻的江憬太过真诚,让她觉得说与不说都不是上策,完全被负罪感裹挟了。   她不愿跟江憬说真实的原因,沉默半晌,终究是瞒了他:“因为高考越来越近了,我不想让任何情感成为我成功路上的羁绊,只想做一个没有感情的答题机器。”   “这样。”江憬信了,“那也不能预先透支自己的身体啊,还是要好好养伤。至于人情世故和情感上的交互,倘若实在无法和学业或事业平衡,的确可以不用费心去经营。”   桑逾松了口气,侥幸自己这么不擅长说谎他却眉怀疑。   可下一秒,江憬话锋一转,又说:“可这和我如何称呼你有关系吗?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闹别扭,但是我确信你就是在闹别扭。阿逾,哥哥也是希望你开心的,就和你希望哥哥开心一样。”   桑逾绷不住了,情不自禁扑进他怀里,搂住他的脖子:“哥哥你也太好了,这让我怎么当得起。”   江憬抱着她拍了拍她的后背:“有什么当不起的?你的思想和三观都是在我的引导下形成的,你的为人处世也可以说是我教的,妄自菲薄不就等同于折煞我吗?”   桑逾低声说:“不一样的。除了思想和三观,世上还有种种无可奈何的因果加诸在个人身上,不是说三观正就是好人了。”   江憬不可思议地笑道:“你都不是好人了,这世上还有好人吗?我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姑娘了。”   桑逾心底一空,旋即发现他说的并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叹了口气,惆怅地说:“可是哥哥,你知道的不是全部的我,我还有秘密没有说。”   江憬猜到了她有难言之隐,在她耳畔说:“不想说就不说了,没有什么是必须要说的。看来我们阿逾也成为有责任感的大人了。人性都是复杂多面的,正义之士和乌合之众也只是一线之隔,如果一味追求成为大众眼里的好人,就此放弃一直以来坚守的道义,怎么能算真正的好人呢?”   他总是能在她需要安慰的时候,给予她能够说服她的安慰。   作者有话说:   发现每周末加更就跟调休一样,不但作息被打乱了,还为了给周末存稿写不到想写的情节点,这样的话还不如平均到每天,尽量给大家多更点。所以还是摊到每天吧,大家的阅读体验感会更好一点~ 第41章 含苞(七) 您不养我养。   在江憬的再三挽留下, 桑逾在他家待到了桑珏放学前,而让她不得不长久留在江憬家的原因,在于得有人给桑珏辅导功课。   初中的课程已经有难度了, 不再是是个成年人就能辅导的程度, 如果她不辅导,就只能麻烦江憬, 总不可能请大学毕业三十多年的老俩口跨越世纪给她补习。   桑珏如今变得爱学习多了,也想在学业上取得不菲的成绩, 总算是有了些许上进心。   桑逾问桑珏:“怎么想学了,是因为换了新环境, 想有个新气象吗?”   打那天被赵毓芳撵出家门后的真挚交谈后,桑珏对桑逾的敌意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弭了,也愿意敞开心扉跟桑逾说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初一刚开学的时候,教导主任来我们班说男孩子的头发不能超过眉毛,我就把绑在后面的头发捞到前面来问,是这个标准吗?结果教导主任说你一个女孩捣什么乱, 然后就让我出去罚站。我们班主任看到我站在外面,对我印象不好,一直对我有成见, 而且班里的同学都看得出来她偏心眼。我觉得挺没意思的,就不爱学。”   她其实聪明着呢,就是赵毓芳的打压式教育,对学习的兴趣随着自信心一起锐减, 老师本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结果老师的爱也消失了。   桑珏接着说:“来到江哥哥家后, 我认他的爸爸妈妈做了干爹干妈。干爹特别和蔼, 我干什么他都会夸我, 就连我多吃一碗饭,他都会夸我厉害。还有干妈,不仅救我于水火,还找校长给我换了个班,新老师太好了,给我上了第一堂课,就让我在单元测验里考了第一名。”   桑逾闻言“哇”了一声:“那之前的确是埋没你的才华了。”   桑珏看起来对桑逾的赞美不屑一顾,却在下一秒对桑逾说:“所以我对现状还算满意吧,有点美中不足的是,江憬哥哥他老针对我,像念经一样给我讲大道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他是没有童年吗?他这个人真的很无趣。”   不是同路人,互相排斥在所难免。   桑逾听了以后没有为江憬辩驳。   只要她是懂江憬的,其他人怎么看他无所谓。反正也不是她一两句话就能转变别人的思想的,说多了只会适得其反。   桑珏见她沉默有点害怕了,赶紧补充了一句:“我说的这些你别跟他讲啊!你要是告诉他了,我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又要在背后颠倒黑白,歪曲事实,又怕对方知道,这样真的很不好。   而且桑珏她说话总是很难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让人听了很想打她,将来到了社会上免不了要挨一顿毒打。   可一个人性格上的缺陷,终究是要自己摸爬滚打吃很多苦头才会想到去填补的,旁人劝不了,也无能为力。   像江憬这种是非曲直了然于心、赏罚自有论断的人,对她和对桑珏自然是一个天一个地。   江憬待她好,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尊重江憬,能让他在付出后获得成就感。但是在从不自我反省的桑珏看来,又是和赵毓芳一样的偏心。   那她为江憬说话就没有立场和意义,放到桑珏眼里,就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的炫耀。   桑珏确实也无从知晓江憬的性情,他们接触的不多。   而江憬风趣幽默、宽厚仁慈的一面,桑逾见得最多。   她知道他其实是会开玩笑的,不仅不是严肃古板、满口教条的学究,而且在原则范围内,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这不是一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可以抹平的。   桑逾没有语重心长地教导桑珏,只是说:“我不会告诉他的。你们一个是我的妹妹,一个是我的哥哥,我也不便插手。”   既然江憬都出手管了,就让他送佛送到西吧。   桑珏伸出一只小拇指来:“拉勾。”   桑逾也伸出一只小拇指:“一言为定。”   ……   桑逾的伤势没有严重到不能下地的程度,但是医生特地叮嘱了,为了避免伤口感染引发炎症和其他症状,不能洗澡。   可桑逾在这之前就有两天没洗过澡了,再不洗,人都要发馊了。   她苦恼又不好意思说出口,辅导完桑珏的功课,她走出桑珏的房间。   刚才在看《晚间新闻》的江海平已经关了电视回房间了。   江憬的房间亮着灯,房门打开着,在一楼的客厅抬头向上望,能看到橘黄色的暖光从他的房间里投射出来。   正当她仰头望着江憬房间的时候,孙茹婷不知是从哪走过来的,站在了她身后,问她:“要我给你用热毛巾擦一下身上吗?不然晚上就这么睡会不舒服吧。”   桑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孙茹婷又说:“我不该这么问的,江憬说你性格比较腼腆,这样问你也不好意思说要吧。你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去浴室。”   说着她就先行迈步了。   桑逾连忙跟在了她身后。   孙茹婷轻车熟路地来到浴室,弯腰打开盥洗台下面的柜子,从里面收纳囤积的新毛巾里挑了一条粉色的和一条黄色的,对她说:“你们小女孩都喜欢这种颜色吧。这条你用来洗脸,这条我就用来给你擦身子,行吗?”   “行的。”   在家她都不挑,到了别人家里,她就更是悉听尊便了。   孙茹婷打开控制电热水器的开关,用热水淋湿毛巾再拧干,叫桑逾转过身去,先给她擦后背。   原来不用脱了衣服擦啊。   她刚才想着可能要当着孙茹婷的面脱衣服还很害羞,现在松了一口气。   桑逾背着身子,看不见孙茹婷的动作,肌肤变得敏感起来,毛巾贴过来的瞬间她浑身一颤,接着就听见孙茹婷问:“是不小心碰到你的伤口了吗?”   桑逾下意识摇头,又觉得长辈说了这么多话,自己每次都只有三言两语或者是不说,似乎不太礼貌,就多说了两句:“没有碰到,谢谢阿姨。”   孙茹婷笑着说:“桑珏都叫我干妈了,你怎么还叫我阿姨?”   这个问题把桑逾问得不知所措了。   孙茹婷自顾自说:“叫不出口就算了,不为难你。我听江憬说你很懂事,不怎么让家里人操心,也就没受到过多少照顾。我还以为他是话里有话,怪我从前没管过他,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孙茹婷为什么会这样想?难道说江憬之前从来没有为了自己明着责怪过孙茹婷,现在却为了顾及她的情绪,跟孙茹婷交代。   哥哥……   孙茹婷叹了口气,随后说:“今天的饭菜是不是做得不合胃口?我看你都没吃两口。”   每个问题都问得桑逾不知道如何作答,让从来没受过长辈关怀的她受宠若惊,反而感受到了一丝惶恐。   好像越是她担心的,越是会纷至沓来。   比如说她想要礼数周全,面面俱到,却连孙茹婷的问题都答不上来,事态的发展永远都不是她能够左右的。   孙茹婷跟她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随便搭了几句话,发现聊不来,索性不再为难桑逾,也不再为难自己了。   她还是和桑珏相处起来会觉得舒服一些。   桑珏虽然刁蛮任性,却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很会哄人开心。   当她在工作上遇见了不顺心的事,回到家里,总是能被桑珏针砭时弊的吐槽逗笑。   说简单点,本来她在外束手束脚,多方掣肘,烦恼已经够多了,回到家里,再看见桑逾这样宛如林黛玉一般,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莫名觉得压抑得透不过气。   她不是与生俱来的慈母,自认为够迁就这个孩子了,能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已是尽了力,可她实在不习惯跟凡事迂回的人打交道。   就这么几分钟,耐心已经消耗殆尽。   等给桑逾擦完身子,送回房间,她就去找江憬,关起门来说话。   她直截了当地问江憬:“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姑娘送走?”   江憬问:“你说哪个小姑娘。”   孙茹婷说:“就被人打得浑身是伤的那小姑娘。”   江憬沉默了许久,严肃认真地说:“您都知道她是什么情况,还来问我这种问题?她身上的伤口都还没开始愈合,您就讲这种话,要问也得等她把伤养好吧。”   孙茹婷不以为意道:“我知道,我就问一下,又没说现在要她走。问一下都不行吗?”   江憬呼了一口气,继而问:“您还记得养在爷爷家的那只猫吗?”   孙茹婷漫不经心地说:“记得啊,是叫白雪。”   江憬就说:“那年我读大二,申请了第二专业不敢告诉您,明明每天的课程都排满了,听说您去拜访爷爷了,还是抽空去了趟爷爷家。不过没来得及见上您一面,您就又要飞往其他国家了。那时候白雪刚生了崽,还不到两个月,我听爷爷说要把那几只猫崽送人。我问为什么,爷爷说是因为猫崽抓破了你的外套,惹得您不高兴了,猫崽又太多了,看不过来。白雪因为失去了孩子,没过多久就失踪了。”   孙茹婷已经完全不记得这档事了,皱着眉说:“我也没让你爷爷把小猫送走,是你爷爷送的,能怪到我头上吗?再说了,猫和人能比吗?”   江憬失望地望着孙茹婷问:“人还不如猫?”   孙茹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振振有词地说:“我不知道那小姑娘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让你这么替她说话。但是我可以明摆着告诉你,人和猫我都不喜欢。猫抓破衣服事小,麻烦是真,人和我不投缘没关系,可如果两个孩子都得管,我没精力,更顾不上。”   江憬不理解:“那为什么留下的是桑珏,而不是桑逾?”   孙茹婷回答道:“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而且她总是闷不吭声,一副灰心丧气、郁郁寡欢、怨天尤人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相处。总而言之,我就是觉得她跟我不投缘,装能装多久呢?”   江憬急切地说:“她只是一个稍微有点敏感、容易伤心的孩子而已,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反而是犯过错的孩子更受您的青睐。我不信她没有努力迎合您,您为什么不能接受她?”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多为什么?!”孙茹婷一激动嗓门大了点,怕自己跟江憬的争执引来家里的其他人,又压低了音量说,“所以说,既然需要彼此体谅,为什么不能彼此放过?谁都不容易,那我容易吗?这两个孩子又不是我亲生的,我当然喜欢哪个,哪个和我磁场相合,就对哪个好。为什么非得要一碗水端平?不该我愿意养哪个就养哪个?你要是想两全,就把姐妹俩的家长找回来,我可以两个都不养。”   江憬痛心疾首地说:“我还以为您大爱无疆。”   孙茹婷反驳道:“这与大爱无关,她们只能代表她们自己,别乱给我扣帽子。”   “您不养是吗?”江憬明知故问,半晌,在孙茹婷无声的对峙下,望着孙茹婷的眼睛说,“行,您不养我养。她的医药费我出,她的生活我管。我会告诉她今后不要打扰您,她也不需要打扰您。” 第42章 春汛(一) 晚安,宝贝。   桑逾很早就睡下了。   她躺在江憬家最后一间空房里, 熄了灯,睁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竖起耳朵听着房门外孙茹婷活动的动静。   孙茹婷先是催桑珏和江憬洗澡, 然后催丈夫洗澡, 最后自己洗完澡,又挨个催他们睡觉。   接着桑逾听到有脚步声到了她的门口, 戛然而止。   她赶紧闭上眼睛,屏息等待着掩上的房门被推开。   可是静默几秒后, 那脚步声又渐渐走远了。   她认得出江憬的脚步,不疾不徐, 全然不似这般雷厉风行。   是桑珏的话,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闯进来了。   应该也不是江海平。   所以根据排除法,是孙茹婷吧。   来找她,是想对她说什么呢?   怎么连门都没敲就又离开了呢?   分辨虚情假意和真心实意,对于敏感细腻的人来说,不是难事, 是完全能够敏锐察觉的。   不被喜欢和不被重视这两种体验,桑逾已经习以为常了,也早就学会了心知肚明却不点破。   她的矫情和焦虑只体现在和江憬来往的过程中。至于别人对她是什么态度、什么眼光、什么评价, 她都不甚在意。即便孙茹婷是江憬的母亲,她也没想得太长远。   等到夜深人静,四下归于沉寂,桑逾才大着胆子起来找水喝。   刚趟上床没多久她就开始口渴了, 因为不想和他们产生太多交集,她从那会儿一直忍到现在。   结果一出门, 客厅的吊灯虽然没开, 但客厅的落地灯是开着的, 她没收住脚步走出了拐角,再想缩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江憬坐在沙发接近落地灯的一端,借着灯光,貌似还在看白天没看完的那本书。   茶几上放了一盏热茶,正袅袅冒着蒸腾起来的白雾。   他洗了澡,穿着宽松的家居服,胸前露出冷白的一块,锁骨和胸肌都很清晰,看得桑逾脸一红,连忙别开了视线。   “桑逾?”   江憬温声叫她,音量介于家里的其他人听不到而她刚好能听到的区间。   被他看见了再跑就不合适了,桑逾犹豫了两秒,朝他走去。   江憬不用给她让位旁边都有一大片位置可以坐,因此他稳如泰山地端坐在那里,只是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拉拢了前襟,让衣料遮住了刚才袒露的体肤。   他这么在乎礼义廉耻反而更加撩人,惹得桑逾心念一动。   可惜他遮蔽的仅仅是直观地勾人遐想的部位,没有挡住隐晦地释放荷尔蒙的喉结。   他的喉结圆润且突出,略一动都能让人浮想联翩。   桑逾压根不敢离他太近,生怕生出与欲望相关的歹念。   她长得这般冰清玉洁,总不好将人之本欲展露得过于明显。   江憬问她:“是睡不着还是起夜?”   他将上厕所都说得这般文雅,衬得她的大白话没有营养极了,桑逾有些腼腆,不动声色地将“我想喝水”换成了“我想喝茶”。   她其实就想喝点白开水而已,却见江憬端起面前的茶杯递给她。   “喝吧,没喝过的。”   桑逾本来想说这是他给他自己倒的,晾了这么久被她喝了不好,不知怎的脑筋一抽,一开口便说成了:“杯子是喝过的。”   江憬闻言宠溺地“哎哟”了一声,含着笑意说:“还嫌弃哥哥啊。”   桑逾当即臊得整张脸都红了:“没有。”   为了转移江憬的注意力,她忙不迭问,“这是什么茶?苦荞吗?”   闻起来竟没有半点茶叶的香气,色泽却挺澄亮好看。   “用金线莲煮的茶水,止渴的,喝了也不会睡不着。”   江憬回答完她的问题又提醒道,“不过睡前还是不要喝太多水,不然明天早上起来眼睛会肿。”   水肿嘛。   不只是眼睛,浑身都会肿。   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腹内的食物和机体的能量都在夜间消耗完了的缘故,她感觉自己每天早上刚醒来时都是一天里最窈窕的时候,人看起来也会美貌一点。   结果她想着想着不小心说了出来,而且遗落了很多关键词:“没关系的,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觉得自己好美。”   生生变了一种意思,莫名自恋。   说完桑逾就怔住了。   江憬听了也是一怔,不过他比桑逾先反应过来,笑着应和:“是啊,我们阿逾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国色天香,闭月羞花。”   他是这样评价她的美貌的,丝毫不显得轻浮无礼。   桑逾一直觉得自己的相貌不算出挑,只是五官足够端正,皮肤足够白皙,因为显得清纯恬淡,放在群芳之中是无法争奇斗艳的。   他却用“国色天香”这样高级的词汇来夸赞她。   他一向只说实话,那就怨不得她当真了。   桑逾心里美滋滋的,像被人在心尖上淋了一罐蜜,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便听江憬接着道:“尤其是笑起来格外好看。”   桑逾经不起他这样变本加厉的夸,伸手去拿他手上的书。   江憬一直在专心跟她说话,手中攥得不牢,她一抽就轻松抽走了。   刚才过来的时候她就注意到这本书的封面了。   是一架飞机。   书名是俄语,她看不懂。   书是B5大小的,很厚,一看就是专业著作。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她本以为只是封面唬人的译本而已,没想到拿过来一看,真的是纯俄语的。   她不禁对江憬佩服得五体投地。   寻常人考上清华就很难了,他还是保送的。   保送就保送吧,他还拿了双学位。   双学位已经十分了不得了,他还写了含金量非常高的学术论文,在学术领域小有声名,进了国家级的保密单位。   她原以为这就完了,现在得知,他还忙里偷闲学精了一门语言。   怎么做到的?   桑逾不能置信,当他只是装装样子。   众所周知,在语言学科里,专有名词最考验水平。   她随机翻了一页,指着中间一行文字首端看起来像专有名词的单词问:“这是什么意思?”   江憬看了一眼,回答道:“航天器热控系统。”   桑逾又翻了一页,随手一指:“那这个呢?”   江憬继续答:“火箭遥测。”   桑逾接二连三又问了好几个专有名词,江憬只当她好奇,一一回答了她。   答案越来越高深莫测。   “空间生命科学。”   “脉冲风洞。”   “气动辅助变轨。”   “太阳耀斑。”   “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   “拜科努尔发射场。”   这下桑逾是真的相信他是在悄悄努力惊艳所有人了。   “哥哥,你是真的会俄语啊。”   听到这句话江憬才意识到她刚才问的那些都是在验证他究竟是不是真的会俄语,不由挑了挑眉。   像是在说“你居然不信我”。   桑逾见状顿时不好意思了,讪讪冲他笑了一下,试图缓解尴尬:“那哥哥,你能教教我吗?”   “可以啊。”江憬大大方方,字正腔圆地说,“跟我读,брат(读法:卜腊特)。”   “брат。”桑逾有样学样。   江憬赞许道:“对,就是这么读的。”   桑逾这次没有被他的认可冲昏头脑,问他:“哥哥,брат是什么意思?”   江憬肯定不会教她骂人,所以肯定不是入门级的脏话。   如果是情话的话……   她开心是开心,可要如何应对呢?   江憬告诉她:“是哥哥的意思。”   桑逾以为他做了什么决定她漏听了,茫然问:“什么是哥哥的意思?”   江憬正准备开口,她恍然大悟。   “走神了啊。”江憬说罢,随即从她手中拿回书,“困了吧,喝了茶就去睡吧,虽然替你跟学校那边请了长假,但时间不早了,我也准备睡了。”   桑逾抓紧时间问:“哥哥,最后一个问题。晚安用俄语怎么说?”   江憬笑意盎然地说道:“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读法:斯巴锅伊纳伊诺契)”   桑逾现学现卖:“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брат.”   江憬笑意不减,轻声说:“Спокойнойночи,душенька.(译文:晚安,心肝宝贝。)”   桑逾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怎么都压不住嘴角的弧度。   今天江憬没有给她讲世间的道理,因为她没有向江憬索求安慰。   于是她忽然发现,要不是有那么多复杂的人事夹杂在中间,她和江憬相处起来不会累。   细数下来,她的痛苦都是围绕着身边的人展开的,究竟有多少烦恼是属于她自己的呢?   她想:今晚可以做一个好梦了。   第二天清晨。   桑逾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了。   门外有家里其他人说话的声音,还有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和瓷器碰撞的声音。   估计是知道她在养伤,谁都没来叫她起床。   其实她既然可以下地走动了,就可以去上学了。   一个人待在家里她也不知道做什么,像看家的一样无聊。   尤其是高三这个特殊时期,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她闲不住的。   桑逾一打开房门就闻到了一阵清香,循着味儿来到餐厅,餐桌上摆放的食物丰富到可与广东的早茶媲美。   填肚子的有小笼包、葱油饼、豆浆油条、白米稀饭,配了红薯、玉米这样的粗粮和鸡蛋,开胃菜是糖蒜、酱萝卜、榨菜,还有喷香的卤肉。   跟校门口摆的早点摊的品类比起来,更有家的味道和生活气息。   她正双手撑在餐桌上望着琳琅满目的美食荟萃,江憬又从厨房里端出一盘韭菜盒子,找了个空位放在了桌上:“好了,齐活了。”   说着他解开了腰间的围裙,取了下来。   桑逾忍不住惊叹:“哥哥,你是把冰箱都掏空了吗?这就是大户人家的手笔吗?小门小户得囤一年吧。”   江憬听出她在说他铺张了,反驳道:“不会啊,我和我爸食量都大,你们姐妹俩也在长身体,就我妈可能吃得少点,豆浆油条是给她准备的,她就好这一口。早上喝点稀饭舒服,还有小笼包、葱油饼,这些吃不完的留到下午也不会坏。小菜也都是能长期放的。肉你们肯定吃得完。红薯和玉米实际上就切了两个,鸡蛋一人一个,韭菜盒子也是一人一个。”   桑逾还是觉得江憬在把他们当河马养……   “哥哥,平时都是你在做早餐吗?”   不等江憬开口回答,梳洗打扮完的孙茹婷就一边系着衬衫前的飘带一边没好气地说:“平时都是他爸做,今天他格外勤快,连坚持了三年的晨跑都断了,一起来就开始做早饭。”   孙茹婷看起来很不高兴,连带着刚才说的话都多了几分阴阳怪气的意味。   昨天给她擦身子的时候都不是这副样子。   江憬也不理孙茹婷,转而对她说:“还没洗脸刷牙吧?去吧,刷完牙再来吃。”   气氛非常微妙。   桑逾怀疑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吵架了,顿时噤了声,默默点头,转身去了浴室。   微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所有人就座就餐都没有终结。   空气似乎凝滞了,安静得吓人。   桑逾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打破僵局:“我今天能不能去上学?”   孙茹婷就说:“你都伤成这样了,还往学校跑什么,早点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事。”   江憬在这点上意见和孙茹婷一致,但是他问桑逾:“为什么要去学校?在家里一样可以复习啊。如果是因为复习资料都在学校,我下班去学校给你取回来就好了。”   桑逾说:“联考成绩快出来了,我想第一时间知道。”   虽然这是她找的借口,但说的也是实话。   日常的小考也便罢了,联考可是大考,而且她是在非常不佳的状态下完成的考试,心里没底。   如果胜券在握,她也就没必要放在心上了。   江憬想了想,同意了。   “好吧,我等会上班带你去学校。”   话音刚落,孙茹婷就嗤了一声:“就这点儿原则。” 第43章 春汛(二)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顿早餐, 吃出了鸿门宴的既视感。   吃完后,剩下的残羹冷炙、杯碗盘碟依然是由江憬来处理。   他已经换好了上班要穿的白衬衫,一不小心就会将油污溅到身上, 眼看着就要出门了, 弄脏了不太好。   桑逾见力所能及,连忙帮他一起收拾。   江憬却利落地穿回了围裙, 把她手里的活抢过来:“我来就好。你去门口等着吧,先把鞋换上。”   孙茹婷气得想自掐人中, 忍不住指着江憬对桑逾说:“你就让他来。我们家从来都是男人干家务,不干将来娶不上媳妇。”   桑逾:“……”   她看看孙茹婷, 又看向江憬,不知如何是好。   江憬淡淡和她对视,心不在焉地说:“我妈说的对,去吧。”   孙茹婷冷哼一声,别有深意道:“不要厚此薄彼,一会儿别忘了把你桑珏妹妹一起带走。”   桑珏突然被cue, 整个人一懵。   江海平可算逮到机会说话了,一派和气的样子,憨态可掬地笑着说:“我来带, 我来带,我去公司顺路。她们姐妹俩学校都不在一个方向,你这不成心折腾孩子吗?”   孙茹婷立刻偏头睨了丈夫一眼。   江海平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而后越来越淡, 直到彻底消失。   十分钟后,桑逾和桑珏并排站在地下车库的出口, 分别等江家父子俩的车。   桑逾觉得奇怪, 问桑珏:“今天早上你怎么这么安静?吃早饭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委实不像她一贯的风格。   “有什么好说的?”桑珏现如今已是经历过霸凌以及被生母抛弃的人了, 早已没了当初嚣张的气焰,虽然人只有十多岁,但心智严重早熟,通透地说道,“人在屋檐下,多说多错,我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那母子俩都不是吃素的,我招惹他们干什么。江憬那么偏袒你,我犯不着触他霉头。孙茹婷就更别说了,强势霸道的掌控欲跟我妈妈不相上下,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却比我妈妈在的时候难过多了。说白了我们才是一条战线上的难姐难妹,境遇都是一样的,你不会以为我还有心情嘲讽你吧。”   桑珏说了这么多,桑逾就只听进去一句,诧异地问:“江憬偏袒我吗?”   桑珏冷嗤一声,特嫌弃她的榆木脑袋似的,不冷不热地说:“对啊我的好姐姐,你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从小时候起,他的心眼都快偏到北半球去了,简直就是明目张胆的偏爱,他还不承认,一说就急眼。呵,死鸭子嘴硬。”   说着她自嘲道,“可能我从出生起就是你的对照组吧,注定会拥有跟你截然相反的人生。他们都说我坏,没错啊,我就是坏怎么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这种老好人和解,也不屑与你们为伍。如果有一天你们在一起了,我不会祝福你们的。但我毕竟欠你的人情,所以谁要是拆散你们——”   她说到这里一顿,狞笑了一下,“我要他狗命。”   “阿珏你不要这样,你不是都已经走上正道了吗?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桑逾看着桑珏这样自暴自弃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桑珏会变成桑黎川那种无赖,甚至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变成亡命之徒。   桑珏今年才不到十四岁啊,今后的人生还长着呢。   桑珏静默两秒,忽然捧腹大笑:“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我才没那么疯呢,惜命着呢。”   桑逾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真的是在说笑才松了口气,正好江憬来了,正把车往她们这边的坡上开。   桑逾蹙起眉,怏怏道:“这种玩笑以后别开了。”   江憬的车稳稳停在她面前,桑逾上了他的车。   他趁桑逾系安全带的工夫,对桑珏说:“你姐姐快要高考了,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别说不该说的话。”   桑珏看了桑逾一眼,挑了挑眉。   桑逾透过她的躯壳看到她内心有个小人在跳脚:你看我没说错吧?他就是偏心!   果然偏心。   直到桑珏今天点破江憬偏袒她,桑逾才对偏心有了概念。   她以前是感知不到任何偏心的。   身边的人偏心,她只觉得对方是在从大局的角度合理分配有限的资源罢了,从没有察觉自己应得的利益正在向其他人转移。   然而醍醐灌顶的这一刻,她想到的不是这些年蒙受的委屈和损失,而是江憬对她的用情。   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是有人偏疼的小孩了。   那江憬没有给她回应又怎么样呢?   不是只有说出口的才是爱啊。   江憬对她还不够好吗?   他都在全家人面前公然维护她了。   他本是那样尊敬长辈的一个人。   尤其是昨天晚上……   她很开心。   她的确是让江憬看到了那张被她当“护身符”用的名片,被他知晓心意。可这只是无意间的巧合而已。   她却有一瞬间,竟然贪心地想要这场意外变得美丽起来吗?   大概是受了伤心灵变得脆弱起来了吧,她本不该有这样的小情绪的。   她好像让江憬为难了。   他说过的,他的身份和处境决定了他必须是个正派人物,不可能对她这个高考在即的高中生做出格的事,而面对受伤的她又不能坐视不管。   当她询问到为什么会在他家里时,他本可以含糊其辞,连哄带骗地绕过这个话题,装作没看见那张寄予了她少女心事的名片,然后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对她敬而远之,任由她去怀疑是不是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   可是他没有。   到头来他还是在他的声名和她之间选择了她。   从始至终他都在把她当有思维能力的人对待,而不是像桑黎川那样把她当傻子骗。   他如实告诉了她发生的一切,很好地照顾到了她的知情权。   事发后,他对她的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只是他更注意了一点他自己的言行,增加了一些对他自己的约束。   比如不着痕迹地拉拢了他的前襟。   比如进洗手间后反锁好房门。   真的只有清醒了才能察觉到他的清醒。   这就是成熟和不成熟的差距吗?   他能从容地处理好一切,而她只会因为患得患失借机向他索取更多关注,希望他在她身上投入更多精力。   她该知道在这至关重要的非常时期,就算是问他,他也不会表态。   何必非要不合时宜地期盼他的答案……   江憬见桑逾上车后一句话不说,看了她一眼,问道:“桑珏刚才都跟你说什么了?”   桑逾从前事事都跟他说,从他那里获得了宝贵的人生经验和及时的安慰,也借此躲过了一些劫难。   但是随着猛烈的风暴接踵而至,她逐渐发现,即便是防患于未然,也依然逃脱不了命运的责难,分明已经尽力避免了,仍旧未能幸免。   那她自然也就不想做无用功,给他徒添烦恼了。   昨夜之前,他是她的人生导师,是她迷茫之时的领路人。   可经历过昨夜放下忧愁的平常闲谈后,她尝到了与他厮混时的甜蜜,只想把他当爱人。   她不想再问江憬她该怎么办了,也不想把糟糕的坏情绪带给他。   说实话桑珏的精神状态很让她担心,桑黎川做的恶事也很令她糟心。   但这些都是她的家世,她不想让他掺和进来。   于是她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就是跟我抱怨你防她像防贼一样,对她还是不怎么信任。”   江憬笑了笑:“但凡她身上少一根反骨,我都不会把她当坏种对待了。”   桑逾乖巧地说:“辛苦哥哥了。”   她这样生疏客气,反而令江憬不安。   他猜测她是不是因为看到桑珏想起了被袭击的事,过度自省,又开始怀疑是她的错。   这件事总要有个说法,也总要了结的。   江憬把桑逾送到学校后,当即去了警局,跟进案件最新的调查进展。   警局的人对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把本不能透露的情况都对他说了出来。   调出监控录像给江憬看:“您看,这名学生在这段路上,还只是一直跟在小姑娘身后没有动手。然后你再看这段录像,会发现这名学生实际上消失了一阵子,最后突然出现在了小姑娘家附近。不仅手里多出了这根敲晕小姑娘的钢管,还像是提前埋伏在了这里一样。逻辑对不上,时间也对不上。他要是原本就知道这小姑娘在哪,何必要大费周章跟踪前面这么长一截,直接守株待兔不就好了?而且他本来是跟在小姑娘身后的,根据小姑娘家附近的监控显示,他至少提前了十分钟到达了作案现场,并获取了作案工具。”   “后来我们经过多番调查走访,又有两名犯罪嫌疑人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跟江憬交代详情的警察摆出两张照片,“就是照片上的两个人,两名工地上的工人。有目击者看见他们开着辆卡车带着这名学生进了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的老板也证实了这一点。于是我们仔细查看了学校门口的监控,从中发现了这两名工人的身影和这辆牌照为京A819B**的卡车。”   “我们不妨推测,这两名工人和这名学生最开始不是一伙的,但都和这个小姑娘存在着不同程度的私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嘛,这名学生跟着小姑娘,这两名工人跟着他俩。半路上,他们走进了一条卡车进不去的街道,一名工人就下了车,怂恿这名学生跟他们做交易,对小姑娘进行攻击。两人一拍即合,这名学生旋即上了他们的卡车,一起去了五金店。获得作案工具后,三人埋伏在小姑娘家附近,两名工人看着这名学生实施了犯罪。”   说着,这名警察又翻开了一个文件夹,将审讯中问出的供词给江憬看,并解说道:“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他们最初的目的都只是为了恐吓威胁,但是凑到一起之后就动了歹念。话风很一致啊,都说是对方教唆的。”   江憬不假思索地说:“这起案件你们查明后秉公处理就行。不过我想了解一下他们各自的犯罪动机,不知道可不可以。”   警察笑着说:“可以可以。只不过我们还没审完,审完以后再把详细的动机告诉您。”   “谢谢。”江憬又问,“上次让你们帮忙查赵毓芳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警察马上说:“这不巧了,我刚想说这事呢。她先是去了西双版纳,然后去了泰国和新加坡,接着又去了韩国,目前人在欧洲。您还有什么是需要我们警方协助的吗?”   “没有了,谢谢。”   “不客气,为人民服务。”   这名警察前脚刚把江憬送走,后脚就变了脸色,不满地找到上级汇报道:“他提的要求我都竭力满足了。但是领导,您这不是叫我犯错误吗?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我看他年纪轻轻的,八成还没我岁数大,不会又是哪个二代吧?!”   上级板着脸训斥道:“不该说的话别乱说,不该问的别瞎打听!审你的案子去。” 第44章 春汛(三) 我有女朋友的。   要不是桑逾就是当事人本人, 她还真不知道,谣言竟然能传到这么离谱的程度。   她刚回学校,一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同桌就跟她说:“桑逾你来了。好端端的怎么会掉沟里呢?”   坐在她前面的同学闻言扭过头来, 对她同桌说:“你听岔了吧,老师分明说的是井盖被哪个缺德的人偷了, 晚上月黑风高看不见路,可不就掉进去了。”   桑逾:“嗯……嗯……”   老师是这么跟大家说的吗?   大家都是模拟高考能得六百分的能人, 结果居然信了吗?   掉进下水道里,她还能生还吗?   老师这话也编得出来?   一看就不是擅长撒谎的人……   同桌又说:“这几天警察来了好多趟, 不知道是在查什么。是不是学校里进小偷了。也没听他们说丢什么东西啊?”   坐在她前面的同学无语道:“学校里除了一堆资料还有啥值钱玩意儿啊。我做这些资料上的题做得六亲不认,他要真给我偷走了,我年年清明顺道给他祖宗上坟。”   同学面无表情地说:“如果他偷的是你辛辛苦苦刚写完的资料呢?”   坐在她前面的同学设想了一下这个情境,顿时怒发冲冠:“我咒他全家不得好死!”   桑逾想喝水,从桌肚里拿出保温杯,发现里面还有前几天没喝完的水。   隔了好几天, 要倒掉了。   她起身刚准备去倒水,就见班长抱了一堆卷子来,冲着班里的同学嚎了一嗓子:“来几个人帮忙把联考的卷子发下去!”   发卷子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只不过还是有人明知故问:“班长!分都登完了吗?”   班长没好气地说:“卷子都在这儿了,你说呢?”   那名同学瞬间开溜:“那我要先去办公室看看我的。”   班长吼道:“你急什么急,一大早的,办公室的电脑都还没开!先把英语卷子发下去, 好歹等早读下了再去看!”   “好嘞。”那名同学一想也是,麻溜跑回来了。   只有英语成绩能先通过卷面分数得知吗?可她并不担心她的英语成绩啊。   如果其他科目的成绩也要这样一门一门揭晓, 确实很折磨人。大家一下课应该都会涌到办公室里提前看刚整理好、还没来得及公布的成绩单。   到时候一定很拥挤, 而她不想跟别人挤。   毕竟八校联考, 自己学校的成绩出来了还不行,需得等到其他学校的试卷都批改完,将分数录入系统,才能知道自己在全市是什么水平。   既然还得等,确实不能心急。   桑逾接着去洗手间把水倒掉。   回来的时候路过办公室,班主任看见了她,兴奋地把她叫住:“来,桑逾,进来一下。”   桑逾不明就里,懵懂地进了办公室。   进了办公室以后,班主任搬了把椅子给她,让她先坐下。   桑逾依言落座,一瞬不瞬地望着班主任,静静等着班主任开口。   班主任喜不自胜,笑逐颜开:“桑逾啊,恭喜你在联考中取得712分的好成绩。我不敢跟你打包票说你一定能在这次联考中拿第一,但是联考的难度是比高考要难很多的。这个成绩继续保持下去,很有希望以状元的身份考上清华北大,所以学校会支持你的,你生活上有什么需要也尽管跟老师说。”   跟之前让她在誓师大会上演讲的态度截然不同。   上次虽然也是好声好气的,但却是命令式的口吻,这次姿态低了许多。   桑逾知道考上清华北大,学校将给予考生本人一百万的奖励,培养出一个清华北大的学子,全校师生也跟着沾光,尤其是班主任,可以获得一笔不少的奖金。   如果是状元的话……学校还没出过市状元,最高记录是区状元。   桑逾不贪心。   老天已经大发慈悲,让她提前知道了联考成绩,让她免受了等待的煎熬,还给她开辟了特殊通道,让她不必和千军万马为这个结果挤得狼狈不堪。   对于她来说,能上清华就是胜利。她只是想和江憬拥有同一个母校而已。   至于能不能拼个市级的状元,这个要看机缘,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是她想要就能得到的,过于急功近利,可能反倒适得其反。   随缘吧。   桑逾礼貌地说:“谢谢您的关心,我会努力的。”   —   不是几进宫的惯犯,其实很好审,稍微吓唬一下就什么都招了。   江憬才离开不到两小时,连结案报告都出来了。   只不过警方打电话来告知的时候,江憬正忙着做实验,手机放在实验室外。   他们做实验,讲究的就是一个严谨,连小数点后的数字稍有偏差都会导致重大实验事故。   实验过程中,不仅要通过观测将实验数据精准地记录下来,还要实时人工测算。有时需要代入的公式过多,又没有固定的算法,或者说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摸索到规律,就必须得倚赖思考,这种时候计算机还没有人脑好用。   等他在黑板上算出结果,已经到了午休时间。   他检查完所有仪器设备的运行情况,从实验室出来,到隔壁的换衣间里,打开属于自己的储物柜,将工作服换成了便装,也终于拿到了手机,看到了未接来电的记录。   他马上给警方回拨过去。   只听对方在电话里说:“您好,作案动机我们已经查清楚了,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我就直接在电话里跟您说了。”   江憬言简意赅地说:“方便。”   于是警方就给了他答复。   “事情是这样的。被害人的父亲是某知名地产集团的老板,拖欠工人工资不给,引发了工人们的大规模抗议。我们接到群众举报,多次去现场调解都无济于事,就连上失信名单的警告都发出了依然没有取得理想的成效。最终工人们失去了理智,为了维权冲动之下打伤了被害人的父亲。”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桑逾竟然都没跟他说。   “被害人的父亲受伤严重,断了几根肋骨,坚持要将责任追究到底。闹事的工人一听害怕了,就派代表来找被害人,希望被害人能劝被害人的父亲高抬贵手,却在到达被害人的学校门口后得知被害人的父亲已经起诉了,绝境之中生了歹念。原本是打算绑架被害人,然后以被害人为质跟被害人的父亲谈条件的,但是遇见了一名跟踪被害人的学生。”   又是绑架。   “根据这名学生交代,他与被害人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在高三的联考中,想要被害人配合他作弊都被被害人拒绝了,心生不满,想要给被害人一点教训。”   到这里已经可以看出,桑逾一点儿错都没有,是她那个不知廉耻的父亲和心中的正义害了她。   在一点点还原的过程中,真相逐渐清晰地浮出水面。   “两名工人自然没有跟这名学生提绑架的事,只是撺掇这名学生把被害人敲晕,好让他们带走。结果这名学生没控制好力道,被害人倒地后马上出了血,他也慌了,当即逃离了现场。两名工人见被害人受了伤,知道一旦实施绑架,被害人受的伤肯定要算在他们头上,不但没有办法和被害人的父亲谈条件,还极有可能被报复,这与他们的初衷相悖,于是放弃了原计划中预备实施的侵害。但是其中一名工人由于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对着被害人踢了许多脚泄愤,然后两人带走了袭击被害人的工具。”   江憬听后五味杂陈,眼底都是对桑逾的心疼。   他攥紧的拳头兀自发出“咔”的一声。   他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谢谢了,那被害人的家属在哪里就医可以查到吗?”   “您稍等一下。”对面的警察查了一下系统里的笔录,找到了询问地点,“在一家叫做利盛的私立医院。”   江憬再次道谢。   他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朝实验楼外走去。   到门口,他的同事们都吃完午饭回来了,见到他跟他揶揄:“江工,这么敬业啊,再不去吃饭可没饭吃了,食堂阿姨要下班了。”   随后跟上来的女同事不爱听他们这么调侃,瞪了他们一眼,扬声说了句公道话:“有你们这么挤兑新人的吗?”   说着又换了温柔的语气对江憬说:“江工,你别理他们,食堂要到一点才停止供餐。最近的伙食可好了,有红烧猪脚和辣子鸡,这些硬菜阿姨做得多,没吃饱还能再让阿姨打,管够。入职的时候就说了,包吃住,那还能让你饿着呀。”   江憬还没回应,那群老工程师干脆连她一起打趣,起哄道:“谁挤兑他了。你要喜欢人家就大胆说呗,别扭扭捏捏不好意思,绕这么大一弯演出美女救英雄。”   饶是知道他们是开玩笑的,那名女工程师还是红了脸,害羞地说:“别闹了,我大他好几岁呢。江工这样的肯定不缺女孩子喜欢,找对象也该找同龄的。”   谁知有人闹得更凶了:“女大三抱金砖嘛!罗姐你努努力,叫声弟弟给他听,释放一下你的魅力!”   接着,一群人开始瞎叫唤。   江憬虽然有很急的要事要抓紧时间办,但丝毫没有将急切的心思表现出来,用最利落的方式终结话题,温和地笑着说:“别为难女同志了,我有女朋友的。谢谢罗姐,谢谢大家,我有事,先出去了。”   留下呆若木鸡的众人在风中凌乱。   他下了几级台阶,忽然听见有人感慨:“他才多大,都有对象了?恋爱果然是得在年轻的时候谈啊。”   话音刚落,立刻有人搭话:“是啊,你要不去植个发吧。” 第45章 春汛(四) 看上哪个了?   利盛医院不归国有, 去年和前年都上过新闻,因为私自抬高药价被强令整改过。   查一次,改一次, 规规矩矩老实一阵子, 过不了一个月,又开始宰病人。   医院给每个能上手术台的医生定指标, 也跟销售岗位一样按绩效提成,凡是稍微有点职业道德、操守和底线, 都不会来这家医院上班。   但非常赚钱。   来这里看病的人大多是有钱却愚昧、把医院当旅馆挑的暴发户,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 妥妥的摇钱树。   优势在哪儿呢?   第一,给够病人足够的关注。每张病床旁都有呼叫铃,在病人按铃后的一分钟之内,主治医生和护士必须来到病人病床前,问病人是哪儿不舒服,是否有别的需要。   第二, VIP病房比普通病房还多,主打的就是单人单间和至高无上的尊贵感,普通病房就是用来衬托VIP病房的。每天赠送一份欢迎水果帮助患者补充维C, 贴心地送到患者病床前,还有一些附加服务的项目。   第三,不赶客。就算病好了,想多被观察几天、几月、几年, 也没关系,给钱就让住, 住到天荒地老都行, 绝不存在床位紧张的情况, 医院就怕床位住不满。   第四,配套设施齐全。除了没血库,输血都靠现捐,其他该有的医疗设备全都有,还特地修了健身房。   第五,提供人文关怀服务。人治死了,全科室的医生开启“忏悔模式”,站太平间门口鞠躬默哀,有特殊要求的话下跪也行,讲究的就是全方位照顾患者家属情绪。   整座医院都写满了“贵”和“不怕死就来”,偏偏有冤大头被外表的光鲜迷惑,趋之若鹜。   江憬没来过利盛医院,到的时候属实被门口巨型喷泉震撼到了。   ——正常人见了多少都会想到医院挣的钱全是从自己口袋里出的吧?他不理解怎么会有人甘愿把自己的生死交给这样一家不务正业的医院。   等进了医院主建筑的大厅,他又被震撼到了。   ——人满为患。不怕死的人这么多。   江憬问警方要了桑黎川的病房号,直奔目的地。   他在外面的时候,没有靠过他爷爷的威名和他父亲的声名,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对守门的哼哈二将说自己是江海平的儿子。   桑黎川在病房里听到了,忙不迭从病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冲到门口给他打开了。   “是小江啊。”   但是当他看到江憬是空手来的,就知道江憬不是来探望而是来找茬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可惜门都打开了,也不可能避而不见了,只好将江憬请进去。   江憬下午还有事。   上午只是一个小实验,他有能力独立完成,下午要集体讨论团队共同研发的项目,届时会有很多同事到场配合实验,整个科研系统的大佬也都会出席,他不能缺席。   所以他没有时间跟桑黎川兜圈子,开门见山表明了来意。   “叔叔,做生意大都讲究诚信为本,不知道您的诚信体现在哪里。”   “当然是体现在货真价实上。”桑黎川洋洋自得地说,“我用的向来都是真材实料,从不建豆腐渣工程。”   说罢他又笑眯眯地说,“小江啊,几年没见你已经长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想必是能在你父亲面前说上几句话吧。你跟江董再说说,能不能再给我个项目做。叔叔的公司现在遇到了一点困难,连给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江憬直截了当地戳穿:“前段时间我父亲派人去您工地上暗访,发现您连水泥都掺假,那些更高级的建材里面有多少水分也就可想而知了。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投入建设,否则您知道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吗?住在里面的都是孩子啊,说不定一家只有一个的孩子。”   生而为人,怎么能这样丧良心?   桑黎川装模作样道:“这件事我不知道啊,你们知道了怎么不早跟我说?”   他声情并茂的演起戏来,怒不可遏地说,“市场采购的主管我不知道换了多少个了,每个都这么贪得无厌!这帮畜生良心都进狗肚子里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也难啊。”   说着他打起感情牌,苦大仇深地皱着眉说,“小江,我也是有女儿的,还有两个女儿,我怎么会不知道孩子对于一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我最近手头上确实比较紧,拨给采购部的资金不够多,可能他们为了能完成任务,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算没有达到标准,差得也不多吧。”   他还好意思提他的两个女儿?   江憬看到桑黎川的眼珠在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在想应付他的对策。   接着他就听见桑黎川信誓旦旦地喊冤叫屈,“这次只是意外,你们不能因为一次意外就对我产生这么深的误会啊。”   他说的话是前后矛盾的。   江憬紧拧着眉戳穿:“您刚才还说采购部的主管更换频繁。”   桑黎川见编不下去了,索性破罐破摔地承认,随后开始东扯西拉:“是,我没能力挣钱,害得手底下的工人跟着我一起受苦。但当初我混得好的时候,有福也跟他们同享过啊。逢年过节我上工地发红包,出手那叫一个阔绰。后来跟我一起创业的发妻病了,我变卖家产,倾其所有,四处求医问药,可她最终还是离我而去了,险些一蹶不振,幸得贵人相助才有了今天。我一共遇到了两个贵人,一个是我现在的妻子毓芳,一个是你的父亲。”   情绪酝酿到一定程度后,他竟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我对他们都很感激,并在心里发誓将来一定共享富贵,可当我因一时的时运不济走下坡路时,发现他们一个弃我而去,一个要与我分道扬镳,这滋味,不好受啊。”   说着他痛心疾首地望着江憬继续说,“虽然我知道世态炎凉,但小江啊,你给评评理,做人不能够这么做吧。”   接着,他卧在病床上扮作奄奄一息的模样,指着窗户说,“我受伤后没一个人来看过我,我就望着这扇窗回顾我的半生。你说人活成我这样还有什么意义。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对不起发妻,对不起续弦夫人,对不起女儿,对不起工人,更对不起你父亲。我自知罪孽深重,不如引咎自裁,一了百了。”   这就是畏罪自杀的人的心路历程吗?   江憬如此好脾气的一个人都被桑黎川气笑了,顺坡就驴道:“您放心,桑逾和桑珏我会代您照顾好的,您要是实在觉得痛苦,可以安心去了,也好让两个女儿少尽些赡养义务。”   桑黎川一听到“赡养”两个字眼睛都亮了。   刚才桑黎川演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江憬还是冷漠地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按理说我不该站在这里指责您。但身为公民,您如果违法了,我无法包庇,也没人能姑息。您可以不伟大,但不能自私,孩子们需要一名没有污点的父亲。如果您拒不偿还欠工人的债款,所有账户被冻结后将身无分文,落得东躲西藏无处安身的下场。可如果您将工人的薪酬结清后宣告破产,我每年可以给您二十万为您养老。这笔交易您做吗?”   一年二十万,是他目前不吃不喝全部的收入。   桑黎川闻言目光如炬地盯着他,笑了笑:“我的两个女儿,你看上哪个了?”   江憬从来没这么生气过,只觉得浑身的气血都涌上了头,手止不住地在颤抖。   姜还是老的辣,桑黎川眯了眯眼,拿到筹码后立刻换了副嘴脸,拍上他的肩,嗤笑道:“一年二十万?小江,我的两个女儿,一个都不好娶啊。一年二十万就想打发我?尤其是我的大女儿,那可是前途无量啊。我要是破产了,她们不就没有依靠了吗?我为什么要宣告破产?我不是说了,我手头的不宽裕是一时的,等我渡过了难关,又是一条好汉。我也没有污点,更不会违法。钱我迟早会还上的,你们家若是在这时候助我,我们将来就是亲家,如果你们家袖手旁观,那么将来就是冤家,你自己看着办吧。”   江憬终究是年轻了些,心慈手软了些,一下就让桑黎川把局势逆转了。   他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盯着桑黎川,对峙了足足两分钟。   没有告辞就走了。   但他不算无功而返。   至少让桑黎川意识到了,他的两个女儿身上是有利可图的。   那么桑黎川大概率会把这当做底牌好好珍藏,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使用,更不会轻而易举地毁掉,事到临头势必会有所顾虑。   但愿他说的这些话,桑黎川会慎重考虑吧。   嘴倒是挺硬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反悔。   江憬上午忙着做实验没顾上吃午饭,为了这件事中午也没吃午饭,走出桑黎川的病房就开始胃疼。   胃里像插了根满是螺纹的钢筋,沿着一个方向搅动。   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沁出一片冷汗。   他人就在医院里,却没有找个医生看一看,硬生生忍着疼扛了片刻,挺直脊背出来医院。   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第46章 春汛(五) 喜不喜欢。   江憬参加完实验数据分析会, 在单位复盘了一下才回家。   到家的时候都八点多了,天已经黑了,夫妻俩吃完了晚饭出门散步, 都不在。   江憬看着一室黑暗叹了口气, 进门后捂着隐隐作痛的胃,打算到厨房给自己弄份简餐。   正准备打开冰箱的时候, 看到一旁的蒸锅还冒着烟。   他旋踵走过去,揭开锅盖, 蒸腾的水雾扑面而来。   水雾散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锅切好的卤菜。   他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电饭煲。   保温模式的灯是亮着的。   他们给他留了饭。   电饭煲打开后, 雾气比蒸锅里的更浓,里面盛装的是清香扑鼻的皮蛋瘦肉粥。   清粥小菜,是他们家晚饭的风格。   夫妻俩都很擅长中式养生,也很会安抚他们的中国胃。   江憬挽起袖子,从挂架上取下汤勺,舀出一碗粥, 和蒸锅里的卤菜一起端到餐桌上,最后从消毒柜里拿了一双筷子,坐到餐桌前。   一切准备就绪,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碗尝了一口粥,不禁皱了皱眉。   粥很咸,但没有咸到不能下咽的程度。   他又尝了一口卤菜。   嗯,卤的时间太短, 还没有入味。   两样食物反向综合,竟然出奇的和谐。   不用猜, 今天晚饭绝对是孙茹婷亲自下厨做的。   他只扒拉了两口, 家门口就传来了夫妻俩交谈的动静。   门被江海平打开后, 孙茹婷先进的门,看见他起身相迎也不理他,换了拖鞋后自顾自进了她和江海平的卧室。   江海平在这个家里一直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   他径直走到江憬面前,拉开儿子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   江憬见状也坐下了。   江海平扫了一眼桌上的碗盘,对江憬说:“你继续吃吧,我说你听着就好了。这卤菜,还有这粥,都是你妈亲手做的。我问她今天是吹的什么风,她不说,但我知道肯定和你有关系。我们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等你,结果新闻联播结束了你都没下班,回不回来吃也没说。你妈她就多想了,我叫她别干等着你,先出去溜达一圈消消食。”   江憬解释道:“对不起,我忙忘了,不是不敬她。”   随后他低头认错,“我的错。”   江海平摇摇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不该为了维护别人而伤害她。你和你妈为何会起分歧,散步的时候我都向她了解清楚了,就是为了那个小姑娘的事儿嘛。”   江憬怕江海平怪罪到桑逾头上,忙不迭说:“是我思虑不周,跟桑逾没有关系。”   江海平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了端倪,心平气和地说:“关于那个小姑娘受了伤,咱们家该不该收留,答案当然是该。我们中国人心里就是有团火,不像外国那么冷漠,但凡是我们的同胞受难了,能帮就帮。咱们家不缺她一口饭吃,也不差她那点儿医药费,若说是养的话,未免夸张,但总归是要耗些心力,负些责任,你怎么能跟你妈那样说话呢?什么叫她不养你养?你现在拿了工资,硬气了嘛。”   “我……”   江憬无从辩驳。   他得承认,那天从孙茹婷说不喜欢桑逾起他就不理智了。   后来孙茹婷将桑逾和桑珏拿来对比,随后坚定地选择了桑珏,心中的愤慨就愈演愈烈了。   长久以来他受到的都是正统的教育。要惩恶扬善,要扶危济困。孙茹婷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亦是如此。   因此当孙茹婷选秉性不佳、做过许多恶事还能全身而退的桑珏时,他有一种三观被颠覆的震荡感。   他以为仅仅是因为赵毓芳付了桑珏的抚养费,而没人替桑逾交这笔抚养费,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义愤之下脱口而出。   其实他也知道孙茹婷没有义务,他只是觉得有些讽刺罢了。   江海平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干的是保障前线心无旁骛地护佑国家安宁,让我们国家在列国面前扬眉吐气的大事,能参与这项伟大的事业无上光荣。但你那点微薄的工资还是不要在人前显摆了,尤其是当筹码下注跟人对赌,免得开局就闹笑话。”   说晚了,他已经在桑黎川面前豪气干云地开了一年二十万的条件。   果然输得一塌糊涂。   江憬沉痛地闭眼,又睁开,懊悔道:“我去见桑逾的父亲了。继造假后他又干出了侵吞工人血汗钱的勾当,被工人打进医院了。我本以为能感化他,许诺他只要他重拾良心,我可以用我所有的收入担保,为他养老,最终没谈拢,反而打草惊蛇了。”   江海平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江憬如实说:“就今天。”   江海平沉稳持重,没责怪江憬,沉默半晌,从容地说:“你做的没错,先礼后兵嘛,他既然死不悔改,不愿接受你的好意,你也不必客气,别做慈善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老是擦着法律的边界找刺激,迟早得出事。看来得盯紧点,防止日后被他拖下水。”   江憬垂首不言。   江海平心知他在想什么:“在担心他家的那两个小姑娘受波及?你要知道,一旦有了软肋,就给了对方翻身的机会。顾忌太多,放不开手脚,很容易让自己被对方压制,不但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末了江海平轻描淡写地说,“只是进不了国家机关而已,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不要太执着于护他人周全。你做的已经够多了,算是仁至义尽了,也是时候让他们自力更生了。空有信念是行不通的,有时候人生就是这么无奈,所以才要懂得取舍。”   江憬沉吟片刻,不知是说给江海平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的,会想出来的。”   江海平叹息:“你只能跟正人君子讲道理,或者把自己弱的恶人关进囚笼里。现在你要把一个蛮不讲理、手眼通天的无赖关进囚笼里,还要防止他为非作歹伤及无辜。这是能实现的吗?鱼和熊掌你要怎么兼得。”   江憬笃定地说:“不是只有我有软肋,他也有弱点。我不信在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让他恐惧的。等我忙完这期实验,去他老家看看。”   江海平一怔。   这确实是条他不曾想到的思路。   孩子大了总是会有很多自己的想法的,江海平也不想过多干涉,只对江憬说:“你妈她呢,时常像东征西战的巾帼英雄一样在外闯荡,她在家停留的时间虽然短,但是也不妨碍家是她最后的港湾。你有你的小姑娘,她还不是我的小姑娘?哪怕她并不柔弱,也是我想保护的妻子,更是你的母亲。你可以有你的思想和主张,但不能为了驳斥她说激烈的话抹杀她对家庭、对社会的贡献,更不能用她的善良架着她,用你的一厢情愿逼她做不愿意做的事。”   虽然江海平让江憬好好吃饭,听他讲就好,但江憬还是忍不住搭了话,握着筷子的手一直垂在碗边,整个谈话过程就没抬起来过。   闻言他直接搁了筷子:“知道了,我去给她道歉。”   “急什么,坐下,把饭吃了,你妈辛辛苦苦做的。”江海平叫住他,唠叨道,“我看你自从把那个小姑娘领回家,脾气长了不少,气也不太沉得下去了。”   江憬就说:“我本来脾气也不温和。”   江海平乐了:“谁要是不温和还能装成你这副样子,我铁定佩服得五体投地。”   江憬不想说话,扒了两口粥,觉得也不是很有胃口,还是起身去找孙茹婷了:“这些我等会再来收拾。”   “我来收拾吧,你们母子俩慢慢聊。”江海平舒了口气,边忙活边碎碎念道,“真是糟蹋粮食。”   卧室里静悄悄的,江憬走到卧室外敲了敲门。   “进来。”孙茹婷在里面说。   江憬推门而入。   父子俩敲门的风格不一样,孙茹婷早知道是他。   刚才她想把身上的裤子脱了换上睡裙,解扣子的时候用的力道太大,把扣子拽下来了,翻箱倒柜花了半天针线盒,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有点老花了,连把线穿进针眼里都困难,坐在床上折腾了许久。   江憬见状说“我来吧”。   孙茹婷也不再跟他置气,将手里的东西都递给了他。   江憬坐到孙茹婷对面的梳妆凳上,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让孙茹婷心中的烦躁消散了不少。   他对着头顶光,三下五除二就穿好了,耗时不到十秒钟,甚至还流畅娴熟地帮她打好了尾端的结。   “好了。”   孙茹婷正准备接过来就听江憬问:“要缝哪里?”   孙茹婷沉吟片刻,将自己的裤子放他腿上,又把拽掉的扣子放裤子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   孙茹婷看着他措置裕如地缝了一会儿,猜到该说的话丈夫已经对儿子说过了,面色寡淡地说:“想说什么就直说吧,都是一家人,不需要你拐弯抹角献殷勤。”   江憬还是耐心地将扣子缝好了才开口:“昨天有许多话都说重了,伤了您的心,我这是在赔不是,不是献殷勤。对不起,儿子不孝,让您费心了。”   孙茹婷沉默了两秒,再开口眼眶已经全红了:“你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有个喜欢的人很正常,你光明正大把人领回家说这是你女朋友我也没意见,但是你不能藏着私心暗度陈仓。暗示你几遍你都不承认,顾左右而言他,最后怪到我头上。”   江憬正欲矢口否认,孙茹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问:“你敢说不是?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喜不喜欢?” 第47章 春汛(六) 有哥哥在,不会有危险。   当然是喜欢的。   桑逾从小就乖巧懂事善解人意, 生得更是娇俏可爱得让人移不开眼。   这是从有无好感的角度界定的喜欢。   桑逾长大后温柔娴静端庄有礼,生得更是花容月貌颦笑生姿。   这是男女之间浮于表面的喜欢。   桑逾陷于进退维谷的境地,仍不忘崇高的理想, 坚韧不拔, 百折不挠,与他三观契合。   这是灵魂层面的喜欢。   即便是没有深切到刻骨的程度, 他钟情于她也是不争的事实。   但这和他收留桑逾有什么关系?   事情的始末只不过是他深得这小姑娘的信任,以至于这小姑娘危难之际投奔了他, 而他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在没有更恰当的处理方式的情况下, 行了力所能及的义举。   就这么简单。   什么叫做暗度陈仓?为什么要用这么难听的词汇将他正常的行为定义得如此肮脏龌龊?   孙茹婷所谓的多番暗示,不过就是在不了解他和桑逾的关系的情况下妄加揣测,并利用各种刺激性的言语找茬挑衅,内涵他对一个未满十八岁的小姑娘存在觊觎之心又不肯对其负责。   这样摁头认罪,要他怎么承认?   这是对他的污蔑。   眼下他无法回答喜欢。   说了就等于是将心怀不轨、背德枉伦、欺瞒家长的罪名坐实了。   也不能回答不喜欢。   说了就是在说谎,以后再想说喜欢都难了。   他还以为只有外人才会指指点点, 结果外人还未曾知晓,就被家里人刺伤了。   原本期待着冰释前嫌后会出现一副温馨画面,现在恐怕温馨不起来了。   他们母子之间的裂隙, 从来没聚合过。   江憬依照孙茹婷所说,对上了她的视线,郑重其事地说:“我也不想忤逆您,但您有了解过您的儿子吗?您都盖棺定论了,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妈,自从您回国内定居, 我无数次尝试过于您亲近, 但您如果总这样自以为是, 只会将我推得越来越远。倘若有一天我与您离心,必定不会是因为桑逾。”   孙茹婷一怔。   江憬趁她愣神,离开了卧室。   母子俩又一次不欢而散。   江海平刚洗完碗,见他这么快就出来了,连手上的水都没来得及擦就连忙迎了上来,问:“和你妈聊得怎么样了?”   江憬叹了口气,直言道:“解铃还须系铃人的说法在我们母子身上不成立,您的小姑娘,还是您去哄吧。”   江海平诧异得瞪眼:“这……”   不等江海平讲大道理,江憬面不改色地说:“我会在桑逾学校附近租间房,暂时将她安顿在那里。她们若是相处不来,也没人逼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但这句话说出来,孙女士估计又要生气了,您看着转达吧。这阵子我住单位宿舍,不回家了,我们两个人都需要冷静一下。”   —   距离高考越来越近,桑逾无暇再去精神内耗,更没有时间去探究那些不好的事情怎么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只觉得忽然轻松了许多。   她知道,是江憬替她清的障。   所以当江憬把她带到她们学校附近的学区房,说她高考前就在这里安心复习,她仅仅当做高考在即,江憬特意为她备战高考,不禁为他的这份良苦用心而感到动容。   既然哥哥为了让她考出成绩、考出水平,花了这么大的力气,那她更要努力了。   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有机会报答他。   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哥哥的一片心意。   她这些日子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学习笔记整理了一本又一本,并且本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原则,慷慨的让同学拿去复印。   结果没过几天,她的笔记已经传得满天飞了。   原本是件挺好的事儿。   可架不住有人动了歪心思,将她的笔记明码标价带到了外校,卖五百块钱一本,心肠黑到家了。   偏偏有些人刷题刷够了数量,只差高人点拨就能一步登天,觉得花这点钱算什么,比上辅导班值多了。再加上身边受益的例子多,就扛不住诱惑心动了。   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桑逾的耳朵里。   是同桌先听说,然后告诉她的。   同桌义愤填膺地拍起桌子:“这群王八蛋是钻钱眼里去了吗?这么昧良心的钱也赚,人血馒头也吃。”   虽然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是能做出这种事的绝非奔着高考这座独木桥去的进步青年,尝到了投机倒把的甜头,估计这辈子都学不会靠自己的双手致富,没大出息,也没底线,走投无路了就是去偷去抢去危害社会。   这世上的坏人这么多,命还都那么长。   这世上的好人这么少,命还不够长。   勇士屠龙的故事想必是真的。   明知道做好人无比艰难,依然要做好人,就显得孤勇而壮烈了。   免费的东西被人偷走后卖得这样贵,让二道贩子赚得盆满钵满,挺令人匪夷所思的。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骂也没什么用。   桑逾直接去打印店里扫描了一份自己的笔记,整理成doc格式上传到了网上,然后研究了一下关键词的玄机,稍微花了点力气操作,把自己的笔记顶到了按关键词搜索时的第一页。   卷点就卷点。   资源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时候就会变得金贵,但若是人手一份,那就分文不值了。   尽管坏人总会想方设法靠剑走偏锋来赚钱,但是她不允许坏人利用她来赚钱。   令她高兴的是,继她无私分享后,更多厉害的大神纷纷跟随了她的脚步,形成了一派交流探讨之势,蔚然成风,学术氛围更上了一层楼。   他们这些真正有能力的人从不畏惧对手的提升,反而会在较量的过程中越来越兴奋。   独孤求败没什么意思,图的就是百花争春。   在三个月激烈的竞争中,时光飞逝,转眼间就迎来了最后的角逐。   高考前营养要跟上,江憬知道桑逾的饮食习惯是在江浙一带和闽南沿海地带形成的,从水产市场上买了许多淡水鱼和海鲜回来。   几乎从来没杀过生的人被一池鱼虾螃蟹折腾得够呛。   饶是耗费了很长时间,仍处理得十分精细。   鱼没留下一片鳞,虾没剩下一根线,蟹没落下一只腿。   呈上桌的时候干干净净,只见诱人的色泽和勾人食欲的香气。   桑逾近来性格开朗了许多,适逢马上要结束阶段性的战斗了,心情很好,还戏耍江憬,装作一副紧张的样子说:“你怎么把鱼鳍给切了。”   江憬见到她这副表情心里一沉,当即严肃起来:“怎么了?鳍不能切?”   桑逾娇嗔道:“那可有讲究啦。旗开得胜,鳍开得胜,现在鳍没了寓意就没有了。”   江憬反应过来笑了笑:“你还信这个。”   “信这个怎么啦?”桑逾跟他说,“我们班上被父母带着去求神拜佛的多着呢,还专门给他们买了一套孔庙祈福的文具,不管高考的时候用不用得上。”   “那怎么办?”江憬偏头看了一眼摆在电视柜上的电子钟,“现在时间还早,我再重新买一条去吧。”   “哎,别,我跟你开玩笑呢,你怎么还认真了。”桑逾急切地拉住他的手,小拇指侧刮蹭到他温热的掌心腰脊瞬间过了道电。   成年后她就再也没有牵过他的手了,一时间不小心碰到顿时有些难为情。   江憬怎么会听不出她在打趣,只不过想给她足够的重视罢了。   “该认真的时候当然要认真。别的考生都能心无旁骛的上考场,我不能让我们家的小姑娘上考场时心里没底气。”   “不会啊。”桑逾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我的底气。还记得三个月前的联考吗?我当时就是对着你的名片许了愿,想不到在考试状态那么差的情况下都得了第一。在我心里,你比任何神明都管用。”   江憬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用这么真诚的语气说出这么撩人的漂亮话的,只觉得无比受用,明明都已经心花怒放了,还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骄矜温和地说:“那就不要有负担,好好考就是了,每场考试我都送你去,一直在学校门口等你考完出来。”   桑逾惶然道:“这怎么行,你要上班的吧。你可是研制国家重器的人,进度不能延缓。”   江憬看着她的神色莫名想笑,低醇的嗓音里含满了温柔的笑意:“你是不是学习学糊涂变成小书呆子了。明后天是周六周日的公休啊。单位都没让我没日没夜地干活,你就急着当监工啊。”   桑逾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喃喃道:“我都好久没有过过周六周日了,已经忘记有公休了。”   “这么可怜啊。”江憬的语气宠溺到了极致。   桑逾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江憬柔声哄:“那等你高考结束那天晚上,哥哥陪你出去玩好不好?我查过游玩攻略了,不少度假区都开了夜场。夜景很美,我们去看看。”   桑逾小心翼翼地问:“晚上出门不会很危险吗?”   江憬垂首看向她,温柔而坚定地说:“有哥哥在,不会有危险。” 第48章 春汛(七) 艺术照。   今年高考命题组换了一班人马, 出题角度跟往年相比新颖了许多,但不论怎样变化,题目的难度都在日常训练的习题的难度之下, 且万变不离其宗。   模拟了无数次现场, 桑逾上考场时心态已稳如泰山,四场考试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没出现任何突发状况。   所有科目的考试结束以后,桑逾冲出考场, 飞快下楼,健步如飞地离开教学楼。   她等这天等得太久, 迫不及待地想要向江憬表明心迹,奔赴晚上的约会。   可她忘了高考究竟多受瞩目,学校门口蹲了多少记者,一出校门就被各大媒体的记者团团围住,在长枪短炮的围攻下,逐一接受了采访。   采访时她是“人在曹营心在汉”, 表面上是在一丝不苟地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实际上目光一直在往不远处的江憬那边瞟。   不知是不是为了等会约会时能玩得放松一点,江憬下午来接她时特意换了一套休闲装。   上衣是宽大的港风白T, 下身是灰色工装卫裤,脚上是一双黑白相间的运动鞋。   他的皮肤冷白细腻,皮下的骨节棱角分明,四肢修长有力, 六年来丝毫未变,仿佛还是初见时清朗的少年。   站在一众名副其实的高中男生面前, 足以以假乱真。   桑逾被他迷了眼, 当即心猿意马, 无心再回答记者的问题,随意敷衍了两句就快步朝江憬走去。   江憬站在青绿色六边形地砖垒成的停车场前,他的车就停在他身后。   若不是从来送考时起一直候在校门前,占不到这样视野开阔的好位置。   桑逾满心都是被人耐心等待的欢喜,当她走到江憬面前听清他说的话时,欢喜就变成了甜蜜。   “我们阿逾真是人群中最耀眼的小姑娘了。”   是啊,她终于在他的鼓励下,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夺目的焦点。   桑逾正准备上他的车,江憬弯腰从车里拿出了一束鲜花和一只氦气球。   桑逾不知道这束花都是些什么品种。   粉的、黄的、白的……五彩缤纷。   花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给我的吗?”   桑逾从没有收到过鲜花,气球这种小孩子才喜欢的玩意儿又不太像是给自己的,她有些不确定,不敢自作多情。   “当然是给你的。”江憬说,“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恭喜我们阿逾高中毕业,可以踏上新的征程了。”   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桑逾接过花和气球,上了江憬的车。   她坐在副驾上,看着江憬往导行软件里输入目的地。   很快就传来机械的语言播报:“准备出发。全程27公里,大约需要40分钟。”   桑逾看得见他们要去哪里,没有再问江憬。   她低头看了眼怀中的花,抚弄起柔嫩的花瓣。   花是新鲜采撷的,停留在盛放的姿态。   她不认识这个品种的花,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玫瑰。   江憬究竟喜不喜欢她呢?   出校门之前,她是想对江憬告白的。   可真见到了他,内心的胆怯莫名加深了几倍。   她可以期待一下江憬的告白吗?   他要是喜欢她的话,会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告白吗?   桑逾想着,抬头看了一眼江憬。   从她这个角度,看到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轮廓清晰明朗的下颚线了。   如果再靠近一点,就能看清他浓密的睫毛。   好想再靠近一点。   江憬开车开得很专注,桑逾盯着他看得也很专注。   下一秒,导航忽然提示“前方两百米左转,请注意提前变道”,江憬听从指令看向右侧的后视镜。   桑逾连忙心虚地侧过脸,也装作看后视镜的样子,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江憬忍俊不禁:“你又不开车,安心坐着。”   桑逾闻言意识到自己遮挡了他的视野,赶紧缩回脖子,僵硬地贴在靠背上。   心如擂鼓。   他分明没说什么,可这样比他发现了她在偷看他后主动询问更加撩人心弦。   他那么聪明,桑逾确信自己的反应已经将自己偷看他的行为暴露无遗了。   她的心现在正在颤抖。   但她可以肯定,这不是因为忐忑紧张,而是情愫所致的悸动。   她在为江憬心动。   江憬开车的时候和他吃饭的时候一样,除非必要,几乎不说话。这让她内心的酥麻更加强烈和持久。   当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汹涌的心潮被推向了顶峰,澎湃激荡。   可惜这波浪潮并没有维持多久。   市中心区域,大大小小的商圈套在一起,步行街四通八达,商场云集,因此交通状况十分复杂,虽然不止一个交警站在交叉口指挥,但路况还是持续拥堵,地下停车场入口被车流堵得水泄不通,路过时交警也不让停车。   桑逾见状犯愁,皱着眉一筹莫展地喃喃:“这可怎么办?要不我们还是换个地方玩吧。”   江景温和地安抚道:“不要着急,我们多绕几圈。”   随后他们绕着繁华的商区兜了五圈,终于在二十分钟后把车开进了地下停车场。   地下停车场占地面积抵得上一个公园,分区把二十六个字母都占满了。   可即便如此,车的数量摆在这里,车位还是稀缺。   停车又花了十分钟。   江憬对着停好的车拍了张照,对桑逾说:“好了,我们走吧。”   这会儿是下班的高峰期,也是饭点,正是人流最密集的时候,不论做什么都需要等。好在桑逾和江憬都不是急性子,也不赶时间。   他们先随便找了一家心仪的餐厅排号,争将时间管理最优化。   江憬要送给桑逾的毕业礼物除了鲜花和气球,还有一套写真集。   18岁是最美的花季,要是因为没有父母的疼爱,而没留下一样纪念品,总归是桩遗憾。   走到摄影馆前,有店员给他们发传单。   桑逾刚准备摆手,就见江憬先她一步迈进了摄影馆的门,停在门口等她。   桑逾愣了愣,跟上他的步伐。   江憬进店后跟前台说:“我是昨天打电话来咨询预约过的客人,还有十分钟到约定时间,可以提前化妆吗?”   前台的店员应了一声,喊同伴过来。   没多久,另一个店员就跑过来接待他们了。   “您好,是您预约的3号单人写真套餐吗?”   “是。”江憬看向桑逾,“给她拍。”   店员见状对着桑逾打了个引路的手势:“好,那请小妹妹跟我来这边挑三套衣服,然后再去化妆间化妆。”   等等。   桑逾抬头望向江憬:“哥哥,我想和你拍。”   说着她灵机一动,问店员,“能不能我自己拍一套,再和我哥哥一起拍一套?”   店员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们的套餐都是固定的。”   桑逾不死心:“是因为要多画一个人的妆吗?其他流程都是一样的啊。”   店员瞟了眼江憬,赧然道:“其实你哥哥不化妆也帅的……但是真的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得问问店长。店长刚才已经回去了,不然你们明天再来吧,白天光线要好一点。”   明天江憬白天要上班,晚上三不知会有别的安排。   很可能一拖再拖。   到时候弄得像给了承诺又不及时兑现一样。   江憬不喜欢这样。   桑逾看起来是真的很想和他合照,他见不得她求而不得的神色,顺着她的心意对店员说:“就按她说的,她拍一套,我和她合拍一套吧,不按套餐付款,差价我来补。”   “好的。”能多挣点钱就好说了,店员当即答应下来。   最终桑逾画了淡妆,江憬没化妆。   她自己拍了一套天使的,和江憬合拍了一套中规中矩的民国风。   江憬二十五的年纪,容貌看起来和十七八岁的男高中生差不多,摄影师不知道他俩的关系,想着如果是兄妹的话该拍全家福了,便猜他们是年轻情侣,拍照的时候对桑逾说:“小姑娘别站得那么板正,头朝你男朋友那边靠点儿。”   桑逾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比之而言,江憬不仅从从容容没有解释,还自觉朝她那侧挪了一点,问摄影师:“这样好了吗?”   桑逾的心怦怦跳。   好近。   还是他主动靠近的。   他果然是喜欢她的吧。   要什么时候她才能成为他的女朋友呢?   “好了。”摄影师一鼓作气拍完最后一张后放下照相机,对他们说,“结束了,留个联系方式吧,等我处理好成片后联系你。”   “好的,辛苦您了。”   “不客气。”   江憬去前台结完账,桑逾从兜里掏出排号的凭据,对江憬说:“我们的号应该早过了吧。”   江憬抬手看了眼腕表,笑了笑:“这会儿人应该少多了,说不定已经用不着排号了。”   桑逾觉得江憬说的也是,便将纸条原封不动塞回了兜里。   “饿坏了吧,还等得了餐吗?”江憬想了想,征询她的意见,“我们去逛夜市吧。”   桑逾确实饿得不行了。   她对夜市里的东西很感兴趣,未必是奔着小吃。   可她从没见过江憬吃路边摊,闻言有些迟疑地问:“可以吗?”   江憬笑道:“可以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春汛(八) 撞破。   步行街的主干道上分出一条岔路, 通往喧嚣的夜市。   往常夜市上摆摊的都是大爷大妈,高考结束后的今晚,多了许多跟桑逾一样刚考完试的高中生和冲着这波流量来的在校大学生。   有的不知从哪儿进了一堆荧光发箍和可以套在手腕上的荧光棒贩卖, 有的摆了套圈的摊儿, 有的从自家带了煮好的串串出来兜售。   这是摊主。   还有买家。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不论贫富贵贱都在街上逛。   给人一种全市的人口都在这里了的错觉。   夜市上临时摊位有一些,但更多的是原本就有的商铺。   卖廉价日用品的、卖原浆精酿高粱酒的、KTV、游戏厅、酒吧……   没有商场专柜那么高端大气上档次, 但是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音响里播放着鼓噪的流行音乐。烙饼的老板戴着猪八戒的面具一边现场做饼,一边随着DJ歌曲摇摆。萌趣可爱的巨型玩偶在酒吧前缓慢踱步。做兼职的女孩站在游戏厅前跟小朋友猜拳, 胜了就免费领币。   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满街都是炸物小吃和各种各样的饼。   卖拇指生煎包的老板最会吆喝,为了生计毫不顾及面子,号称自己是全北京城第一家,并且鼓励没买的顾客拍照,直截了当地向买了的顾客要好评。   桑逾觉得这老板比自己大胆多了, 对江憬说想要一份。   江憬给她买后,她用签子扎了一个小生煎包递到江憬嘴边,打算将第一口喂给他。   江憬在大庭广众之下最是注重风度, 当着街上这么多人的面,旁边似乎还有人在盯着他,他自然不太好意思,拿起桑逾碗里的另一根签子, 顺便将整个碗接过来,说:“我自己来吧。”   “嗯。”桑逾应了一声, 移开目光, 将原本准备给他的小生煎包塞进嘴里, 抬头望望头顶铺满全街的星星灯串,又扭头望望身后丧尸大军一样只看得见人头的人潮。   这碗拇指生煎包,江憬尝了一个就没再吃了,替桑逾端着碗,让她尽情吃。   桑逾见状也不好问他是不是不喜欢,默默在街上寻找可能符合江憬口味的小吃。   不一会儿她就看见了一个天津煎饼摊。   现在的煎饼果子份量比过去大得多了,半个起售,设计的就是两个人一起吃的。   桑逾拽了拽江憬的衣服,示意他在摊前停下,接着点了一份内馅是牛排的,和江憬分着吃。   江憬果然比刚才多咬了两口,桑逾见了欢喜极了。   前面还有她和江憬初见时江憬送她的那种糖画,相似的场景一下唤醒了她的记忆,时空仿佛交错重叠,将她带回了六年前。   只不过那时是她、桑珏和江憬三个人逛街,今夜只有她和江憬两个人。   这种感觉若是情窦没有开是不会懂的。   她这些年来,最期盼,也是最怀念的,就是和江憬独处了。   要是能这样厮守到天荒地老就好了。   在桑逾少女情怀泛滥的同时,江憬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   他貌似看见了一个熟人。   黄颢?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下周就要结婚了吗?   婚礼都筹备好了?有时间在街上逛?   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矮他一截,一看就不是冯雅兰。   但是下一秒,他将那个女人揽入了怀中。   江憬一言不发举起手机,启用拍照功能,将画面放大,定焦。   “咔嚓”一声,留下了至关重要的证据。   桑逾见他拍照,好奇地问:“哥哥,你在拍什么?”   “没什么。”江憬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了兜里,“继续逛吧。”   于是他们接着逛了一会儿。   他们脚上穿的虽然都是运动鞋,但是走了两万多步后,脚底板也受不了了。   他们找了一家提供桌椅的店面歇息了片刻,回到商城的地下车库返程。   同样是一路无话,桑逾敏锐地捕捉到了江憬来回途中所表现出的细微差别。   他来的时候的沉默是专注一件事时的沉默,送她回去的路上的沉默是心不在焉的沉默。   江憬怎么了,是累到了吗?   会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   江憬对她一向是有话直说,不遮不掩,要是她真做了什么事惹得他不满了,在没外人的情况下,他会立刻跟她说的吧。   那么原因应该不在她身上。   回想起来,好像是从他拍了那张照片后就变得不对劲起来。   他看到了什么,拍到了什么呢?   他既然不说,大概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吧。   江憬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能让他皱眉又不上前制止、只顾着拍照的事,也只有熟人劈腿了。   他在她眼里无所不能。   这次也一定能处理好的。   江憬把桑逾送上楼后,桑逾抱着花,抓着气球,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哥哥精心准备的毕业礼物,我今天玩得很开心。”   费了心思做的事能被对方领情,这样情真意切地感谢,实在令人高兴。   江憬内心的烦闷被驱散了一点,但也仅仅是一点。   江憬下楼后没走,在他给她租的房楼下驻足片刻,把刚才在夜市拍到的照片发给了黄颢。   没一分钟,黄颢的电话就打来了。   “这照片你哪儿来的?”   “靠!哪个王八蛋拍的!”   “发给你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凭这就想破坏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   “江憬我跟你说——”   不等他说完,一向尊重人的江憬破天荒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拍的。”   他不幸撞破了他最好的兄弟劈腿的事实。   亲眼。   黄颢:“……”   空气忽然凝滞。   良久,黄颢笑呵呵地说:“我不就犯了个天底下的男人都会犯的错吗?你别跟雅兰说。我们都快结婚了,请帖也已经发出去了。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会闹得鸡犬不宁的。”   “自欺欺人。”江憬忍了忍,发现根本没法忍,严肃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雅兰她迟早会知道的,到时候你怎么跟她解释,继续撒谎骗她吗?你也知道你是要结婚的人了,那你移情别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你下周结婚,我劝你不要一错再错,还是跟雅兰坦白,解除婚约,并且恳求她的原谅。”   “坦白?”黄颢激动道,“我疯了吗?她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当兵的,一个当警察的,她爸至今维系着道上的关系,想当年征地的时候都是一群人拿着大砍刀,指挥挖掘机强推的,我说了还有命吗?你什么立场啊,同为男人你不该站我这边吗?”   江憬抓住重点:“所以你明知道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依然还是选择了引火烧身是吗?”   “对啊,我很喜欢那个姑娘,跟雅兰之间……已经变成亲情了,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像我妹妹。”黄颢语气苦恼,貌似很纠结,“你看雅兰出身金贵,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半道上捡的那个呢,从小要什么没什么,还因为家里遭逢变故流落街头,我这也是在给自己积阴德啊。”   阴德?   做了这种事,积攒了半辈子的阳德也都灰飞烟灭了吧。   说到这里,黄颢“哎”了一声:“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啊。你十八九岁不就捡过别人家的小姑娘吗?那种看到她身上那股可怜劲儿的时候的心软,你是能感同身受的吧。”   “你提她什么意思,是说我和你一样?”江憬申明道,“我那不是捡,是资助,你不要混为一谈。”   “什么资助啊,我这也是资助啊。”黄颢狡辩道,“给她钱,帮助她活下去,对不对嘛。”   江憬一针见血地说出实质:“你那是包///养。等结了婚就是婚外包///养。”   被点破后,黄颢暴躁起来:“江憬,这是我的私事儿,用不着你多管闲事!你别忘了你还欠我一条命!是这辈子你都不打算还了吗?”   江憬无言以对。   最终黄颢破罐破摔:“行,如果你非要告诉雅兰就去告诉她吧。她要是气出个好歹来也是你干的好事,我们的兄弟也做到头了!”   滴。   电话被黄颢挂断了。   已然步入歧途的人,最不听劝。   ……   江憬走后,桑逾闻了闻手上抱的花束。   很香,但花期也很短暂。   她的高三基本上是在学校度过的,三餐也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除了晚上睡觉会回来,其他时间都不待在出租屋里,所以出租屋里只有房东提供的家具和家电,几乎没有她的私人物品。   就连喝水的杯子都是学校和出租屋之间来回带的。   她盯着这束花看了许久,也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如何打理,索性就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   摆花的时候,她自然而然松了手中的气球。   气球缓缓上升,顶在了天花板上。   桑逾正准备用杯子接点水浇花,一转身,气球在她身后爆了,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桑逾吓了一跳。   她望着地上破裂的气球和系在气球尾端的塑料绳,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她走过去捡起转眼从礼物变成垃圾的气球,心中越来越忐忑。   没事的,她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不信这些。   但愿是想多了吧。   作者有话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春汛(九) 亲情号。   半夜, 暴雨如注。   桑逾在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窗外响起了哗啦啦的雨声,但她挣扎了一下又陷入了沉睡。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依然是个艳阳天。   城市的排水系统建设得很完善, 一夜过去, 地面上已经没有多少积水了。   可昨夜的雨似乎没有下透,天气还是很闷热, 火辣辣的太阳烧灼着路面,暑气升腾。   真是一日热过一日。   桑逾一觉醒来身上的灰色T恤被汗水浸湿变成了黑色的。   虽然热, 但还不到开空调的时候。   洗个澡,吹吹风扇就凉快了。   只是她昨晚睡时心事重, 被不好的预感扰得心烦意乱,忘了开风扇。   到了今天,太阳照常升起,不也什么都没发生吗?   想到这里,桑逾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件白色T恤。   以前被赵毓芳抚养的时候她还能有小裙子穿, 有不用款式的头绳扎,自从换成江憬养她,她就变得没那么精致了。   在学校穿校服, 在街上就穿黑白灰的纯色T恤配休闲裤或者运动裤。   不过也是她自愿的。   一来,她有自知之明,不太好意思花江憬的钱,二来, 也不想打扮得太出众,惹得男孩子追。   快高考的那阵子两极分化严重, 想学的人拼了命地学, 不想学的人心思早不在学习上了。   不知是谁扒出了她初中时穿着小礼裙主持节目的照片, 在年级传阅。不久她就陆续收到了将近四十封来自不同男生的情书,着实让她不知道怎么处理了,六神无主之下跟江憬说后,他就不给她买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衣裳了。   江憬刚参加工作,确实也没什么积蓄,平时带她出门逛街花的钱多,什么都愿意给她买,多少钱都愿意给她花,日常的易耗品就朴素一点,正常一点,开销不多,能保证让她干净整洁地见人就行。   最重要的是,他给她买了手机。   桑逾高中三年都没怎么用过手机,只在火烧眉毛十万火急的时候用过几回桑黎川的备用机。   后来和桑黎川关系破裂,她就再没回过家,也没用过桑黎川的备用机。   这点还被班主任在开家长会的时候当做成功经验传授给广大家长过。   江憬给她买这部手机的时候,他们已经进入到了最重要的冲刺阶段。   她忙,江憬更忙。   两个人的作息都很规律,日复一日,因此也对对方的日程了若指掌,只要守约,就能接上头,没有非联系不可的情况。   故而这部手机还是崭新的,连包装都没拆。   手机卡则是江憬他们单位统一办的,可以绑一个三位数的亲情号,两个号之间通话不耗话费。   江憬告诉她短号的时候还很不好意思,特意清了清嗓子才说:“我给你打电话拨520,你给我打电话拨521。你别多想,同事一起帮忙办的。”   她倒是想多想呢……   桑逾去洗了个澡后把卡插进了刚拆封的手机里。   开机后,她把一切系统设置步骤都直接选择了跳过。   界面停留在了拨号页。   她抿了抿唇,随后大拇指灵活轻巧地点在三个键上。   ——5、2、1。   她将这三个数字看了又看,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忍着笑意拨了出去。   桑逾,矜持一点。   她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她起床起得早,捣鼓了半天也才七点四十五,江憬应该还没上班。   “喂,阿逾。”   三秒后,电话接通,江憬的声音清醒中带着一丝利落,桑逾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样子,恰应了“风华正茂”四个字。   她心想自己都高中毕业了,已是个成了年的女生了,再叫江憬“哥哥”未免太腻歪,可她刚叫了一个“江”字,却发现直呼其名哪里怪怪的,更叫不出口。   她对江憬是很尊重的。   江憬扬着尾音“嗯”了一声,更令她心跳如雷。   桑逾犹豫片刻,还是按照习惯叫了他“哥哥”,问他:“你到单位了吗?”   江憬言简意赅地说:“我在开车。”   桑逾连忙仓惶地说:“那我不打扰你开车了,路上小心一点。”   江憬含着笑意“嗯”了一声,听在桑逾耳里酥酥麻麻的。   她本以为他会马上挂掉电话,没想到他绅士地说:“我到了再给你回过来。电话你来挂吧。”   他这么温柔地把挂电话的权利交给她,她很难不心动。   看起来他已经调整好心情,准备迎接崭新的一天了。   那就好。   昨天晚上分别的时候,他的脸色分明那么差,纵使已经极力掩饰了,还是能看出他的不开心。   可到了今天早上,又是一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了。   事情解决了吗?   还是只是他不想把坏情绪带给她呢?   既然他在专心开车,又把决定权交给她,她就不能掉链子,干脆地说了声“好”,挂断了电话。   桑逾把手机放到桌面上,捧着脸,盯着屏幕。   望穿秋水。   他说了会给她回电话,待会儿就一定会回。   不会食言的。   想当初他刚收留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耽误了他上班,心里很过意不去,江憬就说他本来也是要在这天请假去办身份证的。   在口说无凭的情况下,江憬只好答应她身份证到了给她看。   她当时听了只当他在诓自己,随口追问了两句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结果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快忘了这件事了,江憬真的把他的新身份证拿给她看了。   签发日期就是他做出承诺的那一天。   为了不尴尬且有效地给她喂这颗定心丸,他还云淡风轻地笑着说就是单纯想把这张英俊的脸蛋给她看看。   他的证件照也确实好看,比很多明星都符合她的审美偏好。   清隽斯文又不失阳刚之气,眼睛里永远亮亮的、蓄着温柔的笑意。   很帅的。   总而言之,在维护他的信誉方面,江憬从未省过力气。   江憬从没骗过她。   相应的,她自然对他无条件信任。   十分钟左右,江憬果然给她回了电话,在电话里问她:“是不是毕了业没钱吃早饭了。”   原来他是以为她是有事找他。   桑逾微微一笑,娇嗔道:“有的,你留给我的零花钱还剩一些,我过会儿就去吃。而且我今天要回学校领报考指南,填档案资料表,顺便去食堂把饭卡退了,还能退出点钱来,完全够花了。我只是想哥哥了,想给哥哥打电话。”   前面的话都没有什么问题,可当她说出最后一句话说出口,江憬就不吭声了,甚至连呼吸都凝滞了。   桑逾这才意识到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说的时候感觉挺正常的,但是说出来之后,配合上江憬的反应,就变得很微妙了。   小时候跟江憬直言喜欢都没什么不妥之处,还能得到他的回应。   今时不同往日,随便一句话都能引申成暧///昧的撩拨。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过了好一会儿,她快要尴尬到无地自容的时候,江憬轻笑了一声,说:“想打就打吧。要是我在做实验或者开会没能及时接,我忙完事情就给你回过去。”   桑逾乖巧地“嗯”了一声:“我没什么事,不着急,哥哥安心忙自己的事就好了。有什么烦心事,也可以跟我说……就算我不能为哥哥排忧解难,说出来的话,心里总归会畅快一些……”   比如说昨晚。   她在旁敲侧击地暗示。   江憬沉吟了片刻,避重就轻地岔开话题:“领完报考指南,填完档案资料表,还要参加毕业典礼吗?”   桑逾的注意力被转移,一五一十地说:“我们学校是没有,不过听说江鹤雨他们学校有,他们学校经常开展一些与众不同的活动,阵仗弄得可大了,其他学校的同学都很羡慕。”   江憬笑了笑:“他们羡慕,那你呢?”   桑逾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卡了一下壳,小声说:“也羡慕的。”   她本以为江憬会像她小时候一样,讲些宽慰人的大道理,让她多照顾她自己的情绪,谁知江憬出乎意料地对她说:“以后就不用羡慕了。他们有的你一定会有,你有的他们未必有。”   他……这是在给她承诺吗?   把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她面前的承诺。   在她怦然心动的下一秒,就听江憬说了刚才没说完的半截话:“我们阿逾可是要上清华的,以后要什么资源没有,什么样的世面见不到?”   原来他说的是这个意思。   是她误会了。   桑逾腼腆自谦道:“分数和分数线还没出来呢,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万一考得不尽人意呢?”   “不会。”江憬他自己谦恭有礼,安慰起人来却口气嚣张,“你小心别被北大抢走就好了,北大招生办的电话不要接。”   “哥哥,你也太……”桑逾怪难为情的,“可千万不要毒奶我。”   “什么?”   “嗯?”   “你刚才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骂人的吗?”   看来他也是平时不怎么接触网络的,对这些网友自创的词汇不了解,误会了。   桑逾忙不迭解释:“不是不是,就是你不要帮我立flag的意思。立flag会倒……对不起哥哥,我不该跟同学学了个新词就乱用,下次不会了。”   江憬听出她的紧张,在电话那端风度翩翩地说:“我不是在怪你,是在虚心向你请教,向你学习。阿逾,你很好,要对自己有信心。”   要不然还是别学了吧……   桑逾现在很惶恐。   她当然知道她很好,只是唯恐教坏了江憬。   他这样一位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可不能沾染俗世的尘埃。   以后在江憬面前说话还是注意点吧。   他们虽然只相差六岁,但是一点也不像一辈的人啊。   出于害羞,她没说两句就挂了电话。   挂断电话大概三分钟后,江憬又给她打了过来。   这么喜欢和她聊天吗?   那以后多聊聊也不是不可以。   可惜她的小女孩心思一冒出来就被江憬接下来说的话给逼回去了。   “喂,阿逾,你小妈刚才跟我联系了。她本来在你高考前就回来准备给你送考的,听说你父亲那边有些事需要她出面就先去处理那边的事情了。现在事情处理完了,你去学校走完该走的流程直接回家吧。没什么问题我就联系房东退房。”   气球是因为这件事破的吗?   曾经她日夜盼着赵毓芳回来,如今赵毓芳终于回来了,可为什么,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第51章 寒潮(一) 我觉得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这个最大的问题不解决, 我们就无从得知我们测算的数据和实际情况究竟存在多大偏差。目前地面实验的风险相对而言还是较低的,可以先进行。时间紧任务重,希望同志们能再加把劲, 我们争取八月中旬能够上天试飞。散会。”   新一轮讨论会结束后, 身穿工作服的技术专家和工程师们陆续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有人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浓稠的夜色感慨道:“哎呦天都黑了, 又开了这么久的会啊,老婆又该怪我回家晚了菜都凉了。”   夜幕初降时, 浩瀚的苍穹像被泼了蓝墨水,离观察者较近的地方深得发黑, 离观察者较远的地方却泛着白。   云朵顶着天幕,月亮没入云端。   江憬不动声色地给手机开机,准备看一眼时间,屏幕刚亮就响起了系统默认的闹铃。   他身旁的同事说笑道:“一看就是最近加班加多了,老忘记打卡,还专门定个打卡的闹钟, 真是明智之举啊。”   不是下班提醒自己打卡的闹钟,是下班回去的路上提醒自己去水果店给桑逾买水果的闹钟。   早上赵毓芳的电话来得很突然,而同事又急着叫他投入工作, 一催促他就忘了把闹钟取消。   今天晚上桑逾回家了,他也就不用去水果店了。   已经养成的习惯骤然改变,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总觉得心里忽然空了一块。   “小江, 我能搭你个便车吗?我平常都是坐老吴的车,但老吴说他今天要加班。我女儿现在还在幼儿园没人接, 我等不了他, 能捎我一程吗?我听说你现在住洪瀚花园, 正好顺路。送到幼儿园门口就好,我再打车回去。”   他不住洪瀚花园,住宿舍,但是给桑逾租的房在洪瀚花园,他前阵子下了班会直接过去,给桑逾送了水果就走。   她每天吃食堂的大锅饭,不吃点水果营养会跟不上。   江憬原本也打算加班的,但听同事这么一说当即改了主意,说道:“可以。您在门口等吧,我去提车。”   “好。”   江憬开着车,带着单位的前辈出了研究所的院门,突然在院门口看到了等候多时的冯雅兰。   冯雅兰本就长得美艳动人,身材纤瘦窈窕,今天穿了一袭淡黄的连衣裙,裙子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在夜色中发着光,在这站了多久,就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   江憬把车停在她面前,惊讶地叫道:“雅兰?”   坐在车上同事马上说:“想必这就是你之前提到过的女朋友了吧。”   冯雅兰既然在这里等了他这么久,就不会因为江憬车上有人而放弃找他,不等江憬澄清他们的关系,就直截了当地问:“能借一步说话吗?”   说着看了一眼江憬车上的同事。   江憬的同事当即会意,识趣地推开门:“你们聊吧,我搭别人的车也行。”   “不用,已经说好了的。”江憬对同事说完,又扭头对冯雅兰说,“你也上车,我送前辈去幼儿园接完女儿,有什么事我们再慢慢说。”   冯雅兰面无表情道:“我开车来的。”   江憬就问:“那是你开车跟着我,还是我待会送你回来拿车?”   冯雅兰不假思索地说:“我开车跟着你们吧。”   江憬看了眼周围来来往往的同事说:“这里不方便久停,我到前面路口等你。”   “随你。”   江憬不再说什么,把车开到前面的角落里,打开了转向灯。   旁边的同事尴尬地说:“不好意思啊小江,我还以为那位女士是你女朋友。她看起来找你有事,我似乎真的不便打扰。”   江憬气定神闲地说:“没事的,我大概知道她找我有什么事,您接女儿比较重要。”   同事说:“好吧,谢谢你了。”   过了一会儿,冯雅兰把车开过来了,对着他的车尾闪了两下远光灯。   江憬通过左侧的后视镜看见了,叫同事指路,驶上了主干道。   把同事送到幼儿园门口后,江憬把车开到了江边,冯雅兰紧随其后。   这里接近郊区,地处偏僻,不算荒凉但是人迹罕至,经常有富二代骑着机车在跨江大桥上来回窜。   桥下是一望无际的江面,沿岸的渔灯星星点点,现在的渔民都是白天打渔,夜间休息。   空旷的江畔万籁俱寂。   冯雅兰下车后先跟他叙了个旧:“好久不见,你有女朋友了?”   江憬含混地说:“算有了。”   “也是,像你这样的大众情人,想找女朋友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她只提了江憬一句,就转到了黄颢身上,“连黄颢那个混球都有一群女生被他迷得团团转。憬哥,我有件事想不通,是我哪里不够好吗?这么多年了,都没被他死心塌地地爱过。”   江憬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知道,冯雅兰今天只是来向他倾诉的。   他,冯雅兰,还有黄颢,三个人做了十多年朋友了,从小一起长大,他见过黄颢对冯雅兰动情的时候是怎么追求她的。   现在却目睹了黄颢在婚期将近时出轨的场景。   太令人唏嘘了。   冯雅兰看向他:“憬哥,有些话我不敢和身边所谓的朋友说,怕她们看我笑话,所以只能跟你说了,你愿意听我说吗?”   江憬笑道:“把你带到这来,不就是为了听你说的。都多少年了,我还不了解你。”   冯雅兰也笑:“是啊,你比黄颢了解我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上了二十五岁,愿意听我说这些废话的,除了你,也没有别人了。”   江憬淡淡“嗯”了一声。   冯雅兰长叹了一口气,开场前先做了个总结:“黄颢那个狗东西真是能装啊。人模狗样,表里不一。”   相处的时间久了,江憬自然知道黄颢是什么样的人,但感情毕竟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江憬向来与他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对他们之间的密事一无所知。   冯雅兰今天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全捅了出来:“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发现他经常骗我,撒一些不查证也听得出有鬼、一查证一准水落石出的谎。他让路人扮过快递员,拿叔叔阿姨的安危做过保证,还编了各种千奇百怪的借口,自以为能瞒天过海,却不知自己智商低得感人。”   冯雅兰嗤笑一声,随后眼里流露出一丝伤感:“但是他会记得我的姨妈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我的关心,我心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事也就过去了,毕竟在一起这么久了,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直到——”   冯雅兰顿了顿,红了眼,倍觉耻辱地说道:“年初过节图热闹,我和朋友在酒吧喝多了酒,出于信任叫他来接,他却趁人之危要了我。那时候我们正在谈,说好了婚后再到这一步的,他分明是清醒的却没有守约,我也没有证据证明我不是自愿的,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我以为只要我不追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那天开始,就有很多人造我的黄谣,说我在酒吧钓鱼,平时穿戴的奢侈品都是这么来的。”   江憬问:“你爸妈还有你哥哥知道这件事吗?”   冯雅兰摇头:“他们要是知道了,黄颢现在还能直立行走吗?他说他是太爱我了才会一时冲动,反正将来也是要结婚的,肯定会对我负责,让我不要再耿耿于怀。”   江憬又问:“后来呢?”   冯雅兰悲凉地说:“后来我才知道那些黄谣居然是他造的。他说他是嫌我矫情跟哥们儿抱怨了两句,他那群嘴碎的哥们儿想替他出气,就用了这样的方式抹黑我,他已经和他们绝交了。我说我想和他分手,他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当场给我下跪。我给了他一巴掌,他就开始自扇耳光。看到这一幕,我真他妈觉得我的真心都喂了狗了。”   江憬沉吟片刻,问她:“婚还结吗?”   “不结了。”冯雅兰低头摸摸自己的肚子,“但是我怀孕了。”   江憬震惊地看向她:“就那次?”   “就那次。”冯雅兰自嘲道,“你说讽不讽刺,那次他没管住自己,打那儿以后他却三个月没有碰我,压根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反正因为他一直拖着,我们还没去民政局领过证,我打算打掉这个孩子,然后在我们的婚礼当天逃婚,让他在亲朋好友面前颜面扫地。”   江憬担心道:“三个月了,会不会太晚?对身体的影响很大吧。”   “其实我一知道自己怀孕就想打掉这个孩子了,但又觉得怎么样也是条生命,再加上工作太忙一直在加班,就拖到了现在。”冯雅兰对他说,“我问过医生了,不能用药物,也不能人流,但是可以入院引产。憬哥,你能陪我做这个手术吗?我有点害怕,也不想再让其他人知道……”   冯雅兰说着说着,紧张地抓住了江憬的袖子。   江憬绅士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摘下来,沉稳地说:“对不起雅兰,恕我不能帮你,打胎是件很大的事,你可以不告诉黄颢,但必须要告诉你的家人。”   冯雅兰闻言当即急了,激动地说:“我告诉他们有什么用?他们只会把黄颢打得半死,再让我跟他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可我不想和这种人结婚,也不想为这种人生孩子!”   江憬从容地打开手机,从相册里找到那张证明黄颢出轨的证据:“如果他不仅让你未婚先孕,在外面还有别的女人呢?”   冯雅兰原本只是一般愤怒,看到照片以后瞬间由无可奈何转为不能置信,然后暴怒:“他……怪不得。怪不得他这些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他简直是个畜生!”   江憬实话实说:“我问过他要不要在我给你看之前跟你坦白,他说如果把你气出个好歹责任都在我。我也考虑过要不要顾及你的感受,找个恰当的时机委婉地告诉你,尤其是刚才说你怀孕了,可能会动到胎气。但是你既然要打胎,又不想屈从于命运,那我觉得还是要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第52章 寒潮(二) 长谈。   桑逾拿报考指南没什么用, 她只想考清华。   如果今年没考上,她甚至想要复读。   从学校出来以后她就按江憬说的跟赵毓芳回家接头。   身上的伤口可以愈合,可是心灵的阴影永远无法消弭。   一走在这条路上, 她就会想起之前发生了一切。   桑逾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 除了最基本的生存资源,凡事她都靠自己, 没有沾到家里的什么光,反而是所谓的家人犯下的罪孽, 都让她承受了个遍。   她很想摆脱这样的原生家庭,偶尔也会冒出自私的念头, 不管不顾只爱自己。   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不论是在法律意义上,还是从融入社会的角度出发,她都不可能和原生家庭彻底决裂。   回望一下过去的十八年,除了江憬给的关爱,她拥有的只有吃不完的苦, 还不完的债。   江憬之于她是生命中的一束光,她本不该恩将仇报和他藕断丝连,但是她真的很喜欢他。   桑逾回到家后, 家里还是原样,但是赵毓芳跟原来大不一样了。   赵毓芳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报考指南,让她到沙发上落座,第一次把她当做成年人, 跟她进行了一次郑重的谈话。   赵毓芳已经对她的人生有了安排,开门见山地对她说:“桑逾, 你以前年纪尚小, 看在你身心都在发育的份上, 我从没有当着你的面说过你父亲的什么不是,但是我听说你高考前被他牵连受了伤,想必你也知道了,他不是个东西。我本来是打算等桑珏成年以后就和他离婚的,但是当我回来收拾完他的烂摊子以后,我的想法改变了。要退让也该是他退让,凭什么退让的人是我?”   桑逾知道赵毓芳话没说完,静静等待着她的后话。   赵毓芳问:“之前你班主任有联系过我,我听说你的理想是当外交官,让全世界都说中国话?”   桑逾当初演讲的时候是有感而发,并不觉得羞耻,但是现在被单拎出来,脱离了语境,就令她格外难为情了,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赵毓芳笑了笑说:“有这么大的志向不是说不好,但是中国不缺外交官,多少人挤破了脑袋最终也没能当上,而我们家遇到了困难,只能指望你了。”   什么?   桑逾不解地抬眼望着她。   赵毓芳直截了当地对桑逾说:“我管这个家有些年头了,公司那些大大小小的事,经我手的也不计其数,他桑黎川做了什么,要他有什么用。不瞒你说,我出这趟远门,想通了很多事情。与其让他霸在决策者的位置上为非作歹,不如夺了他的权,篡了他位,看他还有什么资本为所欲为。以我一人之力显然是不够的,一来缺乏精力,二来意图明显。我需要一个人和我一起做这件事,将来你不仅是我的接班人,更是公司的继承者,什么都由自己主宰不好吗?你那个外交官又不是非做不可,换条路走走吧,这样就不用担心受他制约或者被他影响了。你自由了,我也解脱了。”   说实话桑逾听了赵毓芳说的这些话有些心动。   权势如果一直掌握在桑黎川手里,谁都对他无可奈何,她和赵毓芳的处境也会始终处在被动状态。   可是……   她不擅长和那些奸诈狡猾的商人斗智斗勇,也不愿牵扯进那些不择手段的尔虞我诈。   如果她听赵毓芳的话,放弃了梦寐以求的理想,就相当于放弃了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奋斗的机会。   商界没有任何门槛,各行其是。   外交界则群英荟萃,全是国家遴选出的人才。   同样是战场,前者硝烟弥漫,后者热血沸腾。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选前者。   赵毓芳看出她的犹豫,又想起早上给江憬打电话时江憬的反应,问道:“你是在等江憬救你于水火吗?傻孩子,男人是靠不住的,任何时候都要把未来攥在自己手里才行。”   “我没有。”桑逾说的是真心话,开诚布公道,“我只是单纯喜欢他。小妈,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江憬出身不凡,也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动过公权、享受过特权,才一直心无芥蒂地和他纠缠到了现在。   她从没有想过利用他对她的偏爱为自己博取任何利益。   但凡她底线低一点,日子多少能过得好一些。   但万事都有因果。   正因为她心地善良,才与光明磊落的江憬有了这样一段情。   她知道,江憬这棵高枝,她攀不起。他再怎么低调,有朝一日也会随着他的身份被人知晓而平步青云。   她当然可以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大放异彩,但家世的壁垒,是不论她做多少努力,都跨不过去的。   只是她已经习惯了与江憬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她初次见到江憬的那刻起,这就成了她戒不掉的瘾。   他们现在亲密的关系,是她殷切地向江憬求的,也是江憬心照不宣地给的。   一梦贪欢,好解困于世俗的苦,不然她这朵不见天日的花,注定是在绝望中枯萎的结局。   赵毓芳问:“那他会因为你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而娶你吗?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什么样的女人娶不到,就算你是真心喜欢他,别人难道就不是真心喜欢他吗?要是有一个跟他既门当户对又喜欢他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你看他是选你,还是选那个女人。到时候你看着人家情侣两个人郎才女貌,心里得是什么滋味?但是如果你能有一份自己的家业,起码能做到跟他门当户对。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并没有说过喜欢你,要和你在一起吧。”   桑逾能感受到自己不是一厢情愿:“他会说的吧……找到合适的机会迟早会说的……我不信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他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而且他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可能只是我们过去都是以兄妹的关系相处的,要转变的话他需要一点时间来克服心理上的矛盾……”   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很没有底气。   赵毓芳直白地嗤笑道:“那就是说他不够喜欢你呗。足够喜欢的话,哪那么多条条框框需要克服?这么多的感情算什么,喜新厌旧才是人之常情。”   桑逾急切地为江憬辩解:“不是这样的,您不了解他,他是一个注重仪式感的人,从衣食住行到为人处世都很考究,表白要讲方式,求婚要择吉日,迎娶更要三媒六聘,是因为不想草率,所以需要时间。”   “你是他肚里的蛔虫吗?”赵毓芳反问她,理智地说,“按你的逻辑,即便是他身边没有别的女人,一直单着身,那我问你,你现在高考结束了,跟他也没有必要的瓜葛了,他不给你一个名分,接下来又要以什么立场和身份来和你接触?你不是说他不是随便的人吗?不随便,你们压根就见不了面。”   是啊。   她可以给他时间,但是他要是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没有放在心上考虑呢?   那不论她等多久,终究不过是白等罢了。   在感情上他们并不是平等的,他处在高位上,他要是没有那个心,她豁出面子表白了也没有什么用。   她的喜欢真的太卑微了。   可那毕竟是江憬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但可以明确的是,她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说了这么多,赵毓芳终于发现自己跑题了,不动声色地将正题拉回来:“其实只要你分得清轻重和主次,把握好分寸,你喜欢他和经营自己的事业并不矛盾,主要是要想好你的事业朝哪方面发展。我建议你不要报考和外交有关的专业,学个工商管理,在大学里镀层金,将来在股东们面前也能多点资本和话语权。阿逾,你信小妈,小妈不会害你的。”   桑逾还在神游天外。   短短几秒钟,她已经决定将来谈恋爱一定要背着赵毓芳谈了。   她自认不是叛逆的人,但赵毓芳的野心太大,掌控欲也很重,今后为了和她联手扳倒桑黎川,势必会插手她和江憬的感情,逼她专心对付桑黎川。   赵毓芳为了说服她,给她画了一张好大的饼。   这张饼能不能吃到犹未可知,赵毓芳已经在左右她的人生了。   很明显,赵毓芳是在利用她。   她就算按赵毓芳说的做了,也不过是从另一座牢笼换到另一座牢笼,依然无法自由。   赵毓芳的“为她好”,包藏了不少私心。   话音刚落,桑黎川回来了。   密谋戛然而止。   赵毓芳给了她一个微妙的眼神,对她说:“别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今天说的,你慎重考虑一下。”   东窗事发,桑黎川擦枪走火闯了大祸,人是被赵毓芳从局子里领出来的,差一点就要负刑事责任,又被赵毓芳救了一回。   现在见到赵毓芳这个救命恩人像哈巴狗见到了主人一样,也不管桑逾在不在场,谄媚从赵毓芳身后搂住她的腰,腻歪道:“老婆,我的好老婆,得妻如此,是我桑黎川几世修来的福气。”   赵毓芳扭过头,眼神像是要杀了他,毫不客气地说:“得夫如此,是我赵毓芳几世积来的晦气。”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157000 3瓶;灼灼十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寒潮(三) 打工。   江憬没有抚养她的义务, 所以江憬给她花的每一笔钱,桑逾都有按市场价估算,默默记在账上。   承蒙江憬关照的几十天, 包括手机在内, 她零零总总花了江憬一万多块钱。   江憬应该不会让她还的,但她得还。   不但得还, 还不能拿家里的钱还,不然他根本不会收。   如果是她自己挣的钱, 坚持一下,江憬还是有可能收的。   等高考成绩出来了, 她可以去做家教,耗脑力,但是不耗体力,报酬也高,体感上赚得会容易一些。   但是现在大部分都还没有放暑假,她也没有货真价实足以证明自己实力的凭据, 只有去店里打工收入相对稳定一点,也容易联系到老板一点。   桑逾忽然想到了那天在肯德基遇见的大学生姐姐。   要不就去那家肯德基打工吧。   桑逾是行动派,思考了一下就出了门。   到肯德基门店以后, 她问了一下店长,店里确实还缺人,而且有那个大学生姐姐帮忙说话,也愿意招她, 不过要去办一□□康证,必须要持证上岗。   健康证还是很好办的, 只用去疾控中心做几项身体检查就可以了。   没多久桑逾就成了肯德基店的临时工。   日常工作包含收银、在后厨炸鸡、清理桌面、清点库存, 和其他同事一起轮岗, 忙碌且充实。   她本不该在上班时间出店门的,但是有个客人把门完全推开后没有关,店内开了空调,为了防止冷气流出,她走到了门口准备关门。   也就是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她竟然看见了江憬的身影。   这家肯德基开在桑黎川住过的利盛医院附近,江憬就站在医院门前的广场上,和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拉拉扯扯。   那女人背对着她,她看不见对方长什么样。   但是身材这么好,应该是个漂亮的女人吧。   不久前她才和赵毓芳信誓旦旦地说江憬身边没有别的女人,是她说得太早。   “桑逾,你站门口干嘛呢,快来帮忙。我都快忙得恨不得自己长三头六臂了,你还跑去那边躲清闲。”   同事在催。   “来了。”   桑逾没解释,只是应了一声就赶紧过去支援了。   分明是她身边没有其他追求她的男生,她凭什么认为江憬身边没有其他被他关照的女生呢?   一直以来,江憬都没说过只对她一个人好。   利盛医院广场上。   直到把冯雅兰拖到广场中央,江憬才松手。   他原本是不想对女人动手的,但冯雅兰脾气太倔,他要是不动手,冯雅兰现在恐怕已经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了。   他冷静了一下才开口,语气还是比平时重了许多:“不是跟你说了这家私人医院不正规,连个血库都没有,万一手术时大出血,人很有可能就没了,怎么就不听劝呢?有那么多家医院可以选,你选家三甲医院不行吗?非要选这家。”   堕胎的风险不容小觑,严重了是会危及性命的。   就算侥幸从手术台上下来了,刮宫没刮干净,宫内有残留,也是会留下痛苦不堪的后遗症的。   冯雅兰揉了揉被江憬攥痛的手腕,皱着眉说:“是我不想选三甲医院吗?市里的三甲医院还有其他稍微正规一点的医院,都有熟人在那儿工作,我要是真在哪一家做了手术,过阵子全世界都知道我堕胎了,我不要面子的吗?”   江憬就问:“面子能有命重要?”   “有。”冯雅兰斩钉截铁地说,“憬哥,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输给过任何人,也没有哪个方面比别人差,我是很骄傲的,也为此得罪过很多人,他们都等着看我的笑话,但是我不想给他们这个机会。让我被与我不合的人嘲笑,我生不如死。家人也是一样的,他们是会关心我,但也同样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黄颢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污点,我不想我整个人生都被他毁掉。你不知道我这些天做了多少噩梦,我多么希望一觉醒来,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也没有怀过这个孩子。我明明吃过避孕药了,想过方法补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是这个结局。或许我错就错在太优柔寡断了,没能早点杀了我腹中这个孩子吧。”   江憬闻言沉默了。   冯雅兰心如死灰道:“这家医院虽然没有那么合规,但是私密性真的很不错,而且纵使治死了很多人,确实也救活了很多人。人进了医院都是一样的,生死由命,任人宰割。如果你真的担心我的话,既然来都来了,陪我做了这台手术吧。万一我真的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麻烦你替我收个尸吧。至于我的家人……好在我父母除了我还有两个哥哥,我的生死也没有那么重要,赌一把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连遗言都留好了,江憬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你都已经做好决定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再怎么劝,你也是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不过雅兰,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那天和朋友喝了酒,也不是今天堕了胎,是黄颢他不该。”   不该辜负她的信任,不该不负应付的责任,不该不爱还误她终身。   冯雅兰捂着脸说:“我知道,我知道。憬哥,我只是在想,人和人真的是不一样的,同样是一起长大,如果和我有婚约的人是你就好了。”   江憬叹了口气:“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怎么会在经过这样的劫难后还想着早早定下婚约。”   “也就是你,别人就算了。”冯雅兰抬手抹掉眼泪,昂着头说,“我只是说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也有女朋友了。”   江憬没接话,转而问冯雅兰:“你是什么血型的?”   “B型的。”冯雅兰望向江憬,想当然地问,“你要给我献血吗?”   江憬吁了口气,稳重地说:“如果大出血的话一个人的血量是不够的,我先提前联系附近有血库的医院,问问储备血的情况,避免你手术当天没血可调。手术前我也会跟主刀的医生沟通好,到时候进了手术室你按医生说的做就好。我今天可以陪你去办手续,但是你手术那天我未必有时间,总不可能让医生来迁就我的时间。”   “好吧,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冯雅兰不安地攥紧了手,半晌下了决心,“那你就当我没说,到时候我一个人做手术吧。”   江憬沉吟片刻,说:“雅兰,有些话说来难听,我本不必说,但我们毕竟有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就算冒昧,我也想跟你说。”   冯雅兰怔了怔,随后洒脱地说:“没事,你说。”   江憬就直言不讳了,委婉地说:“你的骄傲不够坚定,也并不都合时宜。”   江憬帮冯雅兰把入院手续和其他相关事宜办好后,和冯雅兰分道扬镳。   上次他来这家医院找过桑黎川后,对这家医院就有抵触情绪,心理上存在一些障碍,一踏足这里就会生理性地胃疼。   原本他是要去摄影馆取相片的,路上一直被前面的车压着车速。   他一开始老老实实地跟着前面的车,后来排在他后面的车一量一量超过他,他也想到前面看看是什么情况,就踩了脚油门。   结果到前面一看,低速挡道的不是别人,正是冯雅兰。   他见她开车开得魂不守舍,担心她再这样开下去会出交通事故,就降下窗户跟她约了前面的空旷地带停车。   一问之下,得知冯雅兰并没有和家里人说怀孕的事,而且打算瞒着家里人去利盛医院查一下身体状况,一周之内在利盛医院把胎堕了。   他听到她选的是利盛医院,瞬间头皮发麻,说什么也让她换家医院。   冯雅兰嫌他不愿陪她做手术还多管闲事,竟然摔门上车,直奔利盛医院而来。   他别无他法只好追上来,可好说歹说还是没能劝阻冯雅兰玩命。   眼下他只能看着利盛医院又高又大的招牌,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太多事等着他来解决了。   连续两个月,每个周末他都没有休息,不是加班加点赶工程进度,就是开车回桑黎川的老家找突破点。   不把桑黎川先料理了,他没办法跟桑逾谈感情。   万一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因为桑黎川的德行,家里不同意,他怎么跟桑逾交代。   幸而真叫他查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桑黎川的老家在临近河北的一个小村庄里。   这村子既不贫穷落后,也不肥沃富庶,由于位于北京和河北的交界处,二十年前成了城乡结合部,也成了两不管地带,治安状况非常糟糕。   当地的地头蛇分好几个帮派,打家劫舍是家常便饭,保护费都得交好几份。   他打听到,桑黎川家的经济水平在他们村算低的,是出了名的低保户。   桑黎川家中有个瘫痪在床的父亲,家边的坟头里还有个已经入土的母亲,有弟弟妹妹但都早夭。   桑黎川从小被村里人当老实人欺负,挨过不少莫名其妙的打和辱骂。   如今发达了,就和村里人断了联系,也再没回过村里。   村里人都说他命好,因为长着一张俊脸被好人家的姑娘看上,带着他走出了大山。   这种人怕的东西很简单。   ——怕人提起他的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bit. 5瓶;灼灼十里、li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寒潮(四) 送照片。   摄影馆开在商业区的步行街里, 走进去要花费很长时间,江憬到的时候对店员来说已经很晚了。   他们工作日打烊早,傍晚六点就关门, 不像周末节假日那样会多营业两三个小时。   店员见到江憬就说:“您给我个地址, 我把洗好的相片给您寄过去就好了,何必还麻烦您多跑一趟。”   潜台词就是分明可以寄, 你非要来。来就来,还让我等了你这么久, 占用了我不少私人时间。   不是江憬不想,而是不能。   他工作的地方是保密单位, 地图上有地址,但是快递进不去。   寄到家里的快递又可能被孙茹婷拆。   想来他都没有一个自己的私密空间。   是时候拿出多年的积蓄买套房了。   江憬听出店员的言外之意,抱歉地对店员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谁叫他长得好看呢?   再者说收了人家的钱,吃了亏态度也不能太过分,店员笑笑, 说没事:“喏,您要的一式两份。”   “好的,谢谢。”   江憬接过用信封包好的相片, 抽出来看了看。   桑逾的独照中小姑娘笑靥如花,明媚灿烂,一身洁白的蓬蓬裙,背后插着一对翅膀, 化身天使。   而他们的合照中桑逾笑得很腼腆,怯生生的, 不太好意思往他身边靠, 但是那双笑眼明亮璀璨, 仿佛天上的星辰。   旁人看照片,第一眼看到的都是自己。   他看照片,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她。   他不是没有看过电子版。   电子版没实物有质感。   江憬轻轻摩挲着相片,半晌掏出手机,给桑逾打了个电话。   听了赵毓芳的话,桑逾本以为她和江憬不会再有交集了,没想到还会接到江憬的电话。   本是不以为意地一瞥,却蓦然让她感受到了惊喜。   她望着屏幕上硕大的“521”,心口滚烫发热。   不过白天看到江憬和别的女人拉拉扯扯,她莫名有点儿嫉妒,有点儿生气,没有马上接江憬的电话。   但是又害怕长久不接,江憬以为手机不在她身边,把电话挂了,半天都不再打过来。   犹豫了片刻,她终究是接通了电话,轻轻“喂”了一声。   电话那端的江憬和平时比起来,多了分沉静,少了分温柔,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感情:“喂,阿逾,之前拍的照片洗好了。你在家吗?”   桑逾上了一天班,身上沾满了炸物的油烟味,一回来就洗了个澡。   江憬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她正对着浴室的镜子擦头发。   眼下她手里握着打湿的毛巾,看着镜子中面色红润的自己,心想他问她在不在家是要做什么,是要来见她吗?   刚洗完澡的她皮肤白皙细腻,焕发着莹润的光泽,还透露出微微的粉嫩,正是一个花季少女最美丽的时候。   想见他的欲望也攀升到了高峰。   或许是被其他女人和江憬的亲密举止刺激到了,她竟然有些羞耻地想道:她一点儿也不想管用什么方式了。她太喜欢江憬了,一心只想让江憬快点喜欢上她。不然他迟早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男友或者丈夫。江憬曾经说过,他如果结婚会负责任,到时候他肯定会和她断绝来往,况且她也不愿当多余的那个人。   想到这里她连忙回答江憬:“在家。”   江憬就说:“嗯,那我把照片给你送过来,省得你去快递点跟别人挤。”   他连她不喜欢跟别人挤都察觉到了,是不是说明他平时都有在默默关注她?   他眼里有她。那这到底是出于对妹妹的关系,还是对她这个妙龄女生的青睐呢?   “桑逾。”   “桑逾——”   “这么久了,你的澡还没洗完吗?”   就在她浮想联翩时,远处传来赵毓芳的呼唤。   她握着手机的手一抖,忙不迭压低音量对江憬说:“我要吃饭了哥哥。你快到的时候再给我打个电话,我出来见你。我小妈在叫我,先挂了,一会儿见。”   一股脑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下一秒,赵毓芳走过来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旋即径直推门而入,见她拿着手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狐疑道:“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桑逾知道最近赵毓芳和桑黎川在冷战,必然不会互通消息,灵机一动说道:“爸爸。”   赵毓芳果然翻了个白眼,对她说:“洗好了就出来吃饭吧,饭做好了。”   桑逾指了指手边的吹风机:“您先去餐厅吧,我把头发吹干就过去。”   其实北京天气干燥,又值炎炎夏日,就算不用吹风机,头发也能自然风干。   她只不过是想舒缓一下紧张的情绪才这么说的,没想到赵毓芳本来都打算走了,听到她说的这句话又折转回来,拿起吹风机说:“我给你吹吧,吹完了一起过去用餐。”   桑逾脊背一僵,绷着神经让赵毓芳帮她吹干了头发。   晚餐是赵毓芳自己煎的牛排和自己烤的菠萝包,奶昔也是赵毓芳自己调的。   桑逾对赵毓芳的尊重是赵毓芳自己挣的。   桑逾每次见到赵毓芳都会不自觉地将自己和赵毓芳对比,寻找她们之间的差距。   她目前为止除了还在攀升阶段的学历值得一提,其他方面都无法和赵毓芳相提并论,更何况赵毓芳也是牛津大学毕业的金融系高材生。   如果不是和桑黎川结婚后成为了全职家庭主妇,赵毓芳的人生会非常耀眼。   而她现在迫切想要得到的,也只不过是她曾经本该拥有的。   就他们两个人在这张长桌上共进晚餐,面对面坐着,不可能一句话不说。   事实上也是赵毓芳一坐下来就开始问她了。   “学校的事情不是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只用安心等成绩了吗?你今天消失一天去哪儿了?”   以前桑逾出门前都会和赵毓芳报备。   但自从赵毓芳周游各国找不到人,她的日常安排就灵活自由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   如今赵毓芳回来了,突然问起她的行踪,桑逾怔了怔才回答:“我去肯德基打工了。您放心,这种全国连锁店方方面面都很成熟的,不会有被骗的风险,我就是想挣点小钱,积攒点社会经验。”   赵毓芳皱了皱眉:“这点小钱有什么好挣的,这种枯燥重复且机械的廉价劳动也并不能为你积攒多少社会经验。我上次对你说的话,你有认真考虑吗?”   桑逾沉默了。   她很不想面对赵毓芳的询问,因为她将来根本不想去商界闯荡,并没有把赵毓芳建议的这条路纳入自己的人生计划。   她还是想做外交官。   她记得江憬当初也是背着家里先斩后奏,考取了第二学位。   她能不能也效仿他糊弄一下赵毓芳,把这关过了再说?   江憬……   她刚才是不是不该让他给她打电话?应该让他发短信的。   要是让赵毓芳知道他半夜来给她送照片,其中还有他们两个的合照,不知道赵毓芳会怎么想。   赵毓芳会不会发现是江憬鼓励她当外交官的,找江憬谈话,叫他来游说她?   万一江憬真的迫于赵毓芳的压力,改了口风,劝她放弃理想,走所谓的康庄大道,她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因此和江憬产生矛盾,从此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求求了,别在赵毓芳面前来电话。   桑逾的目光都快长在手机屏幕上了,赵毓芳见她一直在心不在焉盯着手机,顺理成章地注意到了这部手机,她问:“这部手机是你爸送给你的?”   要实话实说吗?   桑逾迟疑的时间里,赵毓芳也在思考,良久自顾自道:“他怎么总是爱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他平时对你怎么样他自己心里没数吗?你不要被他老实的外表蒙骗了,我以前上过当,吃过亏,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了。”   桑逾瞬间松了口气。   幸亏赵毓芳是这样强势的性格,只要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她认定的事情从来不会去考证。   接下来的话题转换得很快。   晚餐时她和赵毓芳在餐桌上谈论的内容,是只提了一嘴就被带过了。   赵毓芳问的问题她几乎没有给答复。   但是她了解赵毓芳。   追问只是因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有机会再问。   过不了多久,赵毓芳还会再问的。   她原本以为高考告一段落,这个暑假就算不是狂欢,也必将是无比舒心愉悦的。   怎么会这样……   好在她和江憬私下的来往没有在餐桌上露馅。   她现在住的家没有给保姆留房间,餐后的厨余垃圾要自己倒,桑逾借着倒垃圾的机会出去和江憬见面。   江憬在路灯下等她。   他总是站在光里的。   他这样的天之骄子,总是被光环包裹着的。   桑逾看见了他,但没有马上过去找他。   不是因为矜持,而是因为她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真的非常遥远。   他要是不朝她走来,她就算是朝他狂奔,也是无法触及到他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江憬的目光向她投了过来。   他看了她一眼,步履坚定地朝她走来。   他向她靠近了。 第55章 寒潮(五) 那要看你,会不会想我啊。   眼看着江憬越走越近, 桑逾手上动作不断,垃圾袋的提绳都快被她搓断了,脚下却寸步未移, 纹丝不动地定在原地。   江憬走过来后, 垂首看了一眼她手里拎的垃圾袋,伸出手:“给我吧, 我顺便带走。”   桑逾盯着他宽大的掌心,看着上面蜿蜒的纹路, 很想就这样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忍了许久才克服了这股冲动, 不动声色地把垃圾给了他,然后也朝他伸出手。   既然说好了来送照片的,她就算不说话江憬也明白她的意图,把照片连同信封一起给她。   桑逾拿到信封的瞬间捏空了一下,抬眼问江憬:“哥哥,这个信封原来装过别的东西?”   江憬不明所以地问:“没有啊, 就装过这些相片。为什么这么问?”   桑逾小声说:“感觉这个信封被撑大了。”   江憬心底一空。   信封确实是被撑大了,被照片撑大的。   原本这个信封里装了两份照片,他拿走了一份。   现在被拿走的那份还在他车上。   江憬一言不发, 沉默了半晌。   良久,桑逾抬眼望向他,说道:“哥哥,我今天看到你了, 你身边的那个姐姐是谁啊。”   江憬怔了怔,随即回答道:“那个是你雅兰姐姐。”   桑逾和冯雅兰非亲非故, 听到江憬这么介绍, 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从前她和冯亚兰认识的时候, 对江憬还没有别的心思,那时候他只是他一个非常崇拜景仰的哥哥。   如今她对江憬生了情愫,哪怕他和别的女生正常接触,她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   桑逾轻轻“哦”了一声,直接问他:“你们是在一起了吗?”   江憬没想到她会这样了当地问,舒了口气:“没有。”   桑逾就问:“那我呢?”   江憬其实已经大概听出了言下之意,但怕自己误会,还是问道:“什么?”   桑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我不可以和哥哥在一起吗?我和哥哥在一起会让哥哥为难吗?”   她原本还在为有一个混账父亲、配不上他了而纠结犹豫。   可是在他向她走来的那一刻,她心中生出了一丝侥幸。   她真的太喜欢他了,只要他给她一个承诺,让她放弃理想也不是不可以。   为了和他在一起,她可以答应赵毓芳共同谋划,合力解决掉桑黎川这个祸患,强迫自己做不情愿的事情。   凡事有得有失,想得到一件东西,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能修成正果,做出牺牲又怎么样呢?   江憬实话实说:“现在会。”   现在会是什么意思?   以后就不会了吗?   桑逾穿着一条湖蓝色的吊带裙,一阵温风吹过,裙摆飘逸摇曳,像一只蹁跹起舞的蝶。   江憬望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哥哥现在遇到了一些难以抉择的困难。”   调查过桑黎川的背景后,桑黎川变得好拿捏起来,因此桑黎川的事尚在其次。   主要是黄颢和冯雅兰的事牵扯到了他。   他本是不该多管闲事的,但那么多命运的巧合硬逼着他往枪口上撞。   他若是一个薄情寡义、六亲不认的人,或许就不会卷进这场风波里了。   桑逾不禁关切道:“我能知道是什么困难吗?”   说不定她能帮江憬出出主意。   江憬静默两秒,当真说给她听了,只不过模糊了细节:“如果有一个人,在危难之际舍命救了你,你欠他一条命,但是这个人又做了违背道德超出你容忍范围的事,你会还他这条命吗?”   桑逾想了想,不解地问:“命要怎么还?”   是啊,命要怎么还。   又不是他杀了人,要偿命来抵,而是被救了一命。   被救的命要怎么还?   从古至今还没有这样的先例。   因为没有哪一个救命恩人向被救的人索过命。   黄颢是开天辟地头一个。   以往都是江憬为桑逾指点迷津,如今他是当局者迷,桑逾这个旁观者便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对他建议道:“姑且当欠他三倍的人情吧。都说事不过三,不妨忍他三次,也给他三次改过的机会。如果忍下这三次他反而变本加厉,那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仁至义尽了。”   连桑珏那样天生的坏种都能在长大后被感化,有所收敛。她不知道当初救过江憬的人要变得坏成什么样,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江憬的底线。   在桑逾说这些话之前,江憬是没有忍辱负重过的。   在权衡了一番后,他拿出了证明黄颢出轨的证据,帮冯雅兰办了堕胎的手续。   现在看来,或许真的不忍无以还命。   一码归一码,他不能因为黄颢不道德,就借此忘恩负义。   黄颢不做人,他还要做人呢。   他犹豫了片刻,采纳了一半桑逾的建议:“好,如果只是影响了我,没有伤害到他人,我忍他三次。”   桑逾“嗯”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他:“那个救了你的人是雅兰姐吗?”   江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随即意识到小姑娘看样子是吃醋了,笑了笑说:“不是。”   桑逾松了一口气,接着就听江憬说:“是她未婚夫,我兄弟。”   她想起来了。   就是当初那个一开口就把她说成江憬童养媳、把救过江憬一命挂在嘴边的人?   怪不得她从那个时候起就对他有点抵触,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过去她总是问他们以后能不能再见面,但是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关头,她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和不安。   在短暂的斟酌后,她大着胆子问江憬:“所以哥哥是喜欢我的,对吗?”   她相信她虽然没有表白,但她对江憬的这样炽烈的感情难以隐藏,也该被他看在眼里。   那他对她是什么感觉呢?   她以前一直觉得江憬见微知著仅限于日常生活中,在感情方面一窍不通,直到昨天晚上她梦到江憬,梦里重现了他对她说晚安的场景。   于是她一觉醒来,一时兴起去搜了俄语中对女性的称呼,忽然发现江憬叫的她心肝宝贝。   他究竟是把她当妹妹,还是一个成年女人?   江憬闻言手一颤,垃圾袋落到了地上。   他正不知所措地准备弯腰拾起,桑逾娇软温热的身体扑进了他怀里。   让他彻底僵住了。   淡雅的清香萦绕在他鼻端,他一时分不清自己闻到的她身上自带的体香,还是化学药剂合成的植物香气。   桑逾搂住他窄劲精瘦的腰,声音很轻,却颇有些不问出结果誓不罢休的意味。   “你告诉我,喜欢吗?”   在百日誓师大会上,她已经验证过了,勇敢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不但不会被嘲笑,可能还会收获鼓励和祝福。   反之如果怯懦寡言,得不到瞩目,心愿就会被埋藏。   最初她的胆子也是很小的,是他赋予了她信心与勇气。   如他当年所说,她的言谈举止还有三观都是他带出来的。   他像精心培育一朵花一样,夜以继日,用心浇灌。   她会有今天的惊人表现,都是他一手教的。   这份礼物,他喜欢吗?   桑逾不是孙茹婷,江憬大可以在她面前袒露他的真心。   他感受着怀中让他心动不已的温软,在她耳畔轻喃:“喜欢。”   桑逾心上像是有一根羽毛轻描淡写地划过,激起一道从后腰酥麻到心尖的电流。   她的心变得很轻,仿佛被一堆粉红泡泡簇拥。   她屏息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喜欢”之后的“但是”。   他是真心喜欢她无疑了。   那她就放心了。   确认了江憬的心意后,桑逾酝酿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并告诉江憬:“哥哥,我不做外交官了,会听小妈的话,读工商管理,毕业以后接手家里的公司,努力把企业做得好一点,起码不苛待出来打工的员工。”   江憬闻言把她推开了一点,严肃地看着她问:“为什么要听你小妈的话?你的意见呢?”   桑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对他坦白过家里的情况。   她不是故意隐瞒的,也不想欺骗他,借机把桑黎川的事说了出来。   “哥哥,我现在也有了不得已的苦衷。我当然可以选择坚持理想,但是有可能到头来功亏一篑。因为我的父亲是人人喊打却总能侥幸逃脱制裁的老赖,我觉得迟早有一天会被牵连。如果我和你交往,也许你也会遭殃。好在还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可以通过读书,成为更好的自己来改变这一切。我始终相信苦难都是有尽头的,但是理想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为了将来能够抬起头来做人,可以在你面前堂堂正正挺起腰板,我也只能够放弃理想了。”   江憬耐心地听到了最后,语气却变得急切起来:“谁说你只能放弃理想。”   桑逾疑惑地望向他。   难道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江憬意识到自己情绪激动了,换了口气,说道:“交给我就好了。你该读什么专业就读什么专业,不用为了结束苦难而委屈求全。你不委屈,苦难也会过去的。”   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他已经在行动了,只要再和桑黎川谈一次,应该就会有好结果了。   她却告诉他,她打算放弃理想,用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方式与桑黎川拼个你死我活,做出这么大的牺牲,他怎么能不着急呢?   和江憬认识这么多年,他似乎从来没用这样严肃得可以称得上严厉霸道的语气对她说过话。   可他的反常反而让桑逾在惊愕的同时,感受到了心脏强烈的悸动。   她独当一面地度过了最难熬的童年,好不容易才对一个人产生依赖感,却坚持靠自己的力量坚韧不拔地撑到了现在。   她曾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把江憬当成救命稻草。   可这一刻,他分明什么都还没有向她透露,她却仅凭一句话确信了,他就是她的救世主,是她心目中的盖世英雄。   有了江憬给的底气,桑逾便不再瞻前顾后,兴高采烈地对江憬说:“那我去跟小妈说,我还是想成为一名外交官。”   江憬笑着“嗯”了一声。   桑逾嘴上说着回去告诉家长,但并没有马上走,她习惯性地抿了抿唇,然后满怀期待地问他:“等哥哥处理完这些事,我是不是就能和哥哥交往了。”   江憬笑意不减,还是继续“嗯”。   桑逾欣喜若狂,腼腆地说:“那我等着哥哥。”   江憬叫她:“阿逾。”   桑逾抬眼:“嗯?”   江憬对她说道:“哥哥希望你天天开心。”   多年前,她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如今时光流转,岁月变迁,人还是他们两个人,但是说话的位置和立场发生了对调,所含的情感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桑逾闻言唇瓣微张,有些诧异,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这句话。   但是听到他说这句话后,那些堆积在心里的难过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了。   在她成人之前,他是靠深奥的道理给她以慰藉,如今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让她心上开出花来,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和欣喜。   喜欢一个人最美好的地方就在于此吧。   桑逾没有给江憬过分兴奋的回应,她面上看起来总是这么的端庄矜持,但是她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   江憬也不求她对他有多么热情的回应,他将他的心意传达到了就好。   纵使他们现在不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的心意早已相通,他的期盼和祝福真切而恳挚。   说罢,他弯腰拾起了刚才就准备拾起的垃圾袋,继续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拥抱而中断动作。   “好了,我走了。”   江憬直起腰,平静地和桑逾告别。   桑逾担心过和他的分别是一场阔别,但是江憬今晚温柔体贴地安抚了她,这下她不用询问他们何时才能再见了,而是顺水推舟般自然地问:“哥哥,我想你的时候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来时一脸严肃的江憬,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那要看你,会不会想我啊。”   桑逾呼吸一滞,整颗心都沦陷了。 第56章 寒潮(六) 人心易变。   冯雅兰做引产手术前, 紧急联系人一栏里留的是江憬的手机号码。   她的引产手术做得非常成功,精神状况却不佳,去隔壁科做了测试和检查, 报告一出来, 被鉴定为重度躁郁症。   和堕胎不一样,这下她可以将病情告知家里人了。   她的父母得知她患了精神方面的疾病, 吓得大惊失色。   她的家族里有这类遗传病史,本以为她平安长到二十多岁就顺利渡劫了, 没想到终究没有躲过,连忙跑到医院把她接了回去。   新娘大婚当日不知所踪, 黄颢这个新郎官非但不着急,反倒很高兴,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   这会儿他猜想冯雅兰逃婚或许跟这场病有关,也是非但不担心冯雅兰的病情,还借题发挥,光明正大提出了退婚。   冯雅兰人虽然生了病, 但对黄颢出轨这件事记忆犹新,声嘶力竭地将他朝秦暮楚的无耻行径捅了出来。   黄颢先是百般抵赖,说她这个疯女人的话不能信。   冯雅兰确实疯了, 情急之下理智也不在线了,将自己是怎样怀的孩子以及堕胎的事和盘托出,还把堕胎的风险告知书甩了出来。   风险告知书的附件里有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江憬就这样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黄颢狗急跳墙, 开始胡乱攀扯。反正孩子打掉了,无法通过DNA做亲子鉴定, 他便反咬一口, 说冯雅兰给他戴绿帽, 她之前肚子里怀的是江憬的孩子,要不然江憬怎么会出现在紧急联系人那栏里。   总而言之,死无对证。   闹得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于是江憬就被冯雅兰的家人叫到了医院里了解情况。   冯雅兰的父母当初很看好冯雅兰和黄颢的婚事。   黄颢的父母曾经都在政府部门工作,管土地资产那块儿,这些年顺风顺水往上走,如今掌握了不少实权。   冯雅兰家呢,是做地产生意的,早些年凭着亲家的身份,总是第一时间知晓政策的变动和政府主导的方向,体感上好像是吃了不少的红利。   但是这些年,基于这层亲家关系,公司走的路线又红又专,和政府合作的项目大部分都在亏钱,一直在帮政府做政绩,充当着垫脚石的角色。   近来地产行业不景气,形势萧条,房子的价格一直在往下压,开发的楼盘多半都没卖出去,由于资金短缺,原本规划建造的二期工程修了一半被迫停工。   想开拓商业板块去其他行业分一杯羹,不太现实,因为市场几乎已经被那些实力雄厚的集团垄断了。   只能靠着把手里的地皮转手卖给别人来让资金回笼。   可流程需要政府审批签字,公司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也需要政府的扶持。   如今黄颢的父亲虽然已经弃政从商了,但黄颢的母亲还在那个位置上。   因此黄颢让他家受了这样的奇耻大辱,他家人除了把黄颢卸条胳膊卸条腿别无他法,还得当心下重手把这王八蛋弄死了,负法律责任。   所以冯雅兰的父母把江憬叫来问清楚情况后,是这样对他说的。   “小憬啊,你呢是我们夫妻俩看着长大的,我们肯定知道你的人品,雅兰打掉的那个孩子绝不会是你的,但是你忍心看着和你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妹妹后半生没着落吗?黄颢这小子品行不端,他不娶雅兰是雅兰的福气,真娶回去了雅兰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但是黄颢不娶她,这全京城还有哪个好人家会娶一个打过胎的疯女人呢?”   说到这里,江憬已经明白冯雅兰父母的意思了。   可冯雅兰的父母还在继续说。   “我听说你欠了黄颢一条命是吧?那么黄颢欠我们家的孽债你就替他还了吧。我们的要求也不高,不求你大张旗鼓把雅兰娶过门,只要对她的后半生负责就行了。”   这样厚颜无耻的道德绑架,还是江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冯雅兰现在生的这个病必然是有诱因的。   他想着可能是因为他把黄颢出轨的事直截了当地告诉冯雅兰,刺激到了她,也可能说他直言不讳说的那句“骄傲得不合时宜”,让冯雅兰的信念瞬间崩塌。   听说冯雅兰患了这个病后自责了一路。   但他万万没想到,后续竟然发展成了这样。   出于情谊,加上他自己给自己施加的愧疚感,他可以照顾冯雅兰到她病愈。   但是让他接这个盘,对冯雅兰的终身负责,纯属无稽之谈,他坚决不同意。   “叔叔,我一直认为雅兰是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她不需要婚姻这道名为保护的枷锁。她如果清醒着,是不会希望你们像这样安排她的余生的。她的病总有好的一天,还是到时候让她自己来决定婚姻大事吧。”   话音刚落,冯雅兰的父亲就冷哼了一声:“说白了不就是因为雅兰现在生着病你嫌弃她吗?你是不是看雅兰现在生病了就觉得她是累赘。不然你能照顾桑家那个小丫头,怎么就不能照顾雅兰了?”   江憬满脸诧异地望着冯雅兰的父亲,没想到这档事还能把桑逾牵扯进来。   冯雅兰的父亲板着脸说:“我都听你妈说了,你为了一个小丫头片子跟她翻脸,还卷铺盖搬到单位去了,后来又租了间房金屋藏娇。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信不信我到你们单位找你们领导。要是你们领导管不了,还有互联网。国家培养你这样一个科研人员花费的成本不计其数,但凡出现一个害群之马,想必会掀起轩然大波吧。”   “叔叔,一定要闹成这样吗?”江憬也肃起面孔。   他不是软柿子,不会扁圆任人捏。   “您知道造谣诽谤是什么罪吗?身正不怕影斜。我的行为有不当之处吗?其余的那些我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调查组会还我清白,谣言也必定会止于智者,就怕到时候多有得罪。”   “你!”冯雅兰的父亲在高位呆惯了,不容反驳,闻言激动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嗤笑一声,“好好好,你身正不怕影斜,她家里清白干净吗?据我所知,她父亲桑黎川在我们地产界可是出了名的泼皮,随便扒一条上亿的欠款出来都够他喝一壶的了。我跟他做了这么多年竞争对手,早看他不顺眼了,以前是不屑于脏了自己的手。可如今为了我女儿后半生的幸福,我不介意借机出了这口恶气。我女儿不好过,他女儿也别想好过!”   桑逾还说事不过三,这种挑战底线的事他一次都难忍受。   江憬的指关节捏得“咔哒”作响,骨节泛着白。   然而他却从冯雅兰父亲气急败坏的话音里嗅出一股虚张声势的意味。   地产这行门槛低,门道深。   他们这些商人互相背刺的案例不计其数。   他本来想用桑黎川的身世背景做筹码,跟桑黎川好好谈一谈,威胁性地劝桑黎川收敛。   但是听冯雅兰的父亲这么一说,他才发现桑黎川在他们地产圈子已经算不上秘密了,盯着他的人也很多。   那么为什么就没人让他“喝上一壶”呢?   说明除了时不时欠债和赖账,桑黎川获得钱财的手段足够正当,掺假的情况在行业内也属于小巫见大巫,跟同行比起来算是良心了。   有关部门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每次都只是叫来谈谈话就放他走了。   现在桑黎川越做越过分的原因无非是缺钱,他不想再过穷日子了。   淋过雨后,他既不想撑伞也不想撕伞,只是单纯不想再淋雨了。   这样的话,用威胁来控制桑黎川,并不能提高桑黎川的道德底线。   治标不治本。   但是如果能把他架在业界标杆的位置上,在大众的共同监督下,很多事情就不再是桑黎川能够做主的了。   再大的资本能大得过国家吗?标杆就该做好带头作用,肩负责任,为社会做贡献啊。   冯雅兰父亲的这一出道德绑架让他深受启发。   幸好是在和桑黎川谈话前悟到了,否则撕破了脸,再想好言相劝就难了。   冯雅兰的父亲本想让江憬因此破防,乖乖被自己掌控,没想到江憬闻言却笑了,顿时发出河东狮吼般的咆哮:“你究竟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江憬要感谢冯雅兰父亲的指点,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真正破局。   江憬文质彬彬地说:“您的意见我知道了,在雅兰病愈之前我会像照顾妹妹一样照顾好她的。其他的,等她病愈后再从长计议吧。”   冯雅兰的父亲见根本威胁不到他,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刚才护女心切貌似忽略了江憬的家庭背景,真把他得罪了反而弄巧成拙,便见好就收,携妻子去病房陪女儿去了。   精神科的病房区一端是封死的,尽头没有路,另一端是一扇长期紧锁、由专人看管的门。   墙阴恻恻的白,逼仄压抑地向延伸处交汇。   江憬站在过道里,听着医护给病人治疗时,病人在癫狂状态下发出的尖叫,心里确实不是滋味。   遥远的记忆从脑海深处排山倒海般涌来,耳边响起儿时的誓言。   “苍天在上,厚土为证,今日我江憬、黄颢、冯雅兰兄妹三人在此结义。从今往后,有难同当,不离不弃。” 第57章 寒潮(七) 自家的小姑娘。   桑逾从小就有很强的共情能力。   她能够体谅赵毓芳的不易, 也理解赵毓芳想要重启人生的野心,那天当着江憬的面爽快地表态后,她回去纠结了半天遣词造句, 几度欲言又止。   她不是没有胆量, 可以说她的胆量早就在实践中锻炼出来了。   她是怕赵毓芳会失望难过。   理智上,她当然知道赵毓芳是在利用她, 她不该拿自己的前途和自由成全赵毓芳的私心。   但是感情上,她希望当初选错路、看错人的女性能冲破家庭的束缚和婚姻的枷锁, 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她也时常会想起赵毓芳把她抱在怀里说“有小妈在呢,哪里轮得到你(扛起家庭的重担)”的场景。   当外交官是她此生宏愿, 矢志不渝。   打零工是她的自由,她有权支配自己的假期时间。   这两句话硬生生卡在她的喉咙里,说不出口。   赵毓芳的计划需要人来里应外合,然而桑黎川身边没有心腹,谨慎多疑,他也从没让任何人接触过公司的核心机密, 她的任性几乎代表着赵毓芳希望的破灭,对赵毓芳来说太过残忍,她实在是狠不下心来。   原本赵毓芳一回来就打算把桑珏接回来了, 但是孙茹婷先一步把桑珏带到周边的乡镇体验生活去了,心思和精力便只有放在她身上。   这段时间里,赵毓芳开始旁敲侧击,打感情牌、威逼、利诱等各种方式, 试图说服她。   比如当外交官就意味着把自己交给国家,要大公无私, 鞠躬尽瘁, 会含辛茹苦受多少罪。   比如自己在这个家这么多年, 苦心孤诣地里外操持有多劳累,希望她作为家里的长女能帮忙分担点。   比如退让一步,同意她去打零工,也不管她在哪打工,什么时候回来,只要到时候大学就读的专业选工商管理就好了。   桑逾不堪其扰,又不能马上搬出去,于是每天早出晚归,不到快睡觉的时候不回家。   她在外面也不是单纯的游荡,从肯德基打完工回家的路上,她会在地铁口静静听民谣歌手卖唱,会走街串巷给遇见的美景拍照,会花一点钱去宠物超市买猫粮喂小区里的流浪猫,然后差不多该回家的时候给江憬发短信。   最初她联系江憬是直接打电话的,后来发现江憬有时候会在加班,因此她就改成给他发短信了。   这天,她一如既往地给江憬发腻腻歪歪的短信:【想、哥、哥、了。】   她咬着唇,唇角微翘,眼睛盯着屏幕,满心都想着屏幕那端远在天边的江憬。   几个字符刚敲完,面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了。   她后知后觉地感应到有人走到了自己面前,抬起头,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很眼熟的年轻男人。   这个人她分明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半会儿她又回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   直到这个人开口自报家门。   “桑逾你好,我是黄颢。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江憬那儿听说过我。”   听是听说过,就是不是什么好话。   桑逾抬眼怯生生地望着黄颢,在不知他来意的情况下很是忐忑。   此时此刻,她对这个人的感觉不再只是单纯的排斥,而是排斥中带着一丝恐惧。   因为她不知道他来找她是否是要做什么对江憬不利的事情。   思绪飘飞间,她不经意地流露出了真实的感情,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黄颢挤出一抹假惺惺的笑容,说了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小姑娘,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什么啊,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件江憬瞒着你做的事情。”   桑逾听到江憬的名字就产生了警惕,下意识觉得黄颢不安好心。   黄颢看着她的反应笑了笑,明知故问:“你不信我?”   桑逾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不置一词。   黄颢从兜里掏出折起来的流产风险告知书,还有附件,缓缓地翻到留有江憬手机号码的那页,指着上面墨迹清晰的“紧急联系人”,对桑逾说:“我未婚妻怀了江憬的孩子,又为他打了胎,我认为我们两个受害者都该有知情权。”   这件事江憬确实没有在他们这些天的聊天过程中跟她提及过,桑逾忙不迭将他手中的凭证夺过来仔细看了一遍。   这份文件只能证明两点。   一点是冯雅兰做了引产手术。   另一点是冯雅兰把江憬填成了紧急联系人。   至于黄颢说的,冯雅兰怀了江憬的孩子又打掉了,以及江憬是冯雅兰打掉的孩子的父亲,是没有严格的逻辑链推断佐证的。   只不过桑逾虽然信任江憬,但仍然在意江憬究竟知不知道冯雅兰做了这台引产手术,以及冯雅兰把他填作紧急联系人的事。   他跟冯雅兰是什么关系?他对冯雅兰是什么感情?   究竟是她重要还是冯雅兰重要。   既然她知道了这件事,难免会多想。   黄颢又颠倒黑白,添油加醋地说:“我知道很难让你相信,因为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难以置信。但这就是确凿的事实,我不得不信。事实就是我的未婚妻与他有染,他不愿意对她和她腹中的胎儿负责,逼着她去打了胎,现在我的未婚妻因此得了失心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什么?   冯雅兰疯了?   前阵子不还好好的?   怎么会突然疯掉?   黄颢见她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自认为达到了目的。   他为了见桑逾一面,派人盯梢,盯了江憬三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跟踪江憬找到了这里。   他当时就想,如果江憬不来找她,说明江憬对这个女孩子也没什么感情,那么让江憬逆来顺受,接手了冯雅兰,想来江憬这个怨种是能买了这单的。   如果江憬来找她,说明她在江憬心上占据着一定的地位,那么就需要他从中作梗,在他们中间制造一些误会,拆散他们。这样江憬在心灰意冷之下,没准也会接纳冯雅兰。   总而言之,江憬必须成为他的替罪羊。   不然他将一直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娶冯雅兰,就没办法娶别的女人过门了。   他虽然爱在外面拈花惹草,但是不想放弃婚姻为他带来的利益。如果冯雅兰不疯,他不用劳心费力照顾一个疯子,他肯定还是会娶了冯雅兰的。   在他看来,家里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才是一个男人最值得炫耀的资本。   倘若江憬能把冯雅兰娶了,他和江憬又是兄弟的关系,熟人在对他指指点点、说三道四的时候,就会考虑到是不是把江憬也骂进去了,多少会因为尴尬避而不谈。   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记得他和冯雅兰有过婚约了。   到时候他还可以自主选择,娶一个公检法机关有职权的女人回家,就没人敢提起这桩旧事了。   黄颢最后蛊惑道:“江憬最近都在医院陪我未婚妻。哦,不,冯雅兰现在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应该说,他最近都在医院陪别的女人。他是怎么跟你说的?或者,他根本没有跟你说,对他在医院陪别的女人的事只字不提。”   桑逾顿时就觉得难以呼吸了。   黄颢把话送到就走了。   桑逾独自站在原地,良久,拨通了江憬的电话。   “喂,哥哥,没有打扰到你吧。”   “没有。”   “你现在不是在加班吧……在医院吗?”   “嗯?你都知道了。”   “黄颢……他刚才来找过我了。”   江憬大概猜到黄颢对她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了,但也没说黄颢什么坏话,只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桑逾。   “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了多想。我现在过来找你吧,把你接过来。”   桑逾闻言心里不是滋味,不再像往常那样善解人意,一反常态地别扭道:“你过来找我是怕我不相信你,所以把我接过去亲自看看吗?”   江憬笑着说:“我在这照顾别人,难道就不能心系自家的小姑娘了吗?”   桑逾没料到他会突然叫她“自家的小姑娘”,弄得像在说情话一样,心跳当即空了一拍。   江憬接着说:“我是怕你一个人生闷气,这边又实在走不开。她刚才又发病了,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现在开始砸门了。没人安抚她的情绪,就要打镇定剂了,总药物控制对她的身体不好。她吃的药里有激素,服用以后身材会走形,只能尽可能不损伤机体了。”   真可怜啊。   要是崴个脚什么的,她还会和冯雅兰争争江憬。但是冯雅兰现在都成这副样子了,她也不好撒泼打滚让江憬为她抽身。   而且她原本就是卡着点回家的,再不回去,就算赵毓芳嘴上不说,也会在心里责怪她翅膀硬了,变野了。   她恐怕去不了。   桑逾对江憬说:“我其实是想去看望她的,但是今天太晚了。”   她只说了这一句江憬就知道她的想法了,说道:“要不是担心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我也不会说这么晚把你带出来。明天再说怎么样?”   桑逾理解的一个人和江憬理解的一个人不是一个意思,一本正经地说:“我不是一个人,我小妈在家。”   江憬忍不住笑了一声。   桑逾听见他笑,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想了想告诉他:“明天不行。马上高考分数要出来了,小妈说要带我去云居寺祈愿,晚上可能会在庙里留宿,然后斋戒几天。”   江憬听了沉静地说:“行,你就专心忙你的事吧,本来也不需要你操心这些。”   桑逾迟疑两秒,主动说:“除了去毗卢殿拜文殊菩萨,我还会去药师殿里烧香,祈祷她早日康复。还有……”   江憬笑起来:“还有?愿望就这么多吗?”   桑逾轻轻“嗯”了一声:“还有大悲殿。”   江憬对佛理没有研究,问她:“是大悲咒的那个大悲吗?”   桑逾没有回答。   云居寺的大悲殿里供的是观音菩萨,大悲殿即是观音殿。   她要去观音面前求姻缘。 第58章 寒潮(八) 菩萨,显灵了。   桑逾按照她跟江憬说的在诸佛殿里走了一遭, 焚香祷告,许下了愿望,又陪赵毓芳在寺庙里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 她没淋雨, 没吹空调,第四天准备离寺的时候却莫名发起了低烧。   整个人病恹恹的, 没精打采,浑身发冷, 食欲不振,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想干。   于是她一回家就睡了一天, 天都黑了才被赵毓芳叫起来勉强吃了两口饭。   神佛这种玄学,是信则有,不信则无。承运的时候说是佛祖保佑,遭难的时候又说是命运使然。   桑逾有气无力地问赵毓芳:“小妈,我一去寺庙就病了,是不是佛在预示我高考成绩不理想。”   赵毓芳安慰道:“瞎说, 是山里湿气重,你在干燥的地方住久了不习惯,明天我带你去刮个痧, 拔个罐,一准第二天就有精神了。”   桑逾没有吃药,灌了几杯热水便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凌晨两点。   她睡得昏天黑地,头重脚轻, 迷迷糊糊给江憬发信息,说她生病了。   可江憬没有回。   其实大半夜的, 江憬应当在休息, 没回很正常, 被她吵醒了,回她的话也不一定经过大脑思考。   但是桑逾人在病中,一下变得特别脆弱,江憬不回她消息就变成了一件严重的大事儿。   冯雅兰生病的时候就有江憬陪在身边,而她生病了,江憬连消息都不回。   继而想到黄颢说的那些无中生有的谬谈,想到他和别的女人传出了这么离谱的绯闻,自己却连提起他都小心翼翼。   以及江憬明明喜欢的是她,却在深夜陪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只因为该死的责任。   也不知道当初她遭袭受伤的时候江憬有没有彻夜陪过她。   或许对他来说,她和冯雅兰是一样的。   那么江憬今天喜欢她,改天说不定也会喜欢别人。   江憬为什么不可以只喜欢她一个人呢?   她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做他的女朋友。   她分明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也很不想要他去陪别人。   她真的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大度……   桑逾想着想着就哭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委屈。   他说的好好的,什么怕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胡思乱想,到头来不还是让她一个人在深夜思前想后,辗转难眠吗?   她就这样想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江憬终于回了她消息,问她怎么了。   她的一双眼睛肿得像两颗核桃一样,都不怎么看得清屏幕上的字了。   但是抑郁的情绪已经消退了,回他没事。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江憬言简意赅地发来一句话:“我在你家门口了。”   他没让她出去,可是她无论如何都要去见他。   在她身体康健的时候,总想把自己最好看的一面展示给他,可当自己浑身都不舒服,还满心委屈,什么体面都不想要了,她就是要让自己满脸泪痕、形容憔悴的样子被他看见,让他见了心生怜惜。   天光尚未大亮,赵毓芳还没有起床,桑逾简单梳洗了一番,穿戴整齐,出了门。   室外晨雾朦胧,可见度也就十米远的距离。   江憬的车灯亮着,桑逾根据这盏亮着的车灯准确判断出了他的位置,穿越重重迷雾来到他身边。   江憬在车外等候着她,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和脸上楚楚可怜的神色,二话不说让她上车:“我带你去医院。”   桑逾只是想让他为她而来,让自己的委屈有倾诉的对象,没有想过要去医院。   她没事的,了不起多睡几顿觉。   赵毓芳也凭着经验判断过了,就是沾染了湿气,“水土不服”而已,随便刮个痧拔个罐就好了,犯不着大费周章。   可是她刚想说她自己的身体自己了解,视线忽然模糊,随后天旋地转,摇摇欲坠,他伸手一接,她就顺势倒在了他怀里。   怎么会这么难受……   她瞬间觉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了。   一闭上眼睛,真的能从无边的黑幕中看到许多缭乱的星星,她顿时对眼冒金花有了深切的体会。   她上一秒还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重,下一秒又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   一睁眼,原来是江憬将她打横抱起,正小心翼翼地送入车里。   她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已然觉得自己生命垂危。   在彻底人事不知之前,她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荒唐可怕的想法:倘若她要是快死了,能死在江憬的怀里也挺好的。   到了医院,她依旧是被江憬抱下车的,又一路抱到了急诊室里。   江憬的骨骼很坚硬,手臂上的肌肉也很遒劲,而她只有膝下和后背两个支撑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这两个点上。   一开始还好,抱久了她恍然觉得骨头都要在他疾行时的颠簸散架了,却一动不能动。   随后是麻木,没有了一点儿知觉。   这样的姿势看起来浓情蜜意,只有她与江憬知道有多难熬。   她尚且不用出力,而江憬不仅要忍受和她同等的不适,还要耗费体力坚持住,不能撒手让她摔倒。   炎炎夏日,天已经入了伏。   虽然是清晨,但只有七点钟之前的气温是较为舒适的。   七点一过,暑热的封印仿佛被解除了,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江憬早已汗流浃背,晶莹的汗珠从他的额前渗出来,有的滴进了眼睛里,他眼都没眨,更别说腾出手来擦,有的沿着他清隽的面庞蜿蜒流淌,从他轮廓有致的下颚滴到了桑逾的胸前。   抱着她走了这么远的距离他都没有撒手,单凭这点就足以让桑逾深深动容。   桑逾不禁在心里想,分明初中的时候一千五百米都能跑下来,体质应当是过硬的,除了被人弄伤,她几乎没有来过医院。   怎么如今病来如山倒,连自己走两步都做不到呢?   害得江憬也要陪她受这样的罪。   她的状态很不好,已经不容许她听清医生的诊断了。   医生说的话,乍一听像催眠曲,随后便成了紧箍咒,她听在耳朵里只觉得头痛欲裂,等她稍微舒服一点,头顶挂的水都滴了大半瓶了。   江憬一直守在她旁边陪她输液。   每一次她都会因占用江憬的时间产生负罪感,但这一次不会了。   她任性地想:如果她不占用他的时间,那么他的时间就会被别的女人占用,那么为什么他的时间不可以属于她呢?   江憬带她来是人情味很浓的市人民医院,病床已经优先安排给重病患者了,他们只能坐在过道上的公椅上。   桑逾勾着脖子打了半天瞌睡,后脖颈酸疼僵硬,有种头要从脖子上滚下来的感觉。   她试着抬了抬头,面前摆着一支简陋的金属支架,支架的顶端挂着两个装着药水的玻璃瓶,一瓶空了三分之二,一瓶还是密封的。   她又看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江憬。   江憬一直在望着她,她一扭头,便与他四目相对,惊慌地略过他看向他身后。   他坐的那侧的尽头有一扇窗,清晨金灿灿的光映照在地面上,和窗栏的影子交错。   随即,她听到了他近在咫尺的声音:“要不要靠在我肩头再睡会儿?”   要的。   桑逾看向他宽阔的肩,他的衬衫衣料很有质感,笔直地勾勒出他的肩线,光是看着就有一种可靠的力量感。   桑逾小心翼翼地靠近,歪头轻轻在他肩头蹭了一下,然后枕上去,慢慢挪到他的肩窝,调整成舒适的角度。   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她也在电影院靠过他的肩,但那并不能称之为靠在他肩头,而是无意间睡着了才靠在了他的胳膊上。   这次是他主动邀请的。   她长高了,对他心生的情愫也更加缠绵悱恻了。   桑逾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颈间圆润的喉结,性别意识在她心底渐渐织出了一张网。   她知道,那是一张情网。   江憬在她靠过来的瞬间触电般一颤。   他没料到她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让他敏感地放大了感官触觉,只觉得异常酥麻。   不一会儿,她温热的呼吸喷到了他的下巴上。   这一刻他不用低头也知道她在看他。   他的呼吸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急促,胸口的起伏也加剧了。   给她依靠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但是她就这样直接靠了过来,是他始料未及的。   因为往常她都会犹豫。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让她丧失了部分思考能力,开始直来直去了。   他本以为她靠在他肩头能很快睡过去,没想到下一秒,桑逾的吐息就喷在了他的耳垂,娇嗔地对他说:“哥哥,我要是没有生病,你愿意这样照顾我吗?愿意这样照顾我一辈子吗?”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她自然而然的撩拨让他神魂颠倒,江憬险些说“愿意”,片刻理智回笼,他轻轻地叫桑逾的名字,说道:“还难受吗?都不清醒了,我再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吧。”   桑逾说哭就哭,哼哼唧唧地说:“我没有不清醒……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做你的女朋友。你都让我等了一个月了,我等不及了……”   江憬的理智在她柔肠百转的撒娇中彻底被冲散,捧着她泪痕宛然的脸,呼吸粗重地亲上她眼角的泪珠,嗓音喑哑地说:“好,那就不等了。”   桑逾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菩萨,显灵了。 第59章 盛放(一) 平安健康。   江憬的吻很隐忍, 很克制,严格地说,并算不上是吻。   他只是用更为亲密的方式, 抹掉了她的泪。   桑逾顿时就不哭了。   原来哭真的能换来他的怜惜。   桑逾就像是一个不抱任何期望地伸手要糖, 当真要到了糖的孩子,不能置信地回味了很久。   江憬只是蜻蜓点水地亲了她一口, 桑逾就把头埋在他怀里沉默了好几分钟。   江憬轻笑了一声,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轻声细语地说:“就这么想做哥哥的女朋友啊,一个月都等不及了。”   桑逾瓮声瓮气道:“一个月真的好久了。而且, 在这一个月前,我等了好多年。哥哥你都不知道。”   “我有感觉到的,只是没办法给你回应。”江憬语重心长地说,“每一朵花都有它的花期,在它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的时候,不能去采撷它, 也不能强行掰开它的花瓣,只有这样它到了花期才可以以最美的姿态绽放。”   桑逾就说:“我的花期早就到了,哥哥怎么不早来采呢?哥哥你有好多理由, 什么话都被你说了,可我不想听。”   江憬笑着哄:“好好好,不听就不听。这不是也没让宝宝等了吗?本来还想过阵子,你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再说的, 结果给你准备的惊喜你提前拆封了。”   他居然叫她“宝宝”诶。   好羞耻,但是她怎么好喜欢他这么叫呢?   这是他对女朋友的专属称谓吗?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么更进一步了, 她以后都是他的女朋友了是吗?   不会是她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吧。   等她病好了, 眼下发生的一切会不会都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她才不要什么惊喜, 她只要触手可及。   只想早日得到结果,早日安心。   桑逾右手插着针管,只能用左手。   她扒拉了一下江憬的右手,让他把青筋迭起的手背翻过去,露出脉络分明的掌心。   她触碰着他温热的手掌,手指沿着他掌心的纹路摸索,真切地感受着他的存在。   随即和他十指相扣。   江憬低着头,收紧五指,和她十指交握。   他问她:“这下安心了吗?”   桑逾重新把头靠回他的肩头,不舍地说:“哥哥,我不想我的病好了,病好了哥哥就不会这样陪在我身边,我也没有脸像这样黏着哥哥了。”   “说什么浑话呢。”江憬伸手在她头顶抚摸了一把,“哪有这样咒自己不能痊愈的,生病舒服吗?”   难受。   就这样靠着他都还头晕目眩,连对他说什么都不受大脑控制。   准确地说,她的大脑已经宕机了。   江憬捧起她的脸说:“别想太多,你就安心把病养好,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桑逾原本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身上,忘记自己身体承受的痛苦了,没想到他这一提,她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起来。   她的心智仿佛退化到了学龄前,张开双臂说:“哥哥抱。”   “好,抱抱。”江憬面对面将她拥入怀中,用靠近输液支架的左手将面前的支架朝自己这边移了移,保证输液管不会绷得太紧,被她不小心扯掉,顺便抬头看了眼输液瓶里的药水还剩多少。   护士经过时正好看见他确认输液进度,随口对他说了一句:“这瓶还能再打一会儿,十分钟以后我过来给她换。”   桑逾一听有人在旁边,马上就不好意思地想从他怀里挣开。   结果江憬颀长的右手一手掌握着她的后脑勺,不容抗拒地将她摁回怀里,对着护士说:“谢谢。”   桑逾的脸本就烧得通红,这下愈发热得发燥了。   江憬见她害臊,笑着揶揄:“人家见过的情侣多了去了,不会在意的。看来阿逾还要好好适应。”   桑逾被他逗得欲哭无泪:“哥哥……”   他太坏了。   以前没在一起的时候她只看到他好的一面,没想到他还能这么坏。   可是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不会后悔。   桑逾输了液后烧渐渐退了,但是困意依然很明显。   打完针后她顺势趴在江憬腿上睡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听见他貌似接了好几个电话。   大概是工作上的事,说了好多她听不懂的术语。   他的嗓音柔和悦耳,在她清醒的时候蛊惑人心,在她昏睡的时候有安抚的镇定作用。   与医生念的紧箍咒截然不同,听着很是助眠。   等她彻底睡醒了,江憬让她在原地等着,去药房取医生开的几副药。   桑逾愉悦地晃着脚,回忆起刚才如胶似漆的相处模式,觉得虽然腻歪了些,但似有一大罐蜜在心头化开,异乎寻常的甜。   浅尝辄止,便会日日挂念,渴望永恒久远。   就这么和江憬在一起了。   这么容易的和江憬在一起了。   病状缓解的桑逾独自木讷地坐在公椅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成为江憬的女朋友了的事实。   她有一点惊慌失措,随即这点惊慌失措转变为了庆幸和窃喜。   生病的桑逾,你真的是太棒了,说了好多冷静下来不敢说的话,做了好多冷静下来不敢做的事。   但是转念一想。   冲动之下促成了这段缘分,接下来怎么办?   她的举动打破了江憬的计划,那么原本需要他妥善处理的事,他应该是还没有处理完的。   还有她这边……   上回听赵毓芳的话音,不像是支持她和江憬发展恋情。   要是让赵毓芳知道她和江憬在一起了,会不会被当成话柄,今后不论她做了什么不称赵毓芳心意的事受了挫,都会被说成是谈恋爱害的。   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恋爱会对她的生活产生什么影响,或者说恋爱会对她接下来的学业和未来的事业产生什么影响。   这还只是她仅仅为自己考虑。   恋爱对于正在事业上升期的江憬影响可能更大吧。   不过江憬既然同意了,就意味着他会为此负责。   不管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她。   既然如此,走一步算一步,珍惜当下吧。   在没有确定能长久的走下去之前,还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为好。   万一最终分开,没有多少人知道也不会太尴尬。   江憬比她更成熟稳重,更沉得住气,想必不用她跟他说,他也不会随意公开他们的关系。   江憬把桑逾送回家以后还要去上班,路上桑逾问他:“那你今天晚上还要去陪她吗?”   桑逾没有指名道姓,江憬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她”指的是谁。   “不用,她的病情稳定一点了。”江憬告诉她,“晚上我要去新房看看。”   新房?   江憬说:“前阵子刚买了套现房,现在在装修,下班要去看一下装修进度。”   在这种多事之秋又要操心新房装修,岂不是很忙?   桑逾对他说:“我可以帮忙——”   江憬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笑起来:“可以什么可以,刚出医院的大门哪里可以。”   他嘱咐道,“回去好好养病。”   桑逾精神好一点了,有力气跟他贫了:“我好了。得益于哥哥的悉心照料,现在身强体壮。”   江憬笑意盎然地说:“平安健康就好。”   —   高考出分前几天,关于出分的消息就撒得铺天盖地了。   真到了出分那天,桑逾已经听前几天的热议听麻木了,而且她大病初愈,脑筋不怎么容易转弯,直到出分前一个小时才蓦然想起出分的日期对应的就是今天。   一个小时后,她打开成绩查询系统,输入自己的考号。   在点击查询键之前她的内心都还是没有波澜的。   当她看到成绩的时候不能置信地捂住了嘴,又定睛看了一眼。   “小妈——”   桑逾回头朝门外叫了赵毓芳一声,没人应。   她忙不迭起身,跑到书房外找赵毓芳。   “小妈——”   “怎么了?”赵毓芳在客厅里插花,闻言慢条斯理地把插好的花瓶放回木架上,处变不惊地抬头问她。   桑逾想要欢呼雀跃的心情被这样的冷处理逼退了,她马上拘谨地小声说:“高考成绩出来了。”   赵毓芳比她淡定得多:“考了多少分?”   桑逾一五一十地答:“720分……”   赵毓芳惊讶:“多少?”   见赵毓芳的情绪被调动,桑逾立刻露出笑容,兴高采烈地喊道:“720!”   赵毓芳正准备开口,手机就响了起来。   高考报名的时候桑逾留的联系方式是赵毓芳的手机号码。   “喂,是的。”   “好的,我们考虑一下。”   桑逾还以为是赵毓芳的合作方打来的,刚准备回避,赵毓芳已经打完了电话,叫住她,对她说:“是北大打来的,说他们27号会去你们高中开招生宣讲会,让你到时候留意一下他们。”   她还以为招生办打电话会直接开条件。   毕竟网传的清华北大争先恐后争生源的段子不计其数,每一条都给她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继北大招生办致电后,随后,赵毓芳又接到清华招生办的电话,直接邀请桑逾第一志愿填报清华。   又过了两个小时,北大招生办再次来电,也变成了直接邀请她第一志愿填报北大。   正在通话中,清华招生办的电话又打来了。   局面开始逐渐趋近于传闻,变得应接不暇起来。   五个小时后,江憬载了一车人去市中心团建,都是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同事,没比他早进所几年。   在所里的时候不让用手机,手机一般都是一上班就锁进了柜子里。   一拿到手机,大家都会习惯性的上各大社交平台上逛一逛,了解一下时下的最新资讯。   “哇,今年的理科状元720分啊。”   “我刚才也看到了,厉害嘞,还是个女孩子。”   话音刚落,桑逾的电话就来了。   江憬想着她那么腼腆,也不会说出什么出格逾越的话,便径直开了免提。   谁知电话刚接通就传来桑逾喜极而泣的呜咽:“哥哥,我一不小心考了个状元。”   江憬车上的人顿时目瞪口呆。   他们没听错吧?   今年的状元是江憬的妹妹?   他们好像吃了一个了不起的瓜。 第60章 盛放(二) 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高考前桑逾一门心思扑在高考上, 没有实际了解过各个大学的专业情况,她听清华北大招生办的负责人来学校讲解,才知道北大的国际政治专业是全国Top1, 而清华大学社会科学这方面的师资力量没有北大强。   倘若她没有考这个状元, 容不得她选,她自然不会纠结。   可现在她的分数给了她这个底气, 而且她高中读的是理科,在选专业的时候, 对所选专业的文理基本没有限制,不像高中读文科, 有些理科专业不能选。   这下她的选择困难症就犯了。   清华是江憬的母校,最初她努力学习的动力就是和江憬拥有同一所母校,如果最后选了北大,总有一种临阵变节的感觉。   但是北大国际政治Top1的名号实在是太响亮了,如果从她为了发展的角度考虑,肯定是北大出身更有优势。   桑逾每当自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想到江憬, 于是马上打电话给江憬。   江憬认真听完她的分析,斩钉截铁地说:“犹豫什么,选北大啊。马上就是毕业季了, 我们去清华找学弟学妹借毕业证书和两套学士服,拍张合照,就当是我们一起从清华毕业的。”   好虚啊。   但她追求的“母校”称号也挺虚的。   江憬成功说服了她,在她权衡时想到一件事, 便对她说:“桑珏和我妈从乡下回来了,下午你还有叔叔阿姨, 来家里吃顿便饭吧。”   通常他做的决定, 她都会不假思索地说“好啊”, 但是她实在对一些糟糕的经历记忆犹新,弱弱地问江憬:“阿姨她会不会不欢迎我?”   桑逾早已是有自己的主观意见和判断力的成年人了,不是他想把她当未成年人呵护,就糊弄得了的。   孙茹婷对她的排斥,住在家里的人都能察觉得到,只有孙茹婷自己觉得隐藏得很好。   江憬也不说那些假话敷衍她,镇定道:“怕什么,她人又不坏,能把你怎么样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桑逾当他在内涵桑黎川,难为情道:“我爸爸他……”   江憬顿时反应过来,对她说:“说到底还是因为钱的问题,商人始终是商人,涉及到利益就不要妄图用情怀仁善来感化,但是可以一步步牵着他的鼻子走,不得不成为一个好人,这就是我将要做的事情。算了,你不用说,我来邀请他们,到时候你跟着他们来就好。”   挂断电话后,桑逾愣住了。   她没有想到江憬会把她的家事放在心上。   男人如果可靠的话,会想方设法给女人一个家。   而江憬似乎不但在为组建他们的小家庭努力,还花了许多心思在改变她的原生家庭上。   她心底涌起说不出的感动。   而此时此刻,那端的江憬还保持着握着手机的动作沉思。   他本来想告诉她,是非曲直、忠奸善恶每个人心中自有一杆称,但是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将理想状态的假设当作人生目标,有时候可能无法保全自己以及大多数人的利益,做出很多无谓的牺牲。   做外交官可不能这样。   除了要拥有勇气,还要有面对摧毁自己三观的事物时的强大内心,要接受质疑,保持坚定,而非反过来质疑这个与想象中大相径庭的世界。   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   或许是从前总是对桑逾这样倾囊相授,他养成了“好为人师”的习惯,也去这样指点冯雅兰。   结果冯雅兰转眼就患了精神疾病。   虽然冯雅兰有遗传病史,应当与他毫无关联,但他现在也有些投鼠忌器。   也就只有这么乖巧的桑逾能听得进去忠告吧。   可是他也不敢冒险了。   因为她值得他当易碎的琉璃盏一样珍惜。   现在冯雅兰的状态稳定多了,马上就要出院了,到时候她的父母肯定会再逼他娶她。   当时他是以冯雅兰的意愿义正词严地反驳了她的父母,可事到临头,他总不至于把冯雅兰一个女孩子推出去和她的父母抗争。   为了不让麻烦事都撞到一起,得先把桑黎川解决了才行。   那天被桑逾病中的娇缠冲昏了头,一念之下和她建立了关系,眼下还有这么多令人头疼的烂摊子等着他收拾。   也许不该那么早接受她的感情,流露出自己的爱意的。   可谁让他心软了呢?   谁让他偏就理智全无地中了这美人计吗?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桑逾的一颦一笑,忍俊不禁。   罢了,她难得那样高兴,就依了她又有什么不好呢?   —   时隔六七年,两家人再度聚到了一起,解锁了新的聚餐地点,这一次是在江憬家。   气氛很是有些微妙。   四个大人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实则暗流涌动。   江憬和桑逾两个地下情侣坐在对方对面,眉目传情。   桑珏旁若无人,自顾自将自己照顾得妥妥贴贴,只是专心干饭,甚至没有抬头看桌上的任何一个人一眼,半年而已,几乎被养成了江家的女儿。   在桑黎川来之前,江憬就暗示过,只要他不再偷奸耍滑,两家的生意还可以继续做。   因此桑黎川是嗅着铜臭味来的,依旧如当年一样,谄媚地给江家人陪酒赔笑脸。   江海平和江憬心照不宣,知道桑黎川别有意图,但他还是早早给桑逾准备了红包。   红包拿出来,鼓鼓囊囊,里面包着厚厚一沓现钞。   分毫不差,一万块。   有一本书那么厚。   江海平一如既往地和蔼道:“听说桑逾高考考了个市状元,学校给她拉的横幅都快拉到大马路上了,还给了她一百万的奖学金。我在这里呢,随个份子,讨个吉祥如意的好彩头。钱不多,聊表心意。”   桑黎川虽然贪财,但是他从不将贪财写在脸上,本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原则,他并没有收这个红包:“不年不节的我们收什么红包啊。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低调,学校敲锣打鼓广而告之,可我们家呢,席都没有摆。”   桑黎川说的话,总算是让赵毓芳认同了一次,她对江海平说:“是啊,江董,小憬考上研究所的时候我们不也没机会给小憬包红包吗?”   孙茹婷之前是因为桑逾不能自食其力才嫌她麻烦,现在桑逾完全能够自力更生,态度也就不一样了:“不是这样说的,他那是工作了,阿逾还是学生,要继续念书的。亏得她争气,挣了笔奖学金,学费都不用你们出,也不差这笔钱,就是像我们家老江说的,钱也不多,就图沾沾喜气。这钱啊,是给孩子的。”   说着,她把红包从桑黎川面前拿到了桑逾面前,对桑逾说:“收着吧。”   桑逾一时不知所措。   她是他们学校校史上第一个女状元,而且还是市级的女状元,学校给她发了一百万奖学金以资鼓励。   这笔数额巨大的巨款她想都没想过能得到,属于意外之财。   但她也据理力争地自行处置了。   她首先拿出九十万给桑黎川,让他去给手底下的工人发工资。   剩下的十万,一部分还了她欠江憬的债,还有一部分用来当作学费和生活费。   见过了大钱,她也不在乎这点小钱,再加上她如今把江憬资助她的钱都还回去了,不欠他的债,心里也过意得去了。   她盯着面前的红包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了江憬。   原本一言不发的江憬开了口:“收下吧,我们两家什么关系。”   桌上的两个中年妇女闻言震惊,齐刷刷地看向江憬。   这话说的,跟亲家关系似的,但又没有完全点明,说的很有歧义。   桑逾也惊讶地望向江憬,冲他摇了摇头。   他突然当着两家人的面这么说,仿佛下一秒就要宣布她和他的男女朋友关系了,吓得她险些心肌梗塞。   江憬会意沉默了片刻,笑着看向桑珏:“桑珏都认我爸妈做干亲了,不就相当于一家人了吗?”   桑逾松了口气,桑珏却睁大了眼睛。   倒霉的又是她?   真是服了这对热恋期的情侣了,每次都拿她打掩护。   分明是他们暗通款曲,跟她有什么关系?   果然,赵毓芳马上不满地看了她一眼,对江海平和孙茹婷说:“嗐,小孩子不懂事瞎叫的。承蒙你们对阿珏的教导和照料,你们费心了,我看她差劲的性子当真改善了不少。要不是有你们的帮助,我还真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于是话题就此岔开,开始了久违的寒暄和恭维。   桑逾看了眼桌上无人问津的红包,兀自低头吃饭。   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她也不敢再奢求太多。   等暑假结束,上了大学,她就不用连收不收红包都不能自己做主了。   北大离家远,非周六周日她不用回家,周六周日学校也会开展各式各样的校园活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她将获得真正的自由。   接下去她就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包括和江憬谈恋爱。   想到这里,她再次抬头看向江憬。   他也正目光如炬地望着她。   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团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盛放(三) 宝宝巴士。   高一高二年级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 都准备放暑假了,结果因为桑逾考了北京市的理科状元,两个年级的学生们接到学校的强制要求, 第二天依然要被迫来学校听她的经验之谈。   就连高三的毕业生也被学校召了回来。   通知上是说叫他们来学校领毕业证和毕业照的, 可到了也要捧个人场,观看学校给桑逾颁那一百万的颁奖仪式。   叫苦不迭的不止是这些迫不及待享受暑期的同学们, 还有桑逾本人。   居然还有非常形式主义的颁奖仪式和分享会?   学校发放给她的一百万她一天之内就安排得明明白白了。   钱都花完了,还要去学校接那块印着“1000000元”的泡沫牌……   学校这样大张旗鼓地造势让她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考到的这个状元。   在她看来, 她只不过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在夜以继日的努力后, 去参加了一场早知会来的考试,硬要她编出长篇大论来诲人不倦,也很为难。   她很怕自己说的不对,会误人子弟。   更让她窒息的是学校之所以造出如此浩大的声势,是因为邀请了许多媒体出席现场,打算作为招生素材永流传。   让她先一吸一口氧。   活动当天桑逾被请上台, 领完奖后有学生会的学弟给她搬来了座椅。   她就坐在大操场的主席台上,拿着话筒,面对着台下乌泱泱的众人谈她的心得体会。   好在这些年身经百战, 她也不怯场,顺其自然地答疑解惑。   高一的学弟学妹还是很热情的,没有让她尴尬地冷场。一个学妹在答疑环节一开始就高高地举起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第一个提问者。   “桑逾学姐, 我仰慕你很久了,但是我的成绩在年级的排名很靠后, 在提问前你能给我一点鼓励吗?我叫许文洁。”   桑逾礼貌地站起身, 对着台下鞠了一躬, 微笑着说:“你好,许文洁学妹,你是第一个举手的哇,能成为第一就很棒啊。我会记住你的。”   为桑逾着迷的学妹害羞地低声道:“我的名字很普通,应该很好记。”   桑逾仿佛从她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的影子。   明明不起眼,还是鼓起了勇气,希望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能被自己倾慕的人看见。   明明很努力,也不自卑,但在人前还是会自谦。   桑逾愣神的几秒钟内,那个学妹身边的同学已经在催她有问题快问,别说废话耽误接下来的同学提问的时间,浪费自己提问的机会。   于是那个学妹顿时紧张起来,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话。   桑逾赶紧抬起话筒说:“没事的,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然后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用眼神给她鼓气。   那个学妹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并没有因为遭受身边同学的责怪与催促就索性放弃,而是缓了缓,克服了恐慌和忐忑,大声问:“请问学姐你是如何管理时间的,为什么我每天都恨不得把二十四小时掰成八瓣用了,还是会觉得不够用。”   她问出了一个几乎所有人都关注的问题,这下她耳根再没有听到怨声了。   桑逾想了想说:“可能是你把计划中的任务排得太满,失去了弹性空间,这样就很容易产生时间不够用、事情脱离了你控制的焦虑感。中途如果存在注意力不集中的情况还会产生负罪感。但是我们是人不是机器啊,对不对?”   桑逾说到这里笑起来,半晌才继续说道:“我们的精力有限,不可能一直那么集中,所以制定计划的时候就要给自己留一点开小差的时间,能在按照计划中定下的时间完成任务,就不会觉得时间不够用了。题是刷不完的,我们总是担心自己慢下来会被别人超越,可是没有人能一直匀速前进,要么在精疲力竭后彻底停下来,要么放慢步伐给自己一点喘息的机会,算一算就知道后者对我们更有利了。”   这是通俗易懂却空洞的大道理,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场合还是要给出一点与众不同的建议,搭配一些实例,才不会有失水平。   桑逾顿了顿,回到正题,落落大方地说道:“对于时间管理,我的个人建议是,大家不要严格地区分整块的时间和碎片化的时间。因为大家的日常虽然枯燥规律,但不是一成不变,计划随时可能被打破。比如说你打算今天晚上做一套卷子模拟考试,结果中途父母叫你出门办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你很烦躁甚至想跟他们争吵,最后还是不得不去办这件事,计划中的事项被迫中断,整块的时间也就被割裂了。当天晚上再出点意外,整块的时间就变成碎片化的时间了。那你回来以后,是继续做这张卷子,还是择日重新做一套新的卷子呢?”   学妹回应她:“大概率会改天再拿一套新的卷子来做吧,然后本该在做卷子的时间就用来摸鱼了。”   桑逾点头:“其实要想让效率最大化,你就该继续坐下来,接着去做那套卷子,即便你心里知道已经做不完了。我们首先要抛掉求整的思想,包括整点才开始做一件事情,整点一定要结束一件事情。这是我们最开始接触时间表时产生的误区,与别人的约定要准时准点,但是自己私下的时候可以灵活调节。所以我列计划都是分时间段。这个时间段我该做什么事情就在做什么事情,被打断或是干脆因为被琐事耽误而错过了,还是接着按计划进行。这样的话,稳中有变,乱中有序,一切都还是在掌握之中的。”   她解答完这个问题,台下掌声雷动。   但是第二个站起来提问的学弟就不太正经了。   学弟握着话筒,放声大喊:“桑逾学姐,你学生时代有喜欢的男生吗?请问你是如何平衡学业和恋情的呢?”   此言一出,全场沸腾起来,一大波起哄声来袭,洋溢着青春躁动的气息。   桑逾不禁红了脸。   有这么多老师和媒体在现场,她当然不能正面回复,只是一本正经地说:“学生阶段还是要好好学习,其他都是不务正业,不用平衡,等毕业后再说吧。”   ……   从台上下来以后,一群同班的同学,就她有没有喜欢的人这件事八卦了半天,然后以一个说着“苟富贵,勿相忘”的男生带头加她微信而告终。   大家高中毕业后都有了手机和微信,也开始学着家里的大人给自己攒人脉了。   毕业季大家都有各自的旅行计划,但是谢师宴是大家投票表决,一致说要操办的。   高中三年,有欢笑,有泪水,老师陪伴他们的时间比父母还要长。   各科老师跟他们一起晚睡早起,在嬉笑怒骂中度过,没有人没被老师课下辅导过,不管最终的高考是超水平发挥还是失利,都不得不感谢老师的恩情。   于是大家把活动的钱凑了凑,大声密谋了一番,就紧锣密鼓地提上了日程。   暑假来临,有的是时间可以挥霍,如果和平时一样找那些所谓的宴会首选地——金碧辉煌的大酒店,还不如跑远一点,远离鼓噪吵嚷的闹市,驾车去海边。   桑黎川的公司有自己的车队,从施工的吊车、卡车,到商务车、小轿车,甚至是中巴车,该有的车应有尽有。   为了方便大家出行,桑逾和桑黎川说了一声,要借三辆中巴车。   她高考考出了个状元,是光宗耀祖的大成就,给桑黎川长足了脸面。   桑黎川脸上有光,这段时间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况且公司中巴车,公司平日里也不怎么用,轻而易举同意了她的请求。   桑逾犹豫了片刻,得寸进尺地向桑黎川要人。   要他公司品宣部门的摄影团队。   她想,到时候大家都忙着和最亲密的朋友道别,一定没有时间好好记录自己的青春。   而自己的青春,是那样珍贵。   拿到桑逾孝敬的九十万,桑黎川还算有良心,刚给品宣部门的人加了工资。   想到既然加了工资,怎么也得给他们加点活干,大手一挥,马上把人拨给桑逾了。   集合这天,桑逾带着她家的专业团队降临。   有人问她中巴车租一天多少钱,成本要是高的话,不如打的。   “打的肯定更贵啊。”桑逾说,“这是我爸爸公司自己养的车,不会让大家掏钱的。”   家里有跑车算什么?   人家家里可是有“宝宝巴士”啊!   跟桑逾比较熟的同学惊讶地问:“桑逾,你家这么有钱,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啊?”   家里……   她和家里的关系不能说很好,也不能说很差。   如果可以,她都想和原生家庭解绑,只不过解不了而已。   以前没有提起是因为原生家庭太糟糕,她给自己留了挣扎的余地,而现在有江憬帮她改善原生家庭,没有之前那么难以忍受了,她自然也就愿意把原生家庭摆在人前了。 第62章 盛放(四) 海边。   北京地图上标着“海”字的地名都不是真的海, 要看海得跑到隔壁河北省。   周边最负盛名的景区就是北戴河了。   北戴河不是河,是海,是当地的旅游团必打卡的一片海。   以学校为起点, 八点出发, 满打满算四个小时车程,到达海边都已经是中午了。   艳阳高照, 湿咸的海风缓解了盛夏的燥热,看不见在市区时的层层热浪了, 但看着铺洒在沙滩上的阳光,还是吓退了不少人。   虽然一起坐中巴显得很像小学生郊游, 但是高中毕业的他们都已是成年人的心智,既不活泼好动,也不喜欢阳光直射,哪凉快哪呆着,纷纷跑到大树底下乘凉。   “太阳真的好大啊,我们三四点的时候再去沙滩上玩吧。这么热的天, 我涂的防晒霜都烤化了。”   “哈哈真的诶,这是防嗮霜啊,我还以为你把牛奶泼脸上了。”   “饿死了, 有没有现成的吃的啊,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是谁提出来自带食材来现场做饭的,都饿得要厥过去了,哪儿来的力气做饭?”   “那提的时候不是全票通过了吗?说什么自己做更能体现对老师的心意, 这会儿反悔了。自己个儿举的手自己个儿负责,别想不劳而获!快来干活儿!”   “我带了茶叶蛋, 要不先吃点儿再开始干活吧。”   “好啊好啊。”   “桑逾!这儿有茶叶蛋!你先过来填填肚子再说吧!”   桑逾没想到自己现在也是有人记挂的人了。   喊她去吃茶叶蛋的女生是他们班的。   但她高中三年都没怎么和那名女生说过话, 平时交集也不多, 只是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而已。   从前都是她默默无闻,别人对她漠不关心。   如今她成了被众星捧着的月亮,倏然发觉自己忽略了周围的星光,怪不是滋味的。   她懵懂地应道:“你们先吃吧,我早餐吃得有点多,不是很饿。等你们吃完,需要我帮忙我再过去。”   那名女生“哦”了一声:“那没事了。”   桑逾回过头,接着和借来的拍摄团队探讨毕业纪念视频的事宜。   摄影师摘下镜头盖,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就是以你为主的一个活动纪念片嘛。放心,我们都是专业的。”   桑逾闻言连忙摆手:“不要以我为主,以大家为主。”   摄影师一怔,看向策划:“我看你脚本上写的是以她为主。”   策划说:“没事儿,我又没写分镜脚本。我昨天晚上才接到的临时任务,时间紧迫来不及写分镜,也料到了现场会有变化,就只写了一个大致框架,可以随时调整。当然,一般来说是以老板的个人秀为主,但是老板既然有要求,我们就竭力满足嘛。”   桑逾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叫老板,恭不恭敬不重要,这个称呼听起来就很让人受用。   她腼腆又不失自信地说:“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做,视频怎么拍摄你们来主导,我只有一个要求,每个人都要至少出镜一次。”   “行,虽然这样镜头有点多,剪出来的视频可能有点长,但是包您满意。”摄影师笑了笑说。   策划转过头环顾四周,对摄影师说:“那就烧烤拍一下,尤其是这个烤全羊拍一下。然后沙滩摩托拍一下,卡拉OK拍一下,还有那边的秋千和滑沙项目拍一下,再加一些有氛围感的环境,剩下的就抓拍一些这些弟弟妹妹们笑得很开心很灿烂的画面就OK了。”   桑逾点点头:“对,大家一起出镜也要拍一些,最好在活动结束前给我们拍几张合照。”   摄影师对着桑逾比了个“OK”的手势:“没问题,包在我们身上。”   交代完拍摄的事,桑逾就加入了洗菜、择菜的队伍。   任课老师化身生活能手,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一边掐着的菜的茎叶,一边话家常似的跟学生们闲聊。   不像站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话筒那样打官腔,随和又饱含温情。   “你们到时候上了大学,一样要刻苦努力,不要让自己的学习能力退化了,该考证要考证,该拿的奖学金要拿到手。你们都是很优秀的孩子,大学是一个成就你们的平台,你们将借助这个平台走向社会,见到更广阔的世界,在各个领域崭露头角,拥有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围在老师身边的同学说:“啊~我还以为考上大学就解放了。不是说大学里有很多好玩的活动,不用时时刻刻都坐在教室里学习了吗?看来人果然生来就是受苦的。”   老师闻言笑起来:“年纪不大,怎么会说出这么绝望的话?大学里确实有丰富多彩的活动,有各种各样的社团,还有企业联合学校举办的展会,也不用成天坐在教室里学习,一天的时间里只有一半的时间被安排了课程,剩下的时间都可以自己做主。可以和朋友去逛街,看电影,看演唱会,组建自己的乐队,挖掘自己的特长和喜好,尽情地享受你们的青春。”   有人两眼放光:“那可太幸福了!我可能会沉醉在灯红酒绿里神魂颠倒吧。”   “所以说要劳逸结合,让自己感觉到充实,这样大学四年过去,才不会觉得自己一事无成。”老师语重心长地说,“进入到人群里,要想不泯然众人,就得把握住机会,出类拔萃。你们会发现,即便是不在意他人的眼光,获得认可也是很重要的。有那么多具有含金量的奖项等着你们去拿,有那么多未开发的领域等着你们去探索,你们能做的事真的很多。”   又有人问:“大学里的老师会像您这样关心我们未来的发展吗?”   老师说:“有的会吧。应该说如果被寄予了期望肯定是会的。我们的同学在老师看来都是人中龙凤,将来都是会大放异彩的。希望大家到时候来参加同学会的时候,都能出人头地。”   大家都不舍地说:“老师,每年放假还有教师节我们会回来看望您的。”   老师只是笑笑:“你们能派个代表来我就很知足了。”   分明只是寻常的场面,桑逾听了却很想哭。   为了不让自己当众流眼泪,她悄无声息地离开人群,随手拍了拍海边的风景给江憬发了过去。   【哥哥,我们班毕业聚餐,我跟大家一起来海边了。今天天气真的好好,天好蓝,云也很美,傍晚应该有日落霞晖,但是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星星。】   江憬没有回。   和她在一起后她才知道,他们那种保密单位,手机等电子设备不允许带入实验区和资料室。   她并不能随时随地联系到他,想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跟他分享也只能留言。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让江鹤雨帮忙捎信的日子。   不过即便是要等待,只要不断了音讯,她还是很满足的。   毕竟江憬一度在她的生活里消失了整整五年。   心里惦记着江憬的回信,她没办法安心和同学们一起玩闹。可是来都来了,在这样热闹欢腾的氛围里,想不加入都难。   滑沙和沙滩摩托在她看来有点危险,她不敢轻易尝试,到头来还是被同学撺掇着体验了一把,暂时把江憬抛到了脑后。   黄昏时,烧烤档开启。   五桌烧烤,烟熏火燎,浓烟将他们聚餐的区域包围了。   乍一看,宛如仙境。   人人眼里都进了烟灰渣滓,眼睛难受得流泪。架不住被椒盐和孜然腌入、注入灵魂的秘制烤肉香气四溢。还有鲜嫩多汁的大肥蚝,一上桌就被哄抢一空。   可乐雪碧配上烧烤和烤全羊,简直是人间至味!   直到大家都吃得肚满肠肥才察觉到这滚滚浓烟有多呛人,在氛围感十足的灯光玩起了老鹰抓小鸡。   玩得正嗨,桑逾的手机叮咚一响。   她连忙从兜里掏出来一看。   江憬给她回信了。   【哪的海,北戴河?】   桑逾给他发了个定位。   “桑逾,干嘛呢。别玩手机了,快进来。不然待会儿归你当母鸡了。”   桑逾往后退了两步,离他们的队伍远了一点,知会道:“你们玩吧,我回个消息。”   这句话不说不要紧,一说就点燃了大家的八卦之心。   “给谁回消息啊,男朋友吗?”   “桑逾你有男朋友了吗?”   桑逾顿时羞得面红耳赤,又因为不善撒谎,没有马上否认。   不否认在他们眼里就是承认。   “哎呦,张宁知道了该伤心了。”   张宁?   和张宁有什么关系?   “你别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还有谁不知道张宁暗恋桑逾三年了吗?这又不是秘密。”   她不知道……   原来还有人默默喜欢着她吗?   叫做张宁的男生站在他们中,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   半晌,不知道谁带头拍起了巴掌,起哄道:“在一起!”   随后其他人跟着闹起来。   “在一起!”   “在一起!”   “在一起!”   桑逾正尴尬,那个叫张宁的男生就红着脸跑开了。   “哎?怎么回事?张宁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就说咱们班阴盛阳衰。”   “行了,别搞事了,一点儿都不好玩。”   “桑逾……”   桑逾窘迫地说:“我过去看看。” 第63章 盛放(五) 可我也怕这是我和你见的最后一面了。   “小江, 你过来一下,有件事想单独跟你聊一下。”   说话的是江憬的顶头上司,也是空天科技研究所的一把手。   江憬进所就是被他看中特招的, 他对江憬有知遇之恩。   老领导长得慈眉善目, 但搞起科研来十分认真严肃,江憬对他很是敬重, 对科研更是心存敬畏。   老领导一开口,他就知道接下来要对他说的准是件大事。   果不其然, 老领导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说:“小江啊,造飞机和造飞船原理是相近的, 我们的火箭发射技术在世界上已经遥遥领先了,但是在军工领域遭遇了瓶颈,一直没有办法去正面与西方国家的战机抗衡。为了突破这个瓶颈,我们无数的同志呕心沥血地做研究,将理论与实践结合,军方那边也因此牺牲了一批又一批试飞员。”   前面都是铺垫, 说到这里才是关键:“前阵子试飞基地招定向的研究员,需要常驻基地对他们的飞行员进行理论指导,问我有没有推荐的人选。我虽然没有马上回复, 但一下就想到了你。”   老领导说着靠近了他一点,凑到他耳畔说:“我知道你手头上这个项目倾注了你很多心血,也到了要开花结果的阶段,但这是大家伙一起研究的项目, 你只是参与其中的一份子,并不是主力成员, 不是特别突出, 也就不显眼。如果你去了试飞基地就不一样了, 不但有了军籍,还会被当成重点培养对象,接触到最前沿的科技,了解到我国最新的战机,可以说前途无量啊。”   江憬说:“可是我和大家一样,不在乎名利和个人得失。当初您招我进所的时候,跟我说的可是我们是造宇宙飞船和卫星的,我就没想过会去造战机。”   老领导画饼不成又开始卖情怀:“但是祖国需要你嘛。年轻人,心气不要那么高,一样是为国家做贡献,造飞机怎么就比造飞船低一等了?”   江憬缄默不语。   老领导跟所里的人了解到,他最近老是一下班就往市区跑,有时候是往医院,有时候是往新房,还有时候是往近郊,以为他是和其他人一样家里有牵挂才不情愿去,劝道:“你是不是嫌试飞基地地处偏僻,回家不方便?那我告诉你,都是一样的。你现在是刚入行的研究员,在总部只是为了学习,等你有资历了,也要和你的前辈一起进行沙漠实验。”   江憬还是不说话。   老领导叹了口气说:“我们这儿不是军队,我也没有命令你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这件事,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吧。”   “好的领导。”   从老领导那里离开后,他才发现桑逾给他发了位置信息。   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三十二分,江憬点开桑逾发来的定位,试着用导航估测了一下开车去她那边所需的时间。   三小时二十六分钟。   到她那儿最快也将近十点了。   连夜奔波太劳累,这帮孩子不赶时间,用不着当天返程,大概率会在景区周边的酒店住一宿,看看海上日出。   况且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今后也不一定能聚这么齐了,玩得晚点儿很正常,年轻人熬夜也很正常。   他开车过去,应该来得及给桑逾放一场烟花。   市区禁燃烟花爆竹,易燃易爆品也不好运输,这年头涉及到安全的生意不好做,干这行的也快绝迹了。   不过在中国的人情社会,想要搞到几箱烟花,还是有门路的。   江憬颇费了些周折,按照同事给的地址跑了好几家厂家,才终于将三箱烟花搬进了后备箱。   他好久没有开过长途车了,要上高速,又是夜间行驶,注意力必须高度集中。   在体制内工作了一段时间,他被培养出了十点就睡老干部作息,到点准时犯困,这样上路其实很危险。   但是如果能让桑逾在这个别样的夏天看上一场浪漫的海上烟花,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江憬这样想着,依然踏上了去邻省找桑逾的路。   他翻山越岭,一刻不停地开了三百多公里,途中路过了无数服务区都没休息。   到了北戴河景区,烟花还没放,就看见桑逾和一个男生独自在昏暗的光线下有说有笑。   他忽然意识到了他们六岁的年龄差距。   六年在他眼里足以做许多有用的事情,六岁也是一道很大的代沟。   桑逾正值青春年少,还有四年烂漫的大学时光。   她将在顶级学府里见到更多更好的人,而不是局限于曾经认识的零星几个人里的他。   或许桑逾会喜欢他,只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里能接触到的异性太少,可以选择的爱慕对象太少,从而戴上了一层高光滤镜。   这个世界上优秀的人有很多,与她年龄相仿的优秀异性不计其数,她该和同龄人喜结连理才对,而不是和他这个青春都献给国家、无法陪伴她的人。   未来他会去遥远的沙漠戈壁,不能时常回家。   再过几年,她的花期才刚刚来临,他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怎么想都是长痛不如短痛。   他该给她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江憬回到车边,打开后备箱,把三箱烟花搬出来,用打火机一一点燃。   陪她看完这场烟花就好聚好散吧。   ……   虽然活动现场有老师在,但老师们也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知道这些学生脑袋里面在想些什么,早早就回酒店休息了。   老师走后大家彻底嗨了起来,不仅畅所欲言,还面朝大海喝起了人生中第一瓶酒,玩起了略有些出格的游戏。   桑逾把酒店的信息发给带来的摄影团队后,就和张宁坐到整齐排列且无人看守的沙滩摩托上聊起天。   “原来我挂在课桌旁边的垃圾袋一直是你帮忙丢的啊。我还在想我们班的值日生也太负责了,因为好像只有我值日的时候垃圾袋会挂在原位。”   张宁讪讪道:“是因为你在的时候我不敢靠近。”   桑逾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半晌,张宁自说自话:“他们都说我没有阳刚之气,我也觉得我更适合做你的蓝颜知己,但是我知道我就是喜欢你,很喜欢。我其实不怪他们这样奚落我,我也许永远也没机会对你说出这个秘密。我自以为的秘密。”   桑逾酝酿了几秒,对他说:“谢谢你默默为我做了这么多,我也没有你认为的那么好,有很多缺点,比如心思敏感,优柔寡断。”   张宁赶紧说:“你别这样说自己,你真的很优秀。我在遇见你之前,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温柔大方善良漂亮成绩又这么好的女生,不要妄自菲薄。”   桑逾被他夸得不好意思了,很轻地“嗯”了一声。   张宁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听别人说,如果告白不成功,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就跟对方连朋友都做不了了。我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也很猝不及防,还是想问一问你,我们还能做朋友吗?他们说你被北大拟录取了,我是被人大拟录取了,两所学校离得很近……”   桑逾想了想,微笑着说:“可以啊,既然我们都是优秀的人,总有一天会顶峰相见的。张宁,不要再听别人说了好不好,我们听一听自己心里的声音。谁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我觉得好好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善待近在咫尺的感情,才不会执着于追逐遗憾,以至于迷失自己,我们都要成为更好的人啊。”   张宁认同地点头笑道:“你果然是值得我喜欢的人。今天能像这样坐在这里和你聊一聊,我已经没有遗憾,也不会后悔了。他们说——”   他又打算用口头禅,想到桑逾刚才对他说的话,当即“哦”了一声,改口道:“真想知道能和你并肩而立的是什么样的人。”   “他啊。”桑逾望着海边无垠的星空,露出心驰神往的神色,回忆起高三期间和江憬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他是一个勤勉刻苦,一丝不苟,富有钻研精神的人。”   ——“哥哥,我睡不着,起来做题了。”   “嗯,我也在单位了,准备进实验室。”   “你怎么五点就在单位了啊,这么早就要上班吗?”   “跟你一样,半夜忽然来了灵感,索性提早开工了。”   “不能把灵感记下来上班了再说吗?”   “单纯记下来没有用,还要演算。演算过程如果中断,出错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实验成本太高,理论阶段不能出一点纰漏。”   “他是一个不计得失,大公无私,伟大而崇高的人。”   ——“哥哥!你的手怎么了!”   “实验样品爆炸,为了抢救实验数据烫的,又不是哪只小猫小狗挠的。阿逾,这是勋章。”   “他是一个朴素节俭,却很爱干净的人。”   ——“哥哥,你的袜子怎么都是一个颜色和款式啊。”   “这样不论破了几只都还能和没破的组合,勤洗洗能穿很久。而且灰色经脏,黑白都能配,用你们的时髦话说就是百搭。”   “哥哥,你又洗头了,每天都洗不累吗?”   “头发短,干得快。倒是你,别边看书边坐床上吃东西,晚上睡在饼干渣上舒服吗?起来,我拿去洗。”   “哥哥,我的内衣内裤是不是也是被你拿去洗了……我晚上脱了衣服就不爱去阳台,想着早上来洗的,结果急着去上学,然后晚上回来又忘了……”   “没事,学习为重,哥哥给你保障后勤。”   “他是一个温柔体贴又耐心的人。”   ——“哥哥,我头发缠到身后的扣子上解不开了,你用剪刀给我剪断吧。”   “好好一撮头发剪了做什么?转身,我给你解,干这种细活可不能急躁。”   桑逾提起江憬,对他的爱意便滔滔不绝。   她还有好多关于江憬的优点可以说,张宁却听不下去了,他眼中一黯,自嘲地笑着说:“那我确实是比不上他,可以说,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了。”   桑逾忙不迭说:“你不用和他比——”   话音未落,不远处升起了一簇烟花,璀璨地在夜空中炸裂。   随即接二连三在半空中绽放,五彩斑斓连成一片。   太美了。   张宁感慨后提议:“不知道又是哪个浪漫的男生在给心仪的女生放烟花,让我们沾了光,要一起许愿吗?”   不对,今天是工作日,他们来的时候整片海滩只有他们这波人。   情侣来海边放烟花,总要和其他约会项目搭配,而北戴河太偏了,只适合游玩,不适合约会。   更何况这么晚了,谁会大半夜带女孩子出门,只为了给她放一场烟花呢?   是江憬吗?   按照她给他发定位的时间推算,或许真的是他没错。   桑逾立刻跳下沙滩摩托,边往烟花升起的方向跑边欣喜若狂地对张宁喊:“我觉得这些烟花就是为我放的,一定是他来找我了!”   五分钟后,桑逾在三箱燃尽的烟花旁看见了高大笔挺的江憬。   这一次,一向站在光下的江憬站在了黑暗之中。   三伏天,他还穿着得体的长袖衬衫,领口的扣子端正地扣紧着,只将袖子平整地卷了几折,卷到肘关节的位置。   他修长而冷白的手里握着一支打火机,反反复复,有规律地打着又熄灭。   微弱的火光明明灭灭,照不清他清隽面庞上的神色。   桑逾察觉到他的反常,脚步一顿,微微喘了几口气,依旧坚定而喜悦地向他跑去。   然而她见到他的时候有多高兴,在听见他开口后就有多难过。   他说:“阿逾,我们不合适。”   桑逾闻言不由踉跄了一步。   她没听错吧,他的潜台词是要和她分手吗?   他们才在一起几天?   怎么会这样?   难道是因为他风尘仆仆为她而来,却看到她和别的男生在说话,误会了她和张宁暧///昧不清?   是的吧。   他来之前没有提前告知,来后也没有跟她说到了,她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但显然,他是看到她和张宁独处的景象了。   站在江憬的角度思考他确实该生气,可她与张宁清清白白没有纠缠,实在是太冤枉了。   她走近江憬,拉着他的手说:“哥哥,不是你看见的那样,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可是这样澄清反倒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   她顿时慌了,惶急地握住江憬的手:“你跑这么远来找我一定不是为了和我说分手的对不对?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你深更半夜去照顾冯雅兰,我不也什么都没说吗?”   她不提冯雅兰还好,一提冯雅兰,江憬就明白她表面上装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心里有多在意了。   这始终是令她如鲠在喉的一根刺,也是他们之间难以消弭的隔阂。   原本他只是想给她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但此刻他发现没有想象中的这么简单。   冯雅兰的事,他既然看在往日的情谊上插手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再者入局以后想抽身也来不及了,就算他现在反悔,对桑逾造成的影响也已经产生了。   虽然现在冯雅兰病情好转,不用他陪护了,但在冯雅兰自主意识恢复之前,他如果一直和桑逾在明面上保持着情侣关系,桑逾恐怕会不断受到冯家人和黄颢的骚扰。   而他胜得过君子,防不住小人。   是他对不起桑逾,没道理让桑逾因为他做的决定忍辱负重,并且因为对他的钟情再受这种委屈了。   目前最明智的做法是与桑逾断绝来往,让她平静安逸地享受美好的校园生活,然后他借着事业上扶摇直上的机会,去试飞基地闭关提升自己。   等时机到了,他与桑逾都功成名就了,冯雅兰差不多也痊愈了,能够自行处理她的家事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   那天在医院是他太冲动了。   及时止损,会不会对他们两个都好?   他对桑逾说:“由于工作需要,我将从市区调往郊区,可能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面,我不想耽误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可以等啊。   桑逾含着哭腔说:“我可以乖乖等你的哥哥,我又不是没有等过。没有耽误我,我不觉得这是在耽误我,你为国争光,我也会感到骄傲啊。”   江憬听着她哭于心不忍,呼吸都乱了。   桑逾生怕他丢下她,瞥见他车里的钥匙没拔,灵机一动,打开车门就往他车钻。   江憬深吸一口气:“阿逾,下车,明天和你的老师同学一块回去。这或许是你们见的最后一面了,去陪他们吧。”   桑逾红着眼睛和鼻头,楚楚可怜地望着他:“可我也怕这是我和你见的最后一面了。”   来之前都好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胃里火烧火燎,翻江倒海。   他也很怕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可是他更怕她看见他不是那么强大的样子。   她不知道他自幼饮食起居无人照料。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绑架后大病一场,身体一直不好。   她不知道他在成长路上的狼狈和此刻无能为力的无助。   这些他通通不想让她知道。   他希望自己永远是她的“哥哥”,而不是需要她去体谅的凡人。 第64章 盛放(六) 不可能忘了他。   桑逾坐在车里拉着车门的凹槽不撒手。   和车外的江憬对峙良久。   就在她抓累了放松警惕的时候, 江憬突然出手拽开了门,弯腰将身子探进了车里。   他还从没有这样主动面对面靠近过她,桑逾还以为他要抱她, 不禁脸红心跳地怔住了。   谁知江憬确实是抱她了, 却狠下心来将她从车里捞了出来,并趁她不注意, 绕到另一头上了车,挂档起步一气呵成, 当着她的面绝尘而去。   桑逾不可思议地望着闪烁的尾灯。   他竟然抛下她走了?   他真的忍心跟她分手……   桑逾只觉得心痛如绞。   鼻涕、眼泪、口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样是哪样, 统统滴落在无尽的沙尘里,失声痛哭。   她捂着心口缓缓跪在柔软的沙地上,像陷进了不断下沉的泥沼。   渐渐的,哭得声嘶力竭,也伤心欲绝。   人悲恸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的,可此时此刻, 只有哭泣能掩饰她的不知所措。   他之前都是会怜惜她的,今天却这么的冷漠无情。   是她不小心说错了哪句话吗?   是因为她提到了冯雅兰,所以他觉得她胸怀不够宽广, 怪她不该疑神疑鬼?还是说江憬依然不信她跟别的男生没有私情,认定了她背叛了他?   总不会真的是因为工作调动吧,不然她都说了可以等他了,他为什么仍旧无动于衷?   他是喜欢她的吧, 否则怎么会千里迢迢跑来给她放这场烟花?   那他既然喜欢她,又怎么舍得把她丢在这里, 不把她带回家?   桑逾讷讷望着漆黑的夜和海天交界的那道线, 内心被巨大的空虚感填满。   她好不容易才有的男朋友, 没有一点预兆地没有。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   他换了新家。   没有装修好,也没有邀请她去。   她也没勇气去他父母家和他的单位,这样对他影响不好,她不想给他添麻烦。   她看不见江憬的车驶出景区大门后停了下来。   他先是打开导航搜起了附近的医院,随后给他的老领导打了一通电话。   “领导,我身体不适,想请年假。”   “你别是因为不想给我答复所以躲着我吧。”   “没有,胃疼,小时候饮食不规律落下的病根,老毛病了。”   “好,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搞垮了。”   “多谢领导关心。”   江憬挂掉电话后锤了把方向盘,攥着拳忍受胃部的痉挛。   豆大的汗珠布满了光洁的额头。   他从来没感到这样难受。   半晌,他终究没熬过病痛,把车挪到了可以停车的地带,给自己叫了个120。   —   桑逾从北戴河回来以后就一直精神萎靡,跟丢了三魂七魄似的,连原本要去当家教的计划也泡了汤。   就在她难过得要命的时候,收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   这就是所谓的情场失意,别的场得意吗?   还好当初报的不是清华,要不然睹物思人,她未来的四年得多难捱。   在北戴河之行之前,她想过要在拿到通知书以后让江憬为她庆祝。   他们可以像所有情侣一样,一起坐摩天轮,共同制作一件手工艺品,去海洋馆和动物园。   也许在不久后,他们可以度过一个愉快而缠绵的七夕。   本该是这样的。   然而现实是这样的残酷。   令人痛苦的是,他们没有在一起几天,她却对他有了失恋后的戒断反应,仿佛没有他不能活。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分手应该是体面的,而不是像她那天在江憬面前表现的那样哭天抢地。   她曾经最害怕的就是把自己难看的样子暴露在他面前,怎么那天就糊里糊涂的让自己显得那么狼狈?   不可以这么结束。   就算是分手,她也要好好和江憬告别。   如果他不会再怜惜她了,那她就不要他的怜惜了。   桑逾重新振作起来,鼓起勇气给江憬打了个电话。   今天是周末,他应该放假吧。   响了三声都没有接通。   就在桑逾忐忑地想他会不会永远都不接她的电话了,电话在响第四声的时候被接通了。   “喂。”   不知道为什么江憬这声“喂”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虚弱和疲惫,又在虚弱和疲惫里显露出没有温度的冷硬,和从前他温柔地诱哄时截然不同。   桑逾开始怀疑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   他的冷漠让桑逾紧张不安起来,她迟疑的片刻,从听筒里传来护士的召唤:“72号床,该打针了。”   她听见江憬应了声“好”。   桑逾的心顿时被什么东西一把攥住,随之带来了莫大的窒息感,呼吸紊乱起来。   她听见自己声音颤抖地问:“你在她那吗……?”   不久前她也问过同样的问题,那时江憬含着笑,和颜悦色地和她解释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一次江憬却毫不留情地问:“与你有关吗?”   桑逾一愣,心底蓦地一空,旋即清澈的眼底泛起涌动的泪光。   确实和她没有关系。   他们之间没有关系了,所以他是不是在照顾冯雅兰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可他是突然这么说的,不禁让她觉得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   随后她听见江憬嘶了一口凉气,淡淡道:“挂了。”   挂了……   桑逾听着短促的“滴”声,终于体会到了什么是心痛到无法呼吸。   也就是这几天,和他说句话都成了困难。   她怎么还敢奢望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   当初她会喜欢上他是因为他对她总是温柔的。   但是现在,她也不想再喜欢他了。   至此,距离大学开学还有一个多月,桑逾不想荒废了这段最长的假期,先去做了一周的家教。   但是教与学是双向的,补习往往只是家长一厢情愿,孩子贪玩且爱耍小聪明,即便她倾囊相授也没有取得显著的成效,与她状元的头衔不相称,对她的声誉也有一定影响。   对于衣食无忧的她来说,赚钱是次要的,她还是想在社会上赢个好口碑。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她去养老院做了整整一个月的义工,天天被养老院的爷爷奶奶们亲切地叫做“小桑”。   “阿逾”这个称谓被她装进了记忆的匣子里尘封起来。   她总算不会再在午夜梦回的时刻想起江憬对她的关怀了。   开学季在夏季即将溜走时来临。   北大的校园跟清华比起来,会有更多古色古香的建筑,人文气息也更加浓厚。   桑逾一拖着行李箱来到校门口就感受到了学长们的热情,好几个社团的成员都跑出来纳新了。   还有一群和桑逾一样的新生,二话不说从背包里掏出录取通知书,结合北大气势恢宏的背景,“咔咔”先拍了两张照。   能考进来,足以让人炫耀一辈子。   录取通知书说是通行证,到头来最大的用处还是拍照,领完宿舍钥匙和校园卡以后,就不怎么派得上用场了。   在北大生活了很久的学生会成员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淡定地戴上口罩,防止自己误入别人的镜头。   桑逾原以为北大校园里应该北京人居多,然而环顾四周观察了一番,貌似五湖四海的人都有,是真的跨越地域,跨越阶层,学术性质很单纯。   她入乡随俗地在北京生活了几年,京片儿虽然只会听不会说,但也稍微染了点口音,一张口说话,竟然有点大舌头。   这点她非常佩服江憬,分明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在她面前从来只说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就怕她这个南方妮子不适应。   他好像从来没有架子和生在帝都的优越感。   后来她跟着周围的同学学了几句自以为地道、实则蹩脚的北京话,兴高采烈地说给江憬听,江憬听了也没指正,只夸她嗓音婉转,又软又甜。   这是在北大,不是在清华。   她怎么又想起他了……   桑逾的户口在高考前已经顺利地转到北京来了,喜提北京人身份。   她就住在北京,带的行李不多,只背了个双肩包,带了个拉杆箱,以及用塑料制成的麻袋装的一床被褥。   双肩包她背得了,行李箱她自己能拖动,只需要一个壮丁帮她扛被褥就好了,可一下子围过来好几个学长。   她抽条以后身高冲上了一米七,腿长就有一米,完全对得上“腿玩年”的梗。   不止腿,两条天鹅臂也纤瘦修长,腰肢灵动柔软,身材窈窕,婀娜多姿。   穿上微露肚脐的小短袖和只到大腿的小短裙,活脱脱一娇软甜美的甜妹,愈发对男人“白幼瘦”的欣赏眼光。   不光是学长,同学年的男生也想上。   本来一个人就能扛动的麻袋,最后是两个人一人抬一端抬着走的。   还没到宿舍楼门口,其中一个学长就用玩笑的口气说:“学妹,我什么时候可以牵着你的手漫步未名湖啊。”   桑逾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   也就是这一瞬,她清醒地意识到,这世上的男人只分为两种:一种是江憬,一种是其他男人。   她从没有一刻忘了他,也不可能忘了他。 第65章 盛放(七) 病历本。   年假只有小半个月, 江憬却因为胃病前前后后休养了将近两个月。   等他把身体养好,黄花菜都凉了。   上班后见到老领导,他试探着提了一嘴去试飞基地的名额, 老领导冷哼一声, 没好气地说:“这么久过去了,还用问吗?我早就已经给他们推荐别的人选了。你就等着把肠子悔青吧!”   说着老领导又拍了拍他的后背:“年纪轻轻的, 体格怎么这么虚呢,身上这病那病的, 还没我这一把老骨头扛造。那个位置好歹是有军籍的,身体素质当然要过硬, 你这一病,可不就把这机会拱手让人了吗?”   江憬下意识说:“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都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老领导想想就生气,痛心疾首地说,“跟你说了这是个好差事, 多少人想让我通融我还不许呢。我是看你一进所就帮助我们所的老人解决了大难题,觉得后生可畏,才尽力把这个大展宏图的机会留给你, 甚至有人当我偏心你,跑来找我讨说法,压根就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去试飞基地固然对很多人来说是一桩美差,前途无可限量, 但江憬骨子是一个重情专一的人,既然理想的目标是宇宙银河, 就不愿意转去研究什么新型战机。   况且和平才是他的夙愿, 让他去研制武器, 哪怕是用来自卫反击的武器,他都不是很乐意。   只是因为他想借这桩差事行缓兵之计,才勉为其难下定决心另做了打算。   为此他忍痛割爱和桑逾提了分手,结果到头来最重要的一步棋没办法下下去?   这样一来,他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里外不是人。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关键时刻身子骨不争气,能怪得了谁呢?   江憬悔的是不该快刀斩乱麻,那么急切地和桑逾分了手,伤了小姑娘的心。   如果不用去试飞基地闭关三年五载,他何必要用那样直接决绝的方式做了断,他完全有时间测验一段秘而不宣的恋情是否能防止桑逾被波及。   而老领导还以为他是因为错失平步青云的机会愁眉不展,寻思着刚才的话是说重了些,便又安慰道:“算了,不急功近利是好事,说明你是个稳重的人,一步一个脚印未尝不可。来日方长,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的。”   江憬扯着唇笑了笑:“您这样器重我,我怎么能轻易被别人挖走呢?”   这话说到了老领导的心坎儿上。   他想把这个名额给江憬,是站在全局的角度做的考量,实际上心里可舍不得把江憬这个宝贝疙瘩送走了。   这个年轻人有本事,能吃苦,不被功名利禄所惑,将来十有八///九大有可为。   江憬从老领导那儿离开后,满脑子都是老领导的那句:“你以为,什么都你以为,你以为什么都是你说了算?”   确实不该什么都是他说了算。   他长这么大,一路都是顺风顺水的,没出过这样的差池。   没想到因为他的错判,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他总想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想将桑逾保护得很好,结果却事与愿违。   光是他在电话里对桑逾说的那些话,都足以让她心灰意冷,再无转圜的可能吧。   这回他要怎么哄她?   还能哄得好吗?   回想一下他们相处的时光,桑逾总是什么事都跟他说,他却对她隐藏了太多想法还有爱意。   其实有什么事不能对她说,且不能一起面对的呢?   他还是没有转变观念,一直把她当作小孩子看待。   而她如今已经是个可以独立思考的成年人了,他却剥夺了她许多权利,这对她来说不公平,也没有将她放在平等的位置上。   可能就是她将他供在神坛上太久了吧。   他始终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一介普通人,而她赋予他的神秘感却将他包装成了一个无往不胜的英雄。   他总是想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替她未泯的少女心维系好这个美妙的童话,但是他实在没办法若无其事地在心灵的沃土上培育虚荣,每当受到她的崇拜和虔诚的供奉他都会如坐针毡。   他努力地想要扮演好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角色,事到临头,难免被无能无力所刺伤。   他自诩算无遗策,结果败给了自以为是,不禁怨恨起心慈手软的自己来。   他原本只是忌惮不择手段的小人,怕桑逾跟着委曲求全,而现在连他自己也被无力感包裹,不想再受任何枷锁束缚了。   不想照顾到所有人,就不会多方掣肘。   最终谁万箭穿心都比他的小姑娘万念俱灰强。   今后他不会再好言相劝,该用雷霆手段就要用,绝不留情。   这是以后的事,现在呢?   他要怎么弥补对小姑娘的亏欠呢?   江憬一想到那天在病床上听到的小姑娘隐忍的嗫嚅就心如刀割。   那时他发着低烧,平均心率飙升到了一百八左右,身上缠绕着各种仪器的线,刚做过胃镜就要打针,害怕自己一说话就暴露出自己虚弱的病态,没精力解释,或是给她一星半点的回馈。   这又在无形中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桑逾是会遇到许多比他年轻甚至比他优秀的同龄人,可是这么多年悉心的照料与陪伴,难道不足以跨越年龄的差距制造的沟壑吗?   他也在努力建功立业,他也是天之骄子,一骑绝尘,为什么不可以与她双宿双飞呢?   江憬深吸一口气。   不能就这么结束了,让他想想该怎么办。   —   北大的军训是在大一升大二的时候进行,桑逾正在参加大一新生的开学典礼,手机的屏幕忽然自己亮了。   解锁前的弹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讯息的内容:【下午一起出来吃顿饭好吗?】   桑逾入学期间加了不少萍水相逢的人,都对她有所帮助,但是并不是很熟。   勾搭她的同届同学和学长也有一些,其中不乏约饭的,导致桑逾对这些约饭的邀请都失去感觉了。   她麻木地给手机屏幕解了锁,点开这条消息的瞬间却怔住了。   江憬发来的?   她不是很擅长人际交往,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所以不管她与对方之间有多少爱恨情仇,她都没有拉黑或者删除对方的习惯。   江憬是例外,却又不是例外。   虽然在一起没几天,距离分手也没多久,但经历过海边那段不愉快的插曲,以及她有心纠缠时他的冷漠对待,眼下她在江憬面前说任何话都没有负担了。   她敲了一行字拒绝了他:【晚上有学生会主导的新生宣讲会,要求全体新生必须列席参加,我没有时间。】   江憬又问她:【明天或者后天呢?】   桑逾不禁疑惑:他不是因为工作调动不在市里了吗?还是说他还没有出发,想在近几天找个时间和她告别?   她怎么想的就怎么问了,江憬回她:【不去了。什么时间都可以,以你的空闲时间为准。】   他这样一说,显得她已经答应他了一样。   可他凭什么认为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也是有脾气的,不能看她心地善良就觉得她柔弱可欺啊。   而且他是骗她了吧。   调令哪能说变就变?   她最讨厌别人骗她了。   桑逾想到这里负气回:【这学期都没有空。】   这次隔了很久江憬才回她:【好,那我等你下学期再来问。】   桑逾顿时一口气卡在心口上下不得。   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全部的力气。   桑逾想骂他又不会骂人,正恼火,又见他发了条消息过来:【乖阿逾,哥哥知道错了,别生气了,过来给哥哥个机会,哥哥给你赔罪。】   桑逾被他一连串的“哥哥”哄得晕头转向,郁结在心中的苦闷也在这一声声“哥哥”中瓦解。   她确实很好哄,也情愿被他哄,却在日日夜夜的心碎中蓄积了太多不甘,这些不甘背后都是他的罪状。   她不肯轻易原谅他,于是特意强调:【饭就不吃了,我只给你三句话的机会。没有我想听的,我会继续生气。】   江憬似乎对她百依百顺,回道:【好,就三句。】   桑逾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他温柔的模样。   可是被他冷落后,她已经分不清到底温柔的一面是真实的他,还是冷酷的一面是真实的他了。   她在后怕。   不论他对她温柔多少年,只要冷落她一回,就能颠覆他给她的温柔印象,将那阵彻骨的寒凉铭记于心。   要花成千上百倍的时间去温暖和治愈。   第二天晚上,桑逾没有特意打扮,下完课就穿着出门前穿的无扣衬衫和牛仔裤赴约了。   江憬的车牌号她烂熟于心,一眼就在停在路边的清一色的黑车里找到了他的车。   他的车正停在一家奶茶店门口,所以才会被周围的车堵得水泄不通。   桑逾上了他的车却只能和他一起被困在车上。   她原以为他会趁着大好的独处机会,马上开门见山地说他们之前约好的三句话。   没想到江憬将她独自撂在了副驾上,下车和前面堵住他车的司机交涉。   桑逾看向江憬走向前车,同时目光瞥到了被副驾上的储物柜夹住的纸。   纸张是从里面探出来的,只露出了一个角。   江憬不是向来细心,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粗心了?   桑逾有轻微的强迫症,想把储物柜打开,将纸完全塞进去。   不料打开储物柜的柜门后,露出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一沓纸,只是只有表面的一张被夹住了而已。   准确地说,这是一份体检报告。   体检报告的封皮上写着江憬的名字。   应该是他们研究所组织的一年一度的常规体检吧。   桑逾并未多想,想要将他的体检报告放回去,却好巧不巧从体检报告里掉出了一份病历。   病历和体检报告不同,确切地表示出江憬生病了。   桑逾心里一揪,鬼使神差地翻开了他的病历。   病历上显示了一个日期。   她永远记得这一天。   因为这一天江憬在陪冯雅兰的同时问她“与你有关吗”,让她痛彻心扉,发誓不再喜欢他了。   她怔了怔,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标着这一日期的字迹。   原来这一天江憬之所以会在医院,不是为了陪冯雅兰,而是在医院给他自己看病。 第66章 盛放(八) 温柔吻。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不是桑逾多疑。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 体检报告和病历本还放在副驾的储物柜里不太合理。   首先,依照江憬以往的处事风格,不会将物品随手乱放, 体检报告和病历本从医院带回来, 肯定会在办公室或是家里找个抽屉妥善保管。   其次,连她都觉得露在储物柜里的折角看着难受, 难道他就不会觉得别扭,怎么会视而不见?总不可能这么多天都没有看到吧, 他又不瞎。   最重要的是,他提前知道她会上车, 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   即便心知肚明,大概率是他一手安排的,桑逾还是感到豁然开朗。   他这样相当于间接跟她解释了他们之间存在的最大的误会,而且是直接摆出证据来,比他说一万句话都管用。   他真的有顾及到她的感受,而不是置之不理。   原本只计划听他说三句话, 结果在他车上坐着一直下不了车。   方向盘在他手上,他从北大校园出发,围着四环线绕了一圈, 她被迫听完了所有前因后果。   包括他打算用在桑黎川身上的套路,以及防范黄颢和冯家的一系列策略,还有他因病没能去成试飞基地的事情。   桑逾听完觉得不愧是他,一时间好气又好笑, 阴阳怪气地对他说:“哥哥还真是算无遗策,竟连我也算计进去了。”   这次真不是江憬谦虚, 他要是算无遗策, 就不会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了。   但是江憬知道小姑娘是想听什么话, 刻意又不失真诚地说:“只是现在全部的心思都在你这里了。哄不好你,就丧失了思考能力。”   桑逾闻言恍然感到心灵的花园里,满园的花朵正在灼灼盛放。   为他而盛放。   女孩子都爱听花言巧语,她也不能免俗,竟然甘之如饴地晕头转向了。   分明上车前决定今天一定要好好控诉他一番,把这些天受到的委屈统统冲他发泄出来,可真到了他面前,听说了他这些天面临的困境,了解了他饱受的痛苦与煎熬,她依然会为他感到心疼。   她真的不怪他既然不声不响地做了,到头来却依然没有无声无息地处理妥当,因为比起他默默为她做了一切,她更接受不了他的隐瞒。   她希望他们始终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与他并肩作战,时刻保持良好的沟通与信息的一致性,而非躲在他的羽翼下,一无所知地享受着他的庇佑,眼睁睁看着他为她上前厮杀,最终遍体鳞伤地倒在她面前。   这样的话,她一辈子都会活在强烈的负罪感之下,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   她也不怪他没有处理好这个烂摊子。   说白了,他们就是受害者,罪恶的源头来自于那些加害者,责任和惩罚本就不该落在他们头上。   况且她扪心自问,若是她站在江憬的位置上,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解决这么棘手的难题。   想当初她不知道为这些恶人的胡搅蛮缠崩溃过几次,是江憬挺身而出,替她担下了巨大的压力。   非要算清楚的话,恐怕她是全天下最没有资格指责江憬无能的人。   这种危难时刻,他们最该做的是抱团取暖,她怎么忍心在江憬失意的时候再插他一刀呢?   不管江憬愿不愿意服从调度去试飞基地驻留,这对他来说都是一个绝佳的建功立业的机会。   如果真去成了,不仅待遇会提高,还会收获无上荣耀。   这对一名刚参加的工作没多久的男人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又这么被病痛搅黄了,她这个局外人听了都觉得可惜,他怎么会一点都不遗憾呢?   桑逾叹了口气,打心眼里已经原谅他了,心平气和地说:“我对哥哥没有别的要求,就是希望哥哥凡事都能同我商量,被蒙在鼓里的感觉真的很糟糕。你是不知道不明不白地被分手有多难过,会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在分手之前对你说的每一句话,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苦苦挖掘每一处细节,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对,让你对我失望了。但是我什么错也没有对吗?那我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啊?”   江憬听着她凄楚的话音,心都要碎了,从高架桥上下来,找了个能停车的空地,看着她的眼睛语无伦次地说:“都是哥哥不好,哥哥错了,没有下次了,以后都不会了。今后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好好的,再也不分开。”   桑逾红着眼睛“嗯”了一声,执拗地说:“我要和哥哥天下第一最最好。”   江憬笑起来:“好,天下第一最最好。”   桑逾眼里亮晶晶的,直勾勾地盯着他,向他伸出一根十指:“拉钩。”   江憬当真与她拉钩,予以了回应,随即就着拉钩的手势往下一拉,和她十指相扣,缠绵地吻了下来。   和上次吻她的眼睛不同,这次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带着他体温的唇瓣仍然透露出丝丝凉意,却在与她的唇瓣相触后逐渐升温。   他没有急着张嘴,给足了她适应的时间。   在她温顺地闭上眼,默认接受后,他微微抬起脸,轻笑了一声,随即含住了她上半片唇瓣,开始又轻又柔的吮吸。   桑逾感受到他柔软的唇瓣在她上半片唇上碾压肆虐,竟然有一丝异样的酥痒和微妙的舒适,下半片唇也渐渐渴望起他的光顾。   她不着痕迹地抬起下巴,主动将下唇往他的唇缝间凑。   他笑声低醇,接下来的服务也非常到位,雨露均沾,平等地照顾到了她唇上的每一条纹路和肌理。   不似上次的浅尝辄止,这回他在十分认真地对待,较刚才而言更为暴戾粗蛮地撬开了她的齿关,用灵巧的舌尖舔舐起她敏感的腔壁,随即他便感到她喷薄在他鼻尖的气息消失了。   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江憬又笑了一下:“放轻松,你这样会缺氧的。”   桑逾本想“嗯”了一声,可是出声竟然变成了娇滴滴的吟哦,听起来婉转而妩媚,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这道声音是自己发出来的。   不过她并未来得及多想,江憬已经又严丝合缝地吻上来。   她“嘤”了一声,几乎是一秒进入状态,投入得格外快,也格外入迷。   神魂颠倒之际她又忘记了呼吸,江憬不再提醒她,而是轻轻为她渡了口气。   气吹进她嘴里,激起一阵酥麻,令她瞬间心神荡漾。   她好喜欢这种被他绅士温柔又不失掌控地亲吻的感觉。   等他们结束亲吻,桑逾泪眼汪汪地望着他说:“你以后再也不可以那么对我了。”   江憬将她被自己弄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再次道歉:“对不起,永远都不会了。”   ……   世贸天阶以它的梦幻天幕闻名,一年四季持续不断地打着情侣约会圣地的噱头,吸引着来自北京各区的年轻男女。   除此之外,它的地理位置也很优越,邻近三里屯和秀水街,所以除了情侣,还有三五成群、打扮时髦的男男女女,估计是打算逛完街去酒吧蹦迪。   可不管是热恋中的情侣,还是感情深厚的好兄弟、好闺蜜,举止看上去都十分亲密,有的手挽着手,有的肩搭着肩,还有的干脆把身量娇小的一方揽进怀里。   桑逾看看这些人,再看看江憬,连跟她并排都做不到,永远绅士地让她走在前面,永远跟在她身后,只在上自动扶梯的时候会护一下她,轻微触碰她的后背。   桑逾找不到任何作为他女朋友的特殊之处。   半晌,她脚步一顿,转身问江憬:“哥哥,那我现在还是你女朋友吗?”   江憬先是不解地看向她,随后笑起来:“是啊。”   桑逾有些难为情,但忸怩了片刻还是大着胆子说:“那你摸摸我呀。”   这话有很深的歧义,江憬惊诧地怔住,维持了良久的僵硬。   在他失神的时候,桑逾鼓起勇气握住了他的手,慢慢抬起来,放在了自己的头顶,重复道:“摸一摸。”   江憬松了口气,笑出声,一边在她头顶抚摸,一边说:“摸摸头。”继而念起了那句童谣,“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桑逾心满意足,随即把他的手拉到肩头,看着他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说:“这样走。”   江憬笑得温柔又宠溺:“好。”   商场很大,虽然人来人往,但估计没几个人会注意到他们,所以桑逾才敢这样明目张胆地撩拨他。   她自以为不会受到任何关注。   直到他们经过一对尚在暧///昧阶段的男女,她清晰地听到男生对女生说“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十八岁”。   一股油腻的气息扑面而来,桑逾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鸡皮疙瘩掉一地。   她终于知道刚才他们在路人眼里是多么腻歪了,不禁羞赧到无地自容。   商场里的每家餐厅门口都站着一两名迎宾的人,边吆喝边发传单。   他们没着急决定进哪家,先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才决定去前面中段的烤肉店用餐。   而吃烤肉总要配点饮料喝。   桑逾生理期来了,目前才第二天,但她走到一家从没尝过的新晋网红连锁酸奶店前,嘴馋地想着酸奶只是有一点点冰应该没事,于是就跟江憬说她想喝酸奶。   江憬看向她,问:“你不是在生理期?我刚才瞥了一眼他们后厨,看见一杯里一半都是冰。”   桑逾蓦然怔住。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记得她的生理期。 第67章 蜜桃(一) 不眠夜。   最后桑逾喝的是烤肉店自己打的温热的玉米汁。   烤肉店里在做促销推广活动, 桑逾看了套餐的内容,几乎是每个套餐里都有她不喜欢的动物内脏或合成肉。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是江憬请客, 桑逾想给他省钱, 就很犹豫。   江憬大概是看穿她的心理了,拿起手边的菜单递给她:“单点吧, 想吃什么吃什么,不用客气。”   桑逾确实有点心动, 再加上套餐里那些凑数的食材不止她反感,江憬应当也是不会吃的, 现在全国都在推行“光盘行动”,点了谁吃是个问题,不如从一开始就避免了这个麻烦。   于是桑逾迟疑了两秒,点了几样自己感兴趣的,把菜单还给江憬,让他接着点他爱吃的。   没想到江憬接过菜单后还是在问她的喜好。   “炭烤小青龙吃不吃?”   “花蛤吃不吃?”   “鲍鱼吃不吃?”   ……   答案都是吃。   桑逾点头如捣蒜。   随后, 江憬又自顾自说:“牛肉和羊肉怎么都只点了一份?生菜你也只点了一份?”   桑逾连忙说:“生菜一份太贵了,可吃可不吃的。”   一份生菜要二十块钱,去超市买的话估计只要两块钱, 跟抢钱似的,明显的暴利经营,也不知道是怎么过市场监督局那关的。   江憬不赞同:“吃烤肉不配生菜,岂不是少了灵魂。再说餐厅哪有不赚钱的, 都出来吃了,还顾忌那么多, 怎么能吃得开心?”   桑逾就说:“我可以做给哥哥吃的。”   “什么?”江憬只是没听清, 并不是没听见, 不等她再说一遍就回味过来了,笑着说,“还是我做给阿逾吃吧,自家厨房的灶台已经开火了,我跟着网上的教程试着做了几道菜,味道还不错。阿逾哪天有时间过来尝尝吧。”   他这话的潜台词就是邀请她去他的新家做客。   她还以为永远都没机会看他的新家长什么样了呢。   桑逾明知故问:“哥哥的新房装修好了?”   江憬耐心地“嗯”了一声。   桑逾惊叹:“这么快吗?才两个多月就装好了?”   她之前还想去当监工来着,可眼下看来,工人们的效率这么高,属实是业界标杆,十分罕见。   江憬解释道:“装修图纸是我建筑系的校友帮忙画的,交稿很快,而且我叫了不同装修公司的几波人,每个区域都是同时动工的,除了物业规定的静音时段不能影响邻居休息,工期没有停过。上月中旬完工的,还在通风,不能住人,但是我偶尔会在家做实验,顺便自己做饭。”   原来如此。   他们说话间,服务员过来拿走了点单表。   像这样全程由他们自己动手炙烤烹制的经营模式解放了厨师的双手,只需要切配备餐,服务员很快就把他们点的食材端了过来。   出于良好的教养和为人处世最基本的礼貌,桑逾很讲究餐桌礼仪,和别人在同一张桌上的时候,都会优先招呼同桌的人,这也是她保持了很久的习惯。   所以即便是江憬之前惹她生气了,她还是会下意识地为他服务。   而江憬和她是一类人,先她一步照顾起她来,将烤好的肉夹进生菜里包好放进她碗里。   除了蘸料是她自己调的以外,其他操作步骤都被江憬包揽了。   她被江憬精心伺候了起来。   以往都是她来干的活都被江憬抢了,她有些不知所措,难为情地叫:“哥哥……”   她一开口江憬就知道她想说什么,微笑着对她说道:“不是要剥夺你的体验感,平时可以你自己来,但是今天,是哥哥在向你赔罪。”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过这茬。   其实肯和他吃这顿饭,就代表着她已经不生气了,但是和解总需要一点仪式感,接下来桑逾便随他去了。   她只是感慨,他们的性格如此相似,时间久了怕是越发会相敬如宾。   这一餐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在餐桌上,谁都没有再提起过冯雅兰。   而这一餐像是一个标志,这餐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谈起了秘而不宣的地下恋情。   饱餐一顿后,江憬要将桑逾送回学校。   可是这时还不到九点,桑逾觉得就这样回学校太早,她也不想让他把她送到宿舍楼下,日后成为室友们八卦的料。   于是他们在圆明园的残骸旁厮混了一会儿。   圆明园是北大的后花园,经常有北大的学生溜进来探险或是谈情说爱,有同一个宿舍的室友,也有如胶似漆的热恋期情侣。   现在,他们也是后者的一员了。   桑逾和江憬再次在星空下交颈深吻,难舍难分。   月亮的清辉照在琴瑟和鸣的璧人身上,更加明亮皎洁了。   江憬问桑逾要了她的课程表。   桑逾不禁疑惑地问:“要我课表干什么?”   江憬温柔地说:“这样我就可以迁就你的时间来安排我的时间,今后就可以经常见面了。”   桑逾故意问:“哥哥,很想和我见面吗?”   江憬一手拥着她,一手捧着她的后脑勺,在她额头轻啄了一口,文绉绉的言论在此时此刻格外应景:“是啊,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桑逾顿时心潮澎湃,觉得还能爱他好多年。   江憬开着车将她送到学校门口隐蔽的角落,停车后偏过头,含情脉脉地望着她说:“手机回去记得充电,想我了可以给我打电话。”   桑逾轻轻应了一声,垂首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弯下腰在车外对他挥手。   江憬本想下车送她的,但是他开着大G,被人拍到和她的合影,对她的舆论影响不好。   不管他多大年纪,有多大的成就或是产业,单是他的性别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再凭借臆想对她评头论足,甚至编造一些令人作呕的黄谣。   有冯雅兰这个前车之鉴在先,他不敢拿她的名声冒险,去满足他一时的私欲。   就在他目送桑逾到道路尽头的拐角,准备重新启动引擎离开时,接到了桑逾的电话。   在电话接通的同时,桑逾站在路的拐角处朝他挥手。   江憬问:“怎么了,落了什么东西在车上了吗?”   桑逾说:“可能是我的心吧。”   江憬从没听她说过这样的情话,陡然一怔,半天没缓过神。   她站在路灯明亮的暖光和林荫昏暗的影子的交界处,温柔婉转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增添了混响的效果。   “哥哥,我想你了呀。”   江憬心中一震,笑着予她回应:“我也是。还没有分别,就开始想念了。晚安,我的小公主。”   桑逾的呼吸均匀而绵长。   良久,她站在那个位置上,远远望着他,轻柔地回敬:“晚安,我的神明大人。”   ……   桑逾回到寝室后就上了床,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本以为只有失恋了才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没想到陷入了热恋之中也会兴奋得睡不着觉。   那些当着江憬的面矜持地没有尖叫出声的细节,都在夜深人静时搅弄起乾坤,让她不得不细斟慢品,好好回味,越想神经越兴奋。   室友睡到一半爬起来,问桑逾:“桑逾,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桑逾赶紧矢口否认:“没有。”   室友狐疑地说:“是吗?我看你的状态就像是恋爱了。”说着又缓缓躺回去,忍不住说道,“那你能不能别在床上翻了,大晚上的,动静很清楚的,我有点神经衰弱,可不可以体谅一下。”   “噢。”桑逾弱弱地答应,“好。”   于是她就不敢乱动了。   但还是睡不着。   江憬和她一样吗?也会像这样彻夜难眠吗?   他的心智那样成熟,应该不会吧。   事实上,被桑逾记挂的江憬也睡不着。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像这样失眠了。   他的作息一直很规律,生物钟被他培养得很准,而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对他的生物钟产生了巨大的干扰。   他一闭上眼就是桑逾娇俏的模样。   曾几何时,他只是将她视为妹妹一样的存在。   天真、纯洁、温婉、良善……   这些美好的字眼都能完美地安放在她身上,与她相配。   可是今晚见了她他才发现,她具备了女人的灵动柔软,美得不可方物,令他神魂颠倒,意乱情迷。   她虽然还是一口一声哥哥的叫着,但已经和当初那个小姑娘不一样了,神韵、情态,还有风姿,都散发出些许的女人味。   如今的她与其说像盛放的花朵,不如说像甜美可口的人间水蜜桃,果实芳香四溢,诱人采撷,妄图将她吞吃入腹,拆她入骨。   尤其是亲吻她时,唤醒了他最原始的欲望,他克制了许久才忍了下来。   她虽然穿的是裤子,但他看过了太多次她穿裙子的样子,自然而然能够联想得到。   他躺在新家里只有床垫没铺床单的床上,心想:邀是邀她来新家做客了,可不能让她留宿,需得早早把她送回学校才行,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就算再绅士,也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不可能对她毫无念想。   这禁果,三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他摘下了。 第68章 蜜桃(二) 工资卡密码。   桑逾周六没课, 江憬周六也休息。   上次约饭提到了去他新家的事,两个人都没忘记,打算在超市买些新鲜食材到他家, 一起做饭吃。   超市是江憬新家附近的, 他来过几次,对环境比较熟悉, 一进超市的门就知道去哪儿拿购物车。   江憬拿到购物车后桑逾马上有眼力见地接,变成了他们一人一只手握着购物车手柄, 行动起来反而不是很方便。   江憬本来是用邻近她的那只手握着的,当即换了只手, 顺势用他腾出来的手,握住了桑逾握在购物车手柄上的手。   桑逾的手就这么脱离了购物车手柄,被他握在了掌心。   他的掌心温热干燥,携带着五指的力量,令人很有安全感。   桑逾蓦地一怔,随即接受了他的牵引。   上一次和他逛超市还是在很久以前, 为了买生理用品,被他带到清华的超市,不明不白地在原地等了许久。   这次却是和他并肩而立, 携手而行。   桑逾的心瞬间被一股满足感填满,要不是此行的目的是购物,她真不想在选购商品时松开他的手。   桑逾上大学前虽然在家有赵毓芳看顾,在校有老师保障后勤, 但实际上吃的即食或者速冻半成品居多,肠胃包容性强, 好养活, 因此生活经验基本为零, 在选品上不是很有发言权。   而江憬肠胃敏感脆弱,吃东西精细讲究,自力更生了许多年,生活经验堪比每天大清早起来在超市门口排队的大爷大妈。   跟他一起买东西不需要操太多心,只需要把自己想要什么告诉他,他自然会在一堆同类商品中挑出最佳选择。   最后结账的时候江憬扫的二维码,没有用现金,桑逾不禁疑惑地问:“哥哥你不是喜欢用现金吗?”   现在谁还用现金消费?   超市收银员睁着大大眼睛,用惊讶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   江憬也诧异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桑逾摇头的同时,头垂得越来越低。   江憬的好奇心被她勾起来了,等结完账,追问道:“刚才是因为有收银员在不方便说?现在只有阿逾和哥哥两个人了,可以说了。”   桑逾不想说,但是又觉得自己才要求了他在自己面前要坦诚,自己要是不说,有点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霸道意味,于是勉为其难地告诉他:“是我记错了。我忘了当初在清华的超市里你是不是用现金付的款,但是对你钱包里的一沓钞票印象很深。”   江憬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大学就读期间,什么时候钱包里有过一沓钞票,半晌笑起来:“那应该是我在大学担任班委的时候,代收的活动经费吧。”   桑逾震惊道:“原来那不是哥哥你的钱吗?”   江憬看到她眼底的讶异,挑了挑眉打趣:“怎么,我要是穷你不愿意陪我一起吃苦啊?”   桑逾猛摇头,扭捏地说:“不是的,我以为那些钱都是哥哥的,就想着哥哥既然这么有钱,应该不会介意我多花一点,所以在选生日礼物的时候选了许多……”   这多不好意思啊。   江憬没想到她在意的竟是这个,禁不住笑意融融地说:“没关系啊,只要哥哥口袋里有一分钱,就都是阿逾的。”   说着他当着掏出他的工资卡,交给她,“密码是你初中的邮政编码。”   初中的邮政编码……   其实她给他寄信从没有去过邮局,却被他赋予了纪念意义。   “拿着吧,本来就是打算给你补贴生活所需的。这张是一类卡,对交易额没有限制。”江憬见她没有接,又补充道,“我还有几张其他银行的卡绑着股票和基金,暂时取不出来。”   “我不能要,钱以后我会自己挣的,而且……”桑逾欲言又止,良久怯生生地看着他,仿佛他是在害她,“哥哥,银行卡只能自己使用,这样是犯法的。”   “民不举官不究的,还怕我上法院告你?”江憬和她插科打诨,“要合法也很简单,只是阿逾太小了,还没有到岁数呢。”   桑逾当然知道他指的是结婚。   只要与他缔结婚姻关系,他全部资产的一半都将为她所有。   可是就像他说的,不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而是她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的问题,现在提婚姻对于她而言为时尚早了。   她想他一定不是认真的,难免有些烦躁和焦虑。   她感觉自从江憬对她提了分手,就没了原先拘于礼数的严肃刻板,不再发乎情止于礼,愈发的爱逗她玩了,弄得她很是害臊。   桑逾不满地控诉道:“哥哥,你变轻浮了。”   “是变得更喜欢我们阿逾了。”江憬的脸皮可不似她这般薄,他有足够的社会阅历,足以让他在处理感情的时候游刃有余。   他微微笑着,含情脉脉地低喃:“我闲暇的时间很少,但是只要一闲下来我就想——我一定要把我们阿逾娶回家。”   桑逾说他轻浮,实在是言过其实了。   这是圆滑。   他的第一学位本就是和政治相关的,她早该想到他有多少阳谋手段,只不过这些年那些可恶的儒家思想一直拘着他,让他从根本上被只有他一个人遵守的道义害得不浅,也在冥冥之中波及到了她。   桑逾倒是乐于见到他少了些令他畏首畏尾的刚正,和令她觉得高不可攀的矜贵。   这样的江憬比满口大道理的他迷人,更能让她心跳加速。   她希望他有朝一日护着她时能够理直气壮,而非护都护了,还要讲究师出有名,做全表面文章,将仁义礼智信写在脸上,或是威发都发了,还要重新捡起风度,变回体面人。   虽然这样的他也很有男人魅力,但她只希望他能够自在些,发自内心地展颜。   有时候即便她不是他肚里的蛔虫,在他身边时也能察觉到他的心累。   她知道,大多时候不是因为他无能才导致一无所有,而是他扛的太多,求的太多,什么都没舍弃,所以一样都顾不周全。   她和当初的江憬不太一样,她虽然也正风华正茂且能力不亚于他,但没有雄姿英发的江憬那种挥斥方遒的少年意气,也没有他天之骄子的身份地位,因此不想在他失意时居高临下指点江山,教他应该怎样做,或是责怪他不该怎样做。她只想默默陪伴他走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和他朝夕与共,将来再长相厮守。   毕竟她平生最大的志向也就是当一名优秀的外交官,对外不卑不亢,为祖国和人民争取最大利益,对内就是温柔和善大姐姐、小阿姨、老阿婆,和相爱的人互相依偎着,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   江憬的新家也是复式结构,但一楼朝南的主卧和二楼朝北的次卧被他分别改造成了实验室和衣帽间。   他睡二楼的主卧,一楼的次卧留作了客房。   一楼的客厅、阳台和厨房还有餐厅打通后,显得空间格外宽敞,像是视野开阔的大平层。   新房以最快的速度装修出来,实际上也不存在什么复杂的工艺,朴素且流行的侘寂风。   江憬没买电视机,取而代之的幕布和投影仪。   客厅里的家具只有茶几和沙发,连多余的花瓶都没有,因空旷而感觉不到任何的拘束感。   说是带她来看房的,可她进门后,江憬并没有领着她在家里逛一圈,而是接过她手里帮忙拿的一些轻便的调味料,拎着笨重的食材来到了餐厅和厨房。   餐桌餐椅还有冰箱是放在餐厅的。   厨房里有一整面墙的机器——洗碗机、烤箱、消毒柜……   灶台///独占了一面墙,料理台在灶台对面。   真正做上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味午餐需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   为了能在十二点前饱餐一顿,他们一到家就开始行动了。   他们先把那些本餐要用的食材和配料从购物袋里挑拣出来,一一确认是否需要提前处理。   桑逾低估了秋老虎的威力,没想到入了秋天气还这么热,出门前没有将头发绑起来,而且忘了带上一根皮筋出来。   在户外走动的时候没流什么汗,现在相对来说静止了,汗液却像涌动的泉水一样纷纷从毛孔里冒了出来。   江憬见状抽了几张纸巾,捧着她的脸替她擦干了脸上的汗,可她后背的衣料也被汗水浸湿了。   她的身子他就不好随便碰了。   桑逾问他:“哥哥,新房有安空调吗?”   江憬没说都几月了还开空调,只是如实说:“还没,打算过几天和实验室的温控系统一起装。”   他边说边将桑逾那满头柔顺的乌发拢成一股捏在手里高高抬起,露出了她纤细洁白的后颈,任风拂过她的肌肤,帮助她散热降温。   桑逾本被他亲昵的动作撩拨得心猿意马,听见“实验室”这个关键词马上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问:“还有实验室?”   “是啊。”江憬跟她解释道,“虽然把家里也变成工作场所不太好,但是有些安全的小型实验可以在家做,会方便很多。我就不用总是一产生点灵感就不分昼夜地往单位跑了。”   桑逾就眼巴巴地望着他,问道:“你都让工作常驻在家了,那我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大大们更新大肥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蜜桃(三) 伟大的科研事业。   桑逾想问江憬的是, 他有给她留一间房吗?   或许这就是破窗效应吧,一旦开了先例,总会心存念想。   她以前被人打伤的时候, 不也住过江憬父母的房子吗?   虽然那时候不只是她和他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但是今非昔比,他不是想要将她娶回家了?   足以见得他们关系特殊, 十分亲昵,给她留一间房, 偶尔过来住,又能怎么样呢?   可这话说出来就变了味, 顿时满屋都充满了暧///昧旖旎的气息。   桑逾在反应过来的一瞬也有片刻的害羞,但是根据她以往的经验,要是表现出了她的害羞,气势就弱了下去,反而会让场面变得相当尴尬。   于是她分明心虚得要命,却也强作镇定,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装作认真的样子。   良久,江憬也看着她的眼睛, 若无其事地说:“待会儿给你录个指纹,没课的时候想来就来呗。正好我周六周日都会回来,平时我会住在单位宿舍,你要是住不惯宿舍, 也可以过来。除了实验室里的仪器设备我不在的时候不能随便碰,其他房间你爱呆在哪里就呆在哪里, 随你高兴。”   众所周知, 北大的“鸽子笼”空间狭小, 他的豌豆公主桑逾从小到大就没住过两百平米以下的房子。   桑逾并非要天天和他腻腻歪歪地黏在一起,就是要他的一个态度,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   两个人做好了较为简单的前期准备,就开始一起烹制美味的爱心午餐了。   桑逾的头发不论是垂在身后还是捋到身前,只要披着就很麻烦。   江憬家里又没有女人的皮筋,只好就地取材,抽了根筷子帮她把头发绾起来。   他没看教程,兀自瞎捣鼓了一会儿,竟无师自通,真让她的头发怎么甩都不掉下来了。   末了他还一本正经地夸她发质好,都没见桑逾被他撩拨成什么样了。   桑逾出其不意地亲了他一口,却因为他的倏然移动只亲到他的下巴。   濡湿而柔软的触感让江憬心神荡漾,搂着她的腰,对准了她的红唇皓齿亲下来,一触即离,宠溺地笑着说:“好了,再闹下去中午就没得吃了。”   桑逾不满道:“哥哥你真不会说话,人家都说秀色可餐,难道我不漂亮吗?”   “小姑娘,你可真会点火啊。”江憬说完便不与她争辩一句,不由分说地吻下来,来势汹汹。   他的吻像雨点一样密集,换着角度落在她的唇上,每一吻都不绵长持久,落得却十分频繁,将她亲得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地踮脚索吻。   之前的吻无声无息,可这一次的吻被轻喘和黏黏乎乎的“啵”声萦绕。   桑逾逐渐喘不过气了,开始向他求饶。   江憬倒也没有得寸进尺,抬起脸凝视着她,笑着说:“受不了还要撩?”   桑逾眼里蓄着一层生理性的薄泪,含羞带怯地说:“哥哥也没说不让啊。”   江憬心都要化了,想揉她的头又怕把刚绾起来的头发弄坏,抬起手又落下,从情///欲之中抽离出来:“好了,再捣乱你就到旁边等着去,做好了再叫你。”   桑逾可不想坐享其成,马上将勾住他脖子的手放下来。   江憬嘴上说着要剥夺她的参与权,手却拉开了抽屉,拿出了围裙给她系上。   围裙只有一条,桑逾见他穿着易脏的白衬衫,想要拒绝,他却一丝不苟地给她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温柔地说:“跟哥哥在一起,你什么都不用让。”   用刀容易切到手,所以菜是江憬切的。   热锅容易烫到手,所以菜是江憬炒的。   桑逾就洗了个菜,用电饭煲煲了锅饭,大部分时间都闲着。   又怕在厨房重地来回走动妨碍到他,便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他干活。   江憬的手型真的很好看,骨节分明且修长,关节连接的每一段肉都分布均匀,指尖和指腹都不会圆润得凸出来一块,没有用力时手背上的青筋不是很明显,却又清晰可见,皮肤泛着冷白,肤色都快与她相近了。   他干起活来认真却不严肃,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给人一种杀伐果断的感觉。   看着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心里的慈悲却是有度有量的。   午餐几乎是江憬一个人完成的,桑逾得了便宜还卖乖,嗔怪他没有给足她体验感。   江憬就笑着说:“这种日常的家务活要什么体验感?吃完饭去实验室,我教你做点好玩的。”   桑逾当他在漫不经心地敷衍自己,并不当真:“不是说实验室的仪器设备不能乱碰吗?”   江憬纠正:“说的是我不在家的时候。”   说着他想到什么,郑重其事地说,“玩火者自焚,危险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但是有专业人员在场多少会保险一点。”   实验材料都是金属,器具会用到电焊和其他电器,就算没有爆炸这种意外事故,他在做实验的时候经常会被电或者被金属划伤,偶尔被她看见了,也都是云淡风轻地说“没事”,结果越是不想让她担心她就越担心,总是适得其反。   现在他既然下定决心凡事都不再瞒着她,那么坦率地让她看到干他这行的风险也没什么不好的。   起码她对他在做什么会有一定了解,不会因为未知而恐慌不安。   他时常也觉得自己将她保护得太厉害了。   一点危险都不让她触及未必是好事,可能会让她的性格中缺少刚毅果敢。   常见的风险倒是可以规避,免得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但科学研究不一样。   这是很伟大的事业,有独特的魅力,就算是受点伤也是有意义和价值的。   饭后江憬手把手教桑逾怎么用电焊,教她做mini的小飞机。   桑逾在迸溅的火花和机器的轰鸣声中发现了新大陆,看着亲手做好的飞机模型,兴奋地对江憬说:“哥哥,你们的工作虽然危险,但是好有趣哦。”   虽然江憬造的东西比这中看不中用的空架子高级一万倍,但他还是笑着答应:“是啊,不然怎么会甘愿为了它奋斗终身。”   时间经不起挥霍,没多久就到了黄昏,晚餐也该准备起来了。   因赵毓芳外出的同时家里的保姆休假,桑逾曾经进过家里的厨房,只不过仅仅是将隔夜的剩菜剩饭加热炒制罢了。   当时不知道是饭菜不新鲜的缘故,还是她的技术生疏蹩脚的缘故,反正是吃了一口就吐了。   打那以后她再没有给自己做过饭,都是去食堂餐馆,或是上校外的小摊贩那儿买。   她对自己的“厨艺”不是很自信,之所以有心参与菜品的制作过程,一是因为想在这个过程里和江憬亲密互动,二是不好意思不劳而获。而中午这顿午餐她向江憬索吻成功,下午被江憬教着做飞机模型后帮他整理了实验室的桌面,两样她在意的事情都得到了满足,傍晚这餐她就不在乎是谁做的了,心安理得地等着江憬将处理好的食材端上桌,闻着香喷喷的菜香味,迫不及待地给她和江憬一人盛了一碗养生靓汤。   天公不作美,在他们共进晚餐的时候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不一会儿便电闪雷鸣。   一道道白光刺破淡蓝色的窗帘,惊雷的炸响震耳欲聋。   桑逾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担心雨势一时半会儿降不下来,今夜当真无法从他这离开了。   江憬却只是淡定地看了眼天气预报,便说这样的氛围适合看电影,问她有没有想看的电影。   桑逾小时候和他看过一次电影,但是长大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看电影。   电影的片长短,节奏快,留白多,想象的空间大,有许多耐人寻味的成分,看完除了感叹画质和镜头的美感,回忆不起多少印象深刻的细节。   但是现在的电视连续剧经常烂尾,她也不爱看,便只喜欢看些早些年的老剧。   她本想反问江憬他爱看什么,迁就着他看一场他喜欢的电影。   但转念一想,或许不出意外,他很有可能成为她的枕边人,如果在枕边人面前还要隐藏自己的想法和意愿,委曲求全,她真不知道来到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   于是她便对江憬说她想看《海棠依旧》。   江憬闻言一怔,没想到她竟然会喜欢这么老的电视剧,但仔细一想,她这个以成为优秀的外交官为人生目标的女孩子,会对这种题材感兴趣在所难免。   这类主旋律电视剧的资源很好找,江憬只是简单地动了动手指头便轻而易举地搜到了,用投影仪投到了幕布上。   桑逾太喜欢这种凡事由自己做主,有人对她百依百顺的感觉了,略微尝到了甜头,便想要得寸进尺。   她本是被他搂在怀中看的,看着看着便试探着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她感觉到他大腿的肌肉陡然一僵,炙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到她细腻敏感的脸上,白皙的雪肤亦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她听着音响里传来的富有磁性的男低音混杂着窗外哗哗的雨声,简直是极其助眠的白噪音。   她眨了眨眼,本欲合目小憩,谁知一闭上眼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70章 蜜桃(四) 睡在了他旁边。   桑逾半夜醒来肩颈都僵硬了, 想翻身却酸痛得不能动弹。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枕在江憬的大腿上,忽然回想起了睡过去前是在和他一起看电视。   她主动躺在了腿上,他顺从地没有阻止。   投映在幕布上的画面还在不断变换, 音响里的声音也在持续播放, 只不过窗外的闪电消失了,雷声的轰鸣也消失了, 滂沱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还在下。   江憬不知什么时候也睡着了, 但他睡得很正,没有仰起或者耷拉下脑袋, 也没有将头歪靠在一侧。   如果不仔细看的话,除了眼睛是闭着的,与醒的时候别无二致。   他的睫毛浓密且纤长,肤质白皙平滑,但不像女孩子有那么多胶原蛋白在脸上,年轻英俊, 金尊玉贵,却从骨子里散发出阳刚之气。   他醒着时桑逾臣服于她的温柔,睡着时桑逾折服于他的美貌。   他是她见过的独一无二的美男子。   他若是从政, 定是达官显贵,酒池肉林里少不了涂脂抹粉的莺莺燕燕,可他却毅然进入了科学研究者的行列,隔绝风月, 潜心学术,使得她不必与其他倾国倾城的女孩子争风吃醋。   她觉得挺好的。   她曾以为他会高不可攀, 如今却触手可及, 这真是上天眷顾。   桑逾看着江憬安静的睡颜痴情地想:也许某一天年华老去, 他的脸上出现皱纹,她还是会对他一往情深,欲罢不能。   现在是凌晨两点,错过了学校寝室的门禁,这么晚了她也不好去打扰赵毓芳,也只能将就在他这里睡下了。   自己一定早就将他的腿枕麻了,他竟然没叫醒她,还和她一样睡了过去,睡得这般熟。   他没叫醒她,桑逾也不想叫醒他,蹑手蹑脚进了他的书房。   他说了,他不在的时候,除了实验室不能进,其他房间她都可以随便进,相当于说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桑逾打开书房的灯,目光在书房里的陈设上扫视了一圈。   江憬的书房里有很多工业模型,不只是飞机的。   估计也都是他平时抽空自己做的。   或许是新房刚装修不久,蓄积了许多有害气体,还没来得及排出去,江憬在家养了许多净化空气的绿植,书房里尤其多。   有很多品种她甚至从来没有见过。   江憬的书架占据了整面墙,但是只有少量书摆放在书架上,应该也是没来得及从别的地方搬运过来。   在她心目中,江憬是很博学多才的一个人,不同领域的书籍他应当均有涉猎,然而这里的书大部分只是深奥难懂的理论百科。   同样因为基础设施不完善,他书房里的书桌刚刚安好,带着滚轮的那种办公椅还包着塑料。   能够坐的反而是书架旁一阶一阶的梯子。   书她是一伸手就够得到,但是她需要一处能坐下来专心看书的地方。   这个梯子虽然有点高,但是每一阶都足够宽大,看上去十分安全稳固。   再者桑逾也不是恐高的人,对她来说这就是很好的椅子。   桑逾拿了一本看起来相对来说不那么高深的《宇宙科学》,顺着扶梯爬上去,坐在梯子上津津有味地阅览起来。   《宇宙科学》的第一章讲的是虫洞,即连结白洞和黑洞的多维空间隧道。   内容神秘有趣,轻而易举地勾起了她探索未知的兴趣。   桑逾当初为了在高考后能有更多选择,随顺大流选了理科,经过高中三年的锻炼,她的逻辑思维能力已经被锻炼得高出普通人的水平很大一截了。   看这种高深莫测的科普读物也不会觉得很吃力。   只不过可能是她开了灯的缘故,灯光带来的刺激要比物理触碰产生的知觉更容易将人从睡眠状态唤醒。   江憬在她进入书房后没多久就醒了,趿拉着拖鞋寻了过来。   桑逾天生听觉敏感,在他还没有到达门口时就听见了属于他的、熟悉的脚步声,提前合上了书,望向门口。   江憬刚醒过来,意识尚且有些混沌,嗓音也在温柔中掺杂了几分慵懒:“阿逾还真是爱学习啊,半夜醒来不是继续睡,而是起来看书。坐这么高不害怕?”   他醒来后觉得口渴,先去厨房喝了口凉水,又烧了点热水,给她倒了半杯,用原来的凉水勾兑出了一杯能直饮的温水。   说话间,将这杯水举到了她手边。   桑逾自然而然地接过来,小声嘀咕道:“我不知道要睡哪里,又不能一直睡在哥哥怀里。”   江憬闻言眉梢微微扬起,笑着说:“你这么聪明不会叫醒我吗?”   桑逾乖巧地说:“哥哥都没有中途叫醒我,我也不想打扰哥哥睡觉。”   江憬笑意更浓,跟她说了几句话,人也清醒了:“下来吧。能自己下来吗?”   好像不能。   桑逾一手握着杯子,一手拿着书,一时不知道手里的东西往哪里搁。   搁在上面的台阶她怕一会儿拿不下来,搁在下面的台阶又怕挡到路,下去的时候不小心踢到。   都拿在手里吧,她又不能扶扶手了。   而且刚才上来得很顺利,这会儿准备下去了,她忽然觉得这把梯子的坡度有些大,朝下一望,不禁令她胆战心惊。   江憬见状对她说:“你先把水喝了,空杯给我,书也给我,哥哥抱你下来。”   这话本身是没什么毛病,但桑逾默默在心底琢磨过和他同处一室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听在耳朵里瞬间衍生出许多遐想。   她气管细,灌水灌得又急,还想着这么多有的没的,不出意外地呛到了。   水呛进鼻子和气管里,鼻腔和喉咙都泛起又辣又疼的感觉,她不禁咳嗽不止。   江憬想给她顺气又够不着她的背,一时间啼笑皆非:“我又没有拿刀架在你脖子上催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桑逾也没想过要怪他,但是他既然没事找事,她也不打算善罢甘休了,开始娇嗔地胡搅蛮缠:“不怨你怨谁?要不是你倒了这杯水让我喝,我又怎会被呛到?”   “是啊,都怪我。”江憬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淡过,朝她伸出手,“来,杯子和书给我。”   桑逾本来不生气的,一装模作样,竟弄假成真,真把自己说生气了,把杯子和书递给他时用的力道都大了不少,觉得他此刻为她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可当江憬长开双臂要抱她的时候,她又陷入了纠结犹豫,扭扭捏捏地说:“我最近胖了好多。”   江憬保持着伸着手臂的动作不动,四两拨千斤地跟她调笑:“是吗?我抱一下估估看。”   桑逾扒着扶手说:“你又不是称,也不知道我之前有多重,如何估得准?”   江憬原本就是在同她说笑,不是认真的,闻言也不再和她理论得不到结果的话题,微曲着并在一起的食指和中指在扶手下的栏杆上敲了敲:“松手,别紧张,我不会摔到你的,相信我。”   说实在的,她自己慢慢爬下来都没他在下面接着来得恐怖。   起码她自己下来心里有底,把自己全权交给他心里没底,这不是简单的下梯子的问题,而是一场信任的考验。   江憬没给她太多犹豫的时间,她的手稍微一松他就连跨几级台阶,一脚踩在地面上,一脚踏在地五级台阶的木板上,伸手捞过她,通过重心的转移,将她稳稳当当地抱了下来。   在桑逾的视角里,她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平安落在了地面上。   只不过有一只脚虚踩在了他的脚上,触感明显,她低头一看,顿时把脚收了回来,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哥哥。”   “没事。”   江憬毫不在意,这句“没事”说得相当漫不经心。   桑逾知道接下来就到了江憬给她安排床铺的环节了,忙不迭对江憬说:“哥哥,我想和你睡。”   她自从“鸠占鹊巢”后萌生多了恃宠而骄的底气。   从前她不愿让他为难,是因为觉得江憬就在那里,长了腿也不会跑,但自从他在海边那次忍心绝尘而去,她就对三思而后行有了抵触情绪,觉得有些事情如果没有及时争取,很有可能就会失去。   即便她知道他的确有他的苦衷,然而不论他拿出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她都变得草木皆兵。   因为一度失去过,所以害怕下一次的失去无可挽回。   她说得朦胧含蓄,可本质上还是露骨的东西。   江憬心知肚明,却和她打起哈哈,笑着搪塞道:“好啊,你睡我床上,我打地铺。”   桑逾何尝不知道自己就算说得再明白也没有用,只是不好再明目张胆地点破了。   俄顷,她眼睁睁看着江憬措置裕如地找出了备用被褥铺在地上,衣冠楚楚地问她:“你是要穿着身上这身睡,还是换上我宽松的干净衣服睡?”   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后者。   桑逾明确地表示:“你的。”   于是江憬就从衣柜里给她找出了一套亲肤的T裇和宽大的沙滩短裤。   都是洗过晒过的,上面还残留着太阳的味道。   桑逾领到换洗衣服,便去浴室洗漱更衣,随后回到卧室,上了他的床。   这天夜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江憬一觉睡到天蒙蒙亮,一醒就察觉今天要比往常要热一点,旋即发现自己身旁紧贴着一个温热柔软的女孩。   桑逾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他怀里,睡在了他旁边。   作者有话说: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第71章 蜜桃(五) 假期。   江憬是在两性关系里占据优势的一方。他不对桑逾做什么, 就不用担心桑逾对他做什么。   但是他还是很想问她怎么会钻进他的被窝里。   原本他是想直接问出口的,可桑逾这块温香软玉此刻安安静静地以一种非常依赖他的姿势蜷缩在他怀里,他的心已然软绵绵地塌陷下来, 生不起任何色心。   他先前只是害怕他会忍不住对她做出禽兽的事情, 眼下发现自己满心都是温馨,就随她吧。   昨夜突降大雨, 气温虽然降了一点,但不至于冷到要靠依偎取暖, 小姑娘如果不是真心喜欢他,也不会跟他靠这么近。   他醒以后, 桑逾也有转醒的征兆,他便伸手轻轻在她后背上拍了拍,像哄襁褓里的婴儿一样再度将她哄睡。   休息日的清晨是最舒服的,可以百无聊赖地做任何事情,惬意地消磨时光。   有了伴侣以后,更能专享平静安逸的二人世界。   江憬习惯早睡早起, 但有了桑逾以后,他便一心只想迁就她,不想她为了适应他的生活节奏而做出任何改变。   他睁着眼在桑逾旁边一动不动地守了一个小时, 心想这个点差不多该吃早饭了,还不醒吗?   他胃不好,早上起来胃里有气,往往感觉不到饥饿, 所以才会强迫自己养成规律的饮食习惯。   他抬起下巴看了看透过窗帘隐约照进来的天光,听着叽喳吵嚷的鸟鸣, 又原封不动地靠回了枕头上。   以往这个时间他早就拉开窗帘去晨练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 桑逾还在睡。   他顿时警醒地怀疑桑逾是不是生病发烧了, 连忙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这一摸,桑逾醒了。   她刚睡醒,神志还不清醒,没意识到她醒来就在江憬怀里是件多么惊悚的事情,还往他怀里亲昵地拱了拱,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随即伸手搂住了江憬的脖子,哼哼唧唧地说:“哥哥,抱抱。”   江憬笑意融融地说:“你不已经在我怀里了吗?”   桑逾刚睡醒,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力气,不想和他废话,便抓着他的手放到背后,示意他将自己环住。   江憬在她后背摸了一层薄汗,失笑道:“热不热啊。快起床了小懒虫,我用热毛巾给你擦擦汗。”   桑逾自从上大学以后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懒床,困起来的时候理想也不管用,还长了不少起床气。   听到江憬喊她起床,瓮声瓮气地撒起娇:“我长床上了动不了。”   江憬闻言便下床将她打横抱起,抱到浴室里去。   桑逾脸也是江憬伺候着洗的,牙也是江憬伺候着刷的,等她意识清醒以后,该做的不该做的事都做完了,尴尬也晚了。   差一分钟就九点了,九点之后再吃早餐其实已经不利于营养吸收了,但江憬还是简单热了点粗粮和桑逾一起吃。   桑逾将热腾腾的鸡蛋、玉米、红薯、豆浆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举起手机拍照片和视频。   江憬见了问:“这也要拍?”   桑逾点点头,放下手机,愉悦地合掌:“沉浸式体验工程师江憬的周末假期。”   江憬忍俊不禁:“吃吧,吃完我要去理发店理个头发。跟理发师约好了,十点过去。你要不要换个新发型?”   桑逾长这么大,每次去理发店都只是让理发师简单修理一个最基础的发型,不是高马尾就是低马尾,了不起天气热了把头发盘起来。   “可以吗?”她闻言期待望着他,双手合十,腼腆地问,“我想烫个卷发,然后染成浅浅的棕色,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江憬笑着说,“虽然会损伤发质,但是年轻有造作的资本,开心就好了。”   “那我们早点出发吧,别迟到了。”桑逾顿时来了精神,三下五除二把她最不情愿吃的粗粮吃了个精光。   临近出发桑逾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着的是江憬的衣服,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她想着洗了也不好晾干,就索性没有洗,只能穿脏衣服出门了。   谁知江憬直接把她的脏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甩干后晾起,振振有词道:“这么好的阳光别浪费了。”   雨后初晴,阳光愈发明媚,确实不好辜负了。   可她出门穿什么呀?   江憬不紧不慢地找了一套接近中性的衣服给她当Oversize风格的穿,出门前又将自己的鸭嘴帽罩在了她头上。   甜妹顿时变酷妹,颠覆了桑逾一贯的风格,但又A又飒,洋溢着蓬勃的青春朝气,让她整个人看起都更自信,摇身一变成了一枚元气少女。   桑逾照了照镜子,回头问江憬:“好看吗?”   “好看啊。”   桑逾问完就发觉自己问的不对了。   他自己搭配的,能自己评价自己的审美吗?   肯定是称赞自己的眼光啊。   不过她对着镜子看着自己的打扮是满意的。   精神抖擞,好极了。   江憬带桑逾去的理发店是他自己经常惠顾的规模超大的理发店,一家店里十几个专业发型设计师,连寸头都能给理得很有范。   江憬是跟他的御用理发师兼店长约的,见他带来的小姑娘生得标致,剪得好无疑是一块行走的广告牌,马上安排了一个口碑最佳的理发师给桑逾做头发。   桑逾在洗头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要求对理发师说了。   要卷出层次感,要染得很日常,发型要能修饰她的脸型,不要将她的头发剪得和原本的长度差太多。   理发师马上就按照她提的要求提出了设计方案,翻出样品册给她看。   桑逾没有这样大费周章地做过头发,又听过很多翻车事例,有点担心剪出来的发型不好看,反而影响了她的形象。   但转念想到这家理发店是江憬推荐的,心里悬着的石头顿时落下了。   虽然江憬是男人,而她是女人,但是听他的话准没错。   这样想着,桑逾就允许理发师在她头上随意摆布了。   江憬的头发短,好洗也好剪。   桑逾透过自己面前的镜子,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江憬正一丝不苟地目视着前方,间或和店长说两句话。   同时她也在观察店长是怎么给江憬剪的。   手法、步骤,她统统记在了脑海里。   看起来很简单。   回去买套剪发工具的套装,学会使用电推剪和其他不用接电的剪刀,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她就能顶替店长的位置,成为江憬御用理发师了。   她的理发师见她不怎么爱搭理自己,除了说“好”没发表过任何意见,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身后的男人,便把话题转到了那个男人身上。   “带你来的那个是你哥哥啊。”   桑逾总算回过神说:“不是的。”   “嗯?那我听你叫他哥哥?”   “他是我男朋友。”   “哦——”   理发师恍然大悟。   原来是情侣之间带有情趣的爱称。   理发师说:“我看你年纪看起来很小啊,你们在一起还没多长时间吧?”   桑逾沉默了片刻,小声说:“可是我喜欢他很多年了。”   理发师笑着说:“那祝你们长长久久啊。”   “谢谢。”   这也是她最大的愿望。   江憬的头发二十分钟就理好了,可桑逾既要烫又要染,需要他等很长时间。   理发店的店员跟他说店里有书和杂志,要他借以消遣一下,打发打发时间。   江憬谢过店员的好意后仍旧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仅仅在中途拿起手机点了个外卖就又把手机放回了兜里,专注地看着桑逾做头发,实在是无聊了就和她说两句话。   你侬我侬,全程让理发师在一旁吃狗粮,别说插播一则广告了,完全插不上话。   桑逾觉得他这副样子像是在陪产,但是在外人面前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只是默默享受着他的陪伴。   中午十二点多一点,江憬点的外卖到了,桑逾的头发还在烫头,头发被卷成一簇一簇罩在机器里,整颗脑袋动弹不得。   早餐虽然吃得晚,但都是很好消化的粗粮,早就过了充饥的时效。   江憬早料到到饭点的时候她的头发做不完,提前一小时点了附近的日料,加了两百元的跑腿费。   过条街就能净赚两百,让原本坚持不外送的老板动了心。   要不是为了坐在这里陪桑逾,他都可以自己去拿。   不过日料的精髓就是精致的摆盘,送过来的包装盒虽然并不简陋,甚至在包装盒界算得上精致了,还是在原本的价值上打了折扣。   这也是日料店的老板不做外送的原因,怕砸了自家店的招牌。   可是卖相和味道真的都很不错。   江憬坚持把第一口手握饭团给桑逾,并且喂到了她嘴边。   桑逾本来想谦让一下,结果他一喂过来她就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正好落进他眼底。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即便笑声很轻,还是让桑逾听见了。   他笑得很灿烂,她的眼睛也看见了。   于是她在又羞又恼的情况下“嗷呜”一口把半个饭团咬进了嘴里。   江憬一手用筷子夹着剩下半个饭团,一手放在下面接着,静静等着她咀嚼。   太像喂小朋友了。   桑逾不禁难为情地说:“等我做完头发自己吃吧。”   江憬就抬头问她的理发师:“还要多久?”   理发师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慢了半拍:“哦,半个小时。”   江憬冲桑逾挑了挑眉:“饿着肚子等半小时?”   一唱一和。   跟串通好的一样。   桑逾二话不说把剩下的半个饭团也叼走了。   太久了。   她以后再也不烫头了。 第72章 蜜桃(六) 启蒙。   从理发店里出来, 他们路过了一家猫咖,桑逾一下就被橱窗里可爱的猫咪吸引了,忍不住驻足围观。   她要是看中的是婚纱或者首饰, 江憬还能给她买, 但是她看中的是宠物,江憬就不能买给她了。   大学宿舍里不让养宠物是硬性规定, 他家里有精密的实验仪器也不能养宠物。   或许是桑逾看猫的眼神太过殷切,让江憬不忍辜负她的渴望, 便提议进去坐一会儿。   桑逾只给流浪猫投喂过猫粮,远远地看着它们吃罢了。   她从来没养过猫, 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撸过猫,对猫的习性很不熟悉。   所以当江憬叫她进去撸猫的时候,她下意识摇了摇头,但是打心眼里没法拒绝毛茸茸的猫咪所表现出的可爱。   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推门进了猫咖。   进店总是免不了要消费的。   江憬的胃不好,不宜喝咖啡, 他也不喜欢吃甜品,于是消费就指望桑逾了。   桑逾直言自己吃不了苦,江憬和店员听了都忍不住笑出来, 最后江憬给她点了一份赋予了故事内容的提拉米苏。   桑逾进店后无心坐下来品尝甜品,站在猫咖中央,像捉鸡一样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撸每一只路过她身边的猫,结果每次都只能抓到猫屁股, 然后眼睁睁看着它们的尾巴从手中溜走。   过了一会儿,江憬看不下去了, 过去教她该怎么控猫。   桑逾这才想起他曾经好像是养过一只猫的。   “你不要每一只都想去摸一摸, 猫对其他猫的气味是很敏感的, 专注一只就好了。”江憬说着问她,“想要那只?”   桑逾的视线在众多猫咪中间逡巡了一圈,看中了一只奶牛猫。   江憬便拿起猫咖提供的逗猫棒,朝桑逾想要的那只猫走过去,逗了两下后,成功摸了它一把,让手上沾染猫的气味。   “猫咖里的猫看到人应该不会应激,摸它之前不要把手放到它眼前晃,不然它会把你的手当猎物抓咬。”   桑逾害怕道:“它还会抓人咬人啊。”   “你怎么只听后半句?”江憬宠溺地笑起来,“它看起来挺温顺的,不会攻击你的。”   桑逾在他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摸了一下那只用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的奶牛猫。   真可爱呀。   桑逾在猫咪后背上轻轻摸了一把,果然安然无恙。   “这么轻它都感觉不到你在摸它。”江憬说着在她面前做了个示范。   他张开修长的五指,手背上淡淡的筋络和凹凸分明的骨节随着他的捏揉在轻微地耸动,充满着不扬声色的张力。   “你要用点力。”   桑逾陷入恍惚之中,听他的声音仿佛天外来音。   也许这一刻,就是唤醒性与爱的启蒙。   —   桑逾暑假跟江憬分手那阵子,状态真的很不好。   赵毓芳看着她失魂落魄,做什么都不上心的样子,把桑逾高中三年成绩优异都归功于了自己对她的威慑上,估摸着桑逾读了大学,没了她在身边人要废。   加之桑逾没听她的话,专业选的国际政治,没报工商管理,她对桑逾突如其来的叛逆很是生气,一怒之下断了桑逾的生活费。   实际上桑逾向江憬问了双学位的读法,打算在大一期末注册工商管理的第二学位,她真正比较清闲的时光也就只有大一了。   大学里的活动丰富多彩,大学生的钱也最好赚,报名什么活动都需要提前缴纳活动经费,可桑逾别说参加这些活动了,连伙食费都得自己挣。   虽说年满十八岁默认自力更生,学校里也有很多贫困生一边进修一边赚钱养家,但桑逾对经济来源有了自己立的规矩。   将来她是要做外交官的。   一个国家的外交官读大学的时候总不可能在金碧辉煌的西式酒店门口当迎宾小姐,或是在外国豪车面前各种摆pose。别人或许可以凭借美貌赚得不菲的报酬,挺直了腰板跟人理论自己赚的也是堂堂正正的辛苦钱。但是作为国家的门面,就要避免这些争议。   当今中国的廉价劳动力都集中在大学里,不管是公家用人,还是私人聘人,开价都低到堪称剥削的程度,桑逾想自己创业又没有原始资金,并且不想向江憬开口。   关键时刻,桑珏竟破天荒地打开了她的小金库,贡献出了她积攒多年的积蓄,金额高达一百九十三万,比桑逾考上状元的奖学金还多。   桑逾看到这笔数目连忙惊慌地问桑珏这些钱是哪来的。   桑珏漫不经心地说:“你放心,没偷没钱,都是我一个头一个头磕来的压岁钱,还有凭甜言蜜语在我们家老头那里要来的零花钱。”   桑珏如今是越大越玩世不恭,桑黎川今年才五十出头,在她嘴里已经成了“我们家老头”。   她现在依然瞧不起桑逾唯唯诺诺的样子,见桑逾犹豫不决,便觉得她很没有骨气,不由不耐烦地问:“你就说这钱你要不要。”   要。   总比她在固有限制里干那些吃力不讨好的活来得强。   现在是自媒体盛行的时代,桑逾也想拍一些毕业宴上的那种小视频蹭热点,顺便记录生活。   但是这种视频要变现的话也会涉及到形象代言问题。   于是她在学校附近盘了个店面开线下自习室,让在图书馆占不到位置的同学或是要考学考证又没有位置的成年人咖啡厅那种嘈杂熙攘的地方凑合。   她不图赚大钱,定价不高,把她的租金和生活费赚回来即可,有种小成本当包租婆的即视感。   有了这个小店以后,闲暇时间以及周末她会去看店,给在里面自习的客人泡点大碗茶,也相当于经营了一间小茶馆,只不过把茶桌变成了自习的桌椅。   去江憬家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少了。   江憬不知道她近期在捣鼓什么,不像从前那样爱跟他聊天了,下班拿到手机没见到她的短信总觉得少了点调剂。   十回问她在干什么,有九回都说在泡茶。   没听说她什么时候学会养生了。   他也向桑逾讨茶喝。   桑逾专程跑到他家里给他泡了一壶碧螺春。   “绿茶?”   碧螺春是典型的绿茶,入口清爽甘润,色泽翠绿,香气沁人心脾。   她店里常备给客人喝的就是这种茶,也只有这种茶。   桑逾又想起了当年拿家里的名贵茶饼被他拒绝的事。   正准备问他近来喜欢哪种茶,他家的门铃被敲响了。   桑逾看向江憬,意思是问他来者何人。   然而江憬也不知道门外是谁,没人和他约。   江憬没让桑逾回避,可桑逾不想让人知道她和江憬的关系,忙不迭躲进了他的实验室里。   他的实验室里装了隔音和监控,相当于一个小型密室。   外面的人看不见实验室里的场景,也听不见实验室里的声音,但是外面的一切实验室里都能看得听得很清楚。   桑逾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是消失了很久的冯雅兰。   她不由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冯雅兰会知道江憬新家的地址?他告诉她了?   原以为江憬的新家是他们的秘密基地,没想到竟然有第三个人知道,而且还是女人,她最介怀的女人。   桑逾听见冯雅兰笑吟吟地说:“要不是我不请自来,还以为你备这茶是为了内涵我呢。”   桑逾闷闷不乐地在心里想:这茶大家都在喝,也很喜欢,怎么就内涵她了。   果然是不速之客,说起话来让人这么不爱听。   桑逾从前不愿与冯雅兰计较,是因为冯雅兰有病,有字面意义上的病。   她不想因为喜欢江憬而变得刻薄无情。   但是现在冯雅兰的病都好了,她没理由再让着她。   如果今天不是她恰好在,冯雅兰就要和江憬私下会面了。   他们以前也经常这样吗?   一旦产生联想,她就越想越多,恨不得冲出去,让冯雅兰看看她和江憬有多亲密,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的占有欲。   可冯雅兰还没和江憬做出格的事,说暧///昧的话,她这般大惊小怪倒显得小肚鸡肠。   且再听一听,看一看吧。   这就怪不得她听墙脚了。   “憬哥,谢谢你这半年来对我的照顾和看护。听护士说,连我的父母兄弟都做不到你这样,实在是麻烦你了。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难忘。”   桑逾听了,感觉自己酸成了一颗柠檬。   她明明知道江憬这半年来除了上班就是在陪她,根本没时间去医院找冯雅兰,但听了这些话还是会觉得心塞。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永生难忘,接下去是不是就该以身相许了?   “我是最近恢复意识了才知道我父母替我以身相许的事。”   桑逾闻言惊讶得怔住。   还真有这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扒到的你家的住址,今天差一点来的就不是我而是他们了。”   桑逾悻悻地想:你来似乎更冒昧。   最后冯雅兰给出承诺:“这件事我会处理好的。今天纯粹是来感谢你的,同时也希望没有对你造成不利的影响,这些水果聊表心意和歉意,但愿我们都越来越好吧。”   桑逾竖起耳朵听江憬的反应。   江憬保持着沉默。   可当冯雅兰说要走,他马上说:“那你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第73章 蜜桃(七) 她在要他的命。   冯雅兰离开后, 桑逾从江憬的实验室里走出来,默默收拾起桌上的茶具和没怎么喝过的碧螺春。   江憬知道她在里面都听见了,不动声色地捉住她的手腕, 叫道:“阿逾……”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 该说开的之前都已经说过了,潜在的矛盾已经戳破了。但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直面他们关系之外的第三个人。   桑逾任由他攥着, 抬眼望向江憬:“哥哥,你即便是和她没有不正当关系, 就不能是阿逾一个人的哥哥吗?为什么……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道德感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只是他,他们从小受到的教育都是要刚正不阿, 宁可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保全忠义,甚至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只要是弱势的一方就会无条件地帮扶。   她无意动摇国统,也甘愿为了大局忍气吞声,这是一个优秀的外交官必备的修养。   家国天下自当放在胸怀之中, 若是私人能做主的事情还要受无奈威胁,岂不是懦弱的表现?   他们中国人的骨子里是有血性的。就算是在没有胜算的外交场上也会抵死抗争,绝没有因为渴望和平而畏首畏尾过, 只要师出有名,必然重拳出击。   她问他这句话的意思不是道德不重要,而是令他们痛苦不堪、觉得负罪累累的道德感。   天底下哪有正义之士给无耻小人让路的道理?   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是今天才知道冯雅兰的父母逼迫江憬娶冯雅兰的,也终于想通了那天晚上黄颢为什么会到她面前挑拨离间。   他们给江憬泼的脏水太多, 以至于江憬想解释,一时半会儿都解释不清楚所有情况。   所以在这件事上被蒙在鼓里, 她相信不是江憬主观故意的。   毕竟她原本只给了江憬三句话的时间, 能在短时间内把他那段时间的遭遇说个大概已是不易。之后的那些日子, 他们都不愿意揭开这道伤口,避讳之下,谁也没有旧事重提,翻开这本旧账。   是今天冯雅兰突然造访,才让东窗事发后的冲突卷土重来。   江憬去照顾冯雅兰是出于责任和良心,加上过去的情分,尚且说得过去。   没想到冯雅兰的家人享了这份清闲,竟然得寸进尺,强迫江憬履行单方面的婚约,不然就打算私闯民宅。   这是拿仁义道德当幌子的强盗行为。   桑逾性子温婉柔顺,从来没有这样愤慨过。   别看她表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实际上胸腔已经被熊熊烈火填满,随时都能喷出一团火来。   她原以为自己可以无怨无悔地支持江憬的一切决定,可伤害打在身上太痛了。   就连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忍受得了的,都在时光的流转间愈演愈烈,成为难以承受的煎熬。   江憬叹了一口气,先把她手里的东西拿过来放在茶几上,随后牵着她的手拉她到沙发前坐下。   他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一个人无所谓,但你是我的软肋,他们会拿你当威胁我的筹码,而我不能拿你的安危去冒险。与其赌一把他们敢不敢对你下手,不如用更稳妥的方式解决。冯雅兰她是有能力的。我之前那么费心地照料她也不单是出于情分,是在等她精神状况好些了自己担起家事,也省得劳烦我们亲自动手,耽误我们做正事的时间。要是现在介入,就前功尽弃了。”   他前面说的话桑逾都明白。   跟后面那些更加劳心费神的一地鸡毛比起来,照顾冯雅兰一阵子的成本相对来说要低多了。不仅让冯雅兰本人对他感恩戴德,愈发想要尽心尽力地阻止家里人骚扰他,也卖给了冯雅兰一个人情,日后有用得到冯雅兰的地方,能拜托她鼎力相助。   前功尽弃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件事还没完?   江憬对上她的视线,继续说:“她的事她自己处理是最恰当的,没必要把矛头引过来。刺激到了冯雅兰的父亲,他很可能不择手段地跟你父亲打商战,后续的发展会越来越复杂。不管是你我还是你的父亲都需要一个平和的发展期。”   他没有因为一时的劣势乱了阵脚,当对方虎视眈眈盯着他的时候,他也在苦心筹谋,与他们静静地对峙,谋而后定,伺机而动。   桑逾不想在问需要多长时间了,想想都知道要很久。   她不是不懂道理,如果冯雅兰能做好该做的事情,顶住她家里人和黄颢的火力,她和江憬一直这样安安静静维持现状也挺好的。   她都不图名分了,只要她能和江憬好好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都不重要。   她沉默了一会儿,问江憬:“那要是别的女孩子因为被你拒绝后抑郁了,你会因为她抑郁了同情怜悯她而抛弃我吗?”   可别一个冯雅兰倒下了,千千万万个冯雅兰站起来了。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江憬闻言温柔宠溺地说:“你以为患了精神疾病的人我不害怕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要神化我了。冯雅兰情况特殊,具体情况具体对待。”   桑逾刚想说他避重就轻,他就说:“如果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我肯定优先顾及你的感受啊。别人还能有你重要吗?哪怕是冯雅兰这种情况,归根结底也是想保护你的人身安全。现在哥哥意识到你的感受同样重要了,就不会再那么草率地自行决定了。但是你说,就算跟你商量,你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   说实话,江憬这个处置是完全没问题的。   他唯一有问题的地方就是他自己做了决定,把所有责任扛过去的同时,忽略了她的知情权的重要性。   除了有点大男子主义,没别的毛病。   但思来想去,桑逾还是不高兴。   她把面前的茶具一推,对江憬说:“茶具你洗,她喝过的茶具我不想洗。”   江憬忍俊不禁:“她没喝过。我才没让她喝你亲手泡的茶呢,我都没来得及喝。”   桑逾娇嗔又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江憬顿时投降,笑着说:“好好好,我洗。”   江憬把茶具端到厨房清洗后,从冰箱里挑了几样水果,一起洗了洗,削成了果盘。   他怕只有水果,桑逾不爱吃,又在水果上淋了一层酸奶,撒上了些许葡萄干,在上面插了一把不锈钢叉。   他端着玻璃碗回到客厅的时候,桑逾的室友正打电话来问她PPT怎么做。   即便这种繁琐的东西网上有细致的教程,她还是不厌其烦,一一回答了室友提出的疑问,远程同步指导。   桑逾开着免提,江憬不好发出什么声响,但也没把端过来的东西放在桌上等她待会自己吃,而是就这么端着,安安静静地等着她打完电话再说。   桑逾刚才还不开心,跟室友聊了一会儿心态已经变得十分平和了,见到他手里端着的东西眼前一亮,先把叉子拔下来攥在了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   十分钟以后,在室友叠声的道谢中,桑逾挂断了电话。   叉子在她手里,但是她叉的第一块水果不是送进自己嘴里,而是举起来递到了江憬的嘴边。   江憬笑起来,眉梢微扬:“借花献佛?”   桑逾点点头,娇滴滴地说:“是借佛的花献佛。”   “我尝一口甜不甜。”江憬静默两秒,也不纠结,俯首将叉子上包裹着酸奶的水果含入口中。   水果被酸奶包裹,在入口前看不出是什么水果,江憬吃到的是水蜜桃。   桑逾问他吃到的是什么,甜不甜。   江憬堪堪咽下去,圆润的喉结一滚,闻言却坏心眼地笑着说:“要不要自己尝?”   本来他只是随口逗她,说的句玩笑话,结果他的唇上沾染了一点雪白的酸奶,桑逾心念一动就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起舌尖在他唇上舔了舔。   受到突如其来的亲吻,江憬呼吸一滞,险些松手把碗掀翻。   不怪桑逾吻得他猝不及防,是他自己撩的,也算是自食恶果。   桑逾趁他僵住,撬开他的齿关侵略性地攻占了他心里的城池,犹如探囊取物一般,用小巧灵活的舌头在他的齿间搅弄乾坤。   他的口腔里确实还残留着酸奶和蜜桃混合的滋味,桑逾尝出来后便自由抽身,睁着那双明净澄澈的眼睛,用饱含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一本正经地说:“是桃子。”   江憬的魂都被她摄没了。   桑逾若无其事地又叉了一块水果,对着没了魂的江憬说:“哥哥也来猜猜我吃的这块是什么?”   “是榴莲。”   江憬嗅觉敏锐,已经闻到味儿了。   “答对了有奖吗?”他问。   桑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问了他一个愚蠢的问题,可问都问了,覆水难收。   她眼睁睁看着江憬握住了她的手,替她握稳了手里的叉子,随即颔首衔住了她的唇。   先是慢条斯理地研磨碾转,然后是不遗余力吮吸。   接着她敏感的耳垂被他含住,细长白皙的天鹅颈也不能幸免地留下了粉嫩的印痕。   耳鬓厮磨间,桑逾呼吸不稳地问:“哥哥要要了我吗?”   她在要他的命。 第74章 蜜桃(八) 愿望。   江憬这天没有无所顾忌地占有他的女孩。   桑逾被他推开后问他为什么。   是因为他们之间六岁的年龄差, 还是家庭背景的差异,或是担心无耻小人从中作梗的忧虑……   她会怀疑,归根结底是江憬不相信他们有未来。   所以她用世俗的说辞向他讨要说法:“哥哥是怕我与哥哥承了这鱼水之欢, 万一最终没有结果, 另嫁他人,被当作破鞋, 不得对方珍惜?我知道你是最讲礼义的,但我就偏想你为我破戒, 让我成为那个可以打破你禁忌的人。”   不见天日的地下情都与她谈了,偷偷摸摸的事情都已经做了, 他要的光明磊落已经在与黑暗的奋力角逐中悄然陨落。   不如就这样从神坛之上坠入凡尘,于她逍遥快活地度过此生。   江憬就问她:“怎么会这样想呢?你可是考了状元上了北大,在第一梯队里的人,怎么会觉得自己的价值仅限于此?阿逾,我是觉得你有些不清醒了,所以我才必须要清醒。不是世上所有的事情都可张可驰, 有进有退,所以那些一旦木已成舟就无可挽回的事一定要慎之又慎,我希望你认真考虑好了再说。”   她差不多是他看着长大的, 她对他的感情他再清楚不过了。   其实她一直是对恋爱有瘾症的,只不过当初是暗恋,比较含蓄,他没有回应, 她自己也在努力克制,再加上那些家长里短的干扰分走了她一些心思, 她对他的感情刚好可以当作治愈家庭创伤的良药, 可以说是非常平衡的一个状态。   现在相对于过去来说, 安逸、甜蜜、满足,除了恋爱什么事也不想干。   连他都有些神志不清了,何况是她呢?   接下来的四年是她这一生中最好的四年。   她终于可以开始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非和其他人奔着同一个目标去过那座独木桥。   她在这四年里,不用承受任何的压力,只需要心无旁骛地向着理想前进就好了。   他怕她食髓知味,沉溺于与他的厮磨中,日日都想与他相见,做其他事时都心不在焉。   而所谓的地下情发展到现在,已经不是在忌惮着谁了,只是他单纯想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   这样不但能让距离产生美,也能给他们一些缓冲时间,在每一次与对方见面时都能一眼发现对方身上多出来的闪光点。   这种含蓄而深沉的感情,难道不比用性关系来维持的生理冲动更能维持爱情的鲜度吗?   躺在同一张床上纯聊天没什么不好的。   这天的阳光好极了,明媚地洒在阳台的绿植上,桑逾和江憬缩在吊篮藤椅里,静静俯瞰着城市里高耸的楼宇和窗外的蓝天白云,自在又惬意。   桑逾慵懒地倚靠在江憬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江憬干净修长的手指。   他即便是在跟她相处时,多半也是正襟危坐的,不会有卷她头发之类的小动作,但她很喜欢肆无忌惮地与他产生微乎其微的肢体接触,让她很有安全感。   而他偶尔也会给她回应,反握一下她的手,或是将她的手放在掌心掂一掂,漫不经心地跟她进行一些互动,让她有被他关注的感觉。   这种轻松的氛围很容易激发倾诉欲,桑逾在不知不觉间向他吐露了许多心声。   “我一度以为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教的。结果在没有哥哥陪伴的这些年,想法一直在改变,三观一直在颠覆。”   “我以前觉得桑珏是毁了我童年的小恶魔,后来发现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受害者,也根本没有想到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她会毫不犹豫地出手相助。”   “我以前觉得我小妈很不容易,就算她因为疏忽把那么小的我丢在菜市场也是有苦衷的,直到她为了夺得翻盘的机会逼我选专业,仔细一想才发觉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好母亲,也从来没对她造成的后果道歉和负责。”   “我以前觉得我爸爸是真心爱我和我妈妈,只不过有了新的家庭不好表现出来,后来才发现他为了追求利益不择手段,可当我以为他是为了名誉装模做样地在做公益的时候,他又捐了那么多切实可查的款项,也在人们的奉承中迷恋上了称赞和褒扬。”   “哥哥在和过去的家人朋友接触时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吧。如果我们的生命中只有彼此,没有这些是是非非,该多好啊。我其实很不喜欢感谢伤害我的人帮助我成长的论调,我的人生本不用由这些苦难和仇恨帮助我向上,真正让我拜托困境的一直是哥哥啊。”   江憬陪在她身边温和地说:“是吗?我眼里阿逾的故事是另一个版本。一个没有受到身边的人关注却心怀天下的小姑娘,在实现理想的路上遇到了许多阻碍,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残,但她咬紧牙关度过了难关,在一堆沙砾中发出了自己的光芒,离理想越来越近了。”   排除了感情因素的故事还真是励志啊。   回想一下,她的家务事虽然犹如一团乱麻,曲折离奇,坎坎坷坷。   但是在学业上一直很顺利,可谓是心想事成。   不像江憬,家里人对他严加管教,外人对他横加指责,多年后发现曾经深交的朋友是人渣一个。   依照他的学力和学历,他本该青云直上,却因为错失良机岌岌无名。   但她从来没有对他产生过同情,因为她知道,他面临的困顿只是暂时的,他最终一定能冲上云霄,发出万丈光芒。   他对她应当也有这样的期待吧。   他们之间除了爱情,好像还有类似于革命友谊的战友情在。   桑逾发自内心地祝愿:“哥哥,希望我们的感情不经历生离死别也纯粹如初。”   她不希望用一些磨难来升华他们的爱情。   他们之间平淡爱情的本身就是最大的价值。   如今她只想以一颗真心,换得他长久的眷恋。   江憬只说了一个“好”字,却比千万句情话都动人。   —   因为江憬坚持要和她谈有边界感的恋爱,桑逾除了假期偶尔离校跟他见一面,聊一聊近期的学习情况和事业的进展,几乎没有做男女之间情愫暗生的事,可以说过得相当忙碌。   别的室友都讲究劳逸结合,踏青、露营、玩水、骑马、蹦极、滑雪……所有的娱乐方式都在大学期间体验了一遍,日常逛街、蹦迪,去现场看脱口秀表演。   她呢,参加国际演讲赛、口译资格证书考试、模拟联合国发言形式的辩论活动,在图书馆或者自己开的店里和同龄人卷生卷死。   前三年的奖学金她是一年都没落下,每学期每门科目的期末成绩都在98分左右,绩点无限趋近于4,还在在校期间出版了三本社科书,成了《China Daily》的特约记者。   转眼到了大四,她创立了“精于学AI”的品牌,网罗技术人才研发AI产品,超前提出人工智能教育的概念,用前沿科技以黑马之势抢占了线上电子学习设备的市场,没多久市值就上亿了。   她的个人履历发着金光,谁也没想到长相如此清秀的小姑娘,竟然能露出这样锐利的锋芒,取得足以让顶礼膜拜的成就。   而江憬也在这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成为了空天科技研究所的一张名片,不仅用被世界认可科研成果摘下了国际奖项的桂冠,超越他的导师提出了全新的理论,并因此在学术界留名,还让中国在航天史上的里程碑更进了一步,制造了科学领域空前轰动的一档新闻,全平台的热搜第一都是他。   从破格录用到破格提拔,他的名字上挂满了勋章,身上也写满了“年轻有为”、“潜能无限”的字眼。   他获得的殊荣让他当之无愧地走向“宇宙的尽头”,也顺理成章地受到提拔,走上了从政的道路。   江憬却发起愁来。   因为自从孙茹婷去了一次他的单位以后,他就被调离了技术岗,当上了小有实权的干部。   但是他一直以来都不想当官。   孙茹婷开始用“责任重于泰山”、“敢作为,勇担当”之类的言论给他洗脑,又用服从组织安排之类强硬的命令强人所难。   他脱下了进出实验室的制服,换上了好像很朴素的夹克衫和中山装,变得体面且有排面。   他们的队伍从来不止他一个人,可现在身后常常跟着一群人。   桑逾将他的不开心都看在眼里,把他以前的那些工作服都替他洗干净叠好,妥帖地放在衣柜的最里层,安慰他:“不看见就不会失望了。”   江憬张开双臂向她讨要拥抱。   桑逾顺势环住他的腰,在他耳畔低声说:“我相信你会是一个英名的领导,带领大家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凡事都亲力亲为未必是好事。”   江憬低声沉吟:“我知道,让我抱抱就好。不用劝我,我想只有你明白我的难过。” 第75章 破浪(一) 无耻之徒。   黄颢不但是个索命鬼, 还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混蛋。   他听说江憬平步青云后,就到江憬家来拜访,表面上是作为昔日的好友来道贺的, 实则是见他回了血来吸血的。   他和冯雅兰一刀两断后, 先是在自己的朋友圈里把冯雅兰的形象毁了个干净,随后光明正大地将自己养在外面的情人搬上了台面。   他的这位情人毕业好几年了也没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 吃他的,喝他的, 终日游手好闲,只需要用甜言蜜语把他哄高兴了就能得到新的奢侈品。   而他们家的家道日趋衰落, 他家老爷子却还当自己是当年那个独占鳌头、风头无两的领头羊,从节约成本的角度,只想着跟以前的老客户进行资源置换,并不想投钱,目前属于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不愿承担任何风险的状态。   可他霸着总经理的位置挥金如土, 家里的钱都快被他胡乱投资给败光了。   于是他家老爷子大发雷霆,把他的职务撤了,银行卡也给冻结了。   如今他这个失势的太子爷要权没权, 要钱没钱,自然也养不起女人了,所以就想着让这只娇养的金丝雀自力更生。   被架空后,公司已经轮不到他做主了, 人事部的部长又是老爷子亲信,他全然不敢招惹, 害怕真把豢养女人的事捅到老爷子那里, 会被打断腿。   这时他恰好看到了江憬被正式任命的新闻, 就携着金丝雀上门,想找江憬走个后门。   到了江憬家后,他反客为主,拍拍金丝雀的屁股,让她自己去客厅看电视,自己则和江憬在书房谈起事来。   “好兄弟,你现在是发达了,手上有了开口说话的权力,可做人不能忘本啊。我理解你们这些当官的,那些条条框框的纪律我都明白。这样好了,我不行贿,你也没受贿,你就跟管招人的负责人说上一声,不就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吗?”   江憬看了一眼黄颢带来的女人,没了滤镜和拍摄角度的加持,跟照片上的大相径庭,长得算不上丑,但是平平无奇,没记忆点,顶着一张整过的网红脸。   他不是以貌取人的人,就替人事的同事问:“我们这儿只招技术人员。她是相关专业的吗?是清华北大或者藤校毕业的吗?有相应领域的工作经验吗?”   黄颢笑了一声:“凭我们的交情,你跟我说这些?江憬,你知不知道你他妈欠我的是一条命!要我把伤口给你看看,加深一下你的记忆吗?”   说着他豁然站起,揪着江憬的衣领说:“你别给脸不要脸,当了个芝麻大点儿的小官就在我面前摆架子讲情怀。国家给了你几个钱,不都是画个饼让你等着盼着,用那么丁点荣誉和落不了地的优惠政策让你买卖吗?你们这些当官的哪个不贪不腐不擅用职权?你在这儿装什么清高呢?”   说得仿佛刚才放下身段求人办事的不是他。   进门的时候可劲儿捧着江憬,仿佛江憬在机关单位一手遮天,这会儿被拒绝,便恼羞成怒地嘲讽江憬当的只是芝麻大点的小官。   真是什么话都被他给说了。   江憬稍微用了点力,淡定地摘下了他抓在领口的手,气定神闲地扯平了被他弄皱的前襟,说的够委婉了:“用不用她不是我能决定的。”   黄颢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地说:“行啊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就等着三番两次被约谈吧!”   四年过去,江憬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温厚和善,任凭别人对他道德绑架无力还击的小年轻了。   他更加沉稳,更加耐心,更加擅长用平和有力的方式维持自己的风度,和一点就着的黄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面对黄颢的威胁他甚至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波澜不惊道:“四年前也有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嗯,这个人你也认识,是雅兰的父亲。谁能想到四年后的今天,他只不过是领着退休金无人问津,连□□办的大门都进不去的留守老人,你不觉得你们的处境很像吗?”   “你……你……你……”黄颢险些被他气到昏厥,大脑迅速充血,眼前黑了一瞬随即炫出了星星点点,站都站不稳了,朝后踉跄了一步。   江憬还好心扶了他一把,托着他的小臂谦虚地说:“前些年我潜心科研,做着你们都认为吃力不讨好的事,侥幸出了些许成绩,被抬到了现在的位置上。与从前的忙碌比起来,清闲到难以适应,于是我就静下心来把这些年的经历好好地复盘了一下,发现自己当初实在是太年轻了,竟然会被你们的虚张声势逼得险些自断双臂。”   黄颢被他散发的气场震慑到,惊慌失措起来。   江憬看着他慌乱的神色,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顺便,也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年被绑架的事。你猜我想起什么了?我一直以来都隐隐有个疑惑,但始终没明白这个疑惑是什么,直到我前几天做了一个梦,梦境挖掘出了深层的记忆。”   黄颢睁大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惊恐。   江憬说:“刺向我们的刀是没有开刃的,那么差点要了你命的伤口又是哪来的呢?你是害怕暴露你才是这起绑架的主谋,所以对自己下了狠手吗?可你当年只是个孩子,惩罚不会太重,为什么不勇于承担呢?”   黄颢对自己是真下得去手啊,装得也是真久啊。   “我要是想过要承担还会动手吗?!”黄颢闻言顿时暴怒,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憬心里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失望,在血淋漓的真相面前依然从容不迫,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你说。”   黄颢看向江憬的手和口袋,像是在用肉眼扫视他有没有携带录音设备,或是用手机录音。   江憬把自己的兜都掏出来,又给他看了一眼锁屏状态下的手机,把手机拍在了桌上。   黄颢开诚布公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单纯看你不爽。你一住进我家就分走了我原本拥有的资源,跟你站在一起的时候别人眼里永远只有你,就连我收到的情书也都是那些女孩子要我转交给你的,我不知不觉成了你的陪衬,凭什么。”   在黄颢说出这些话之前,江憬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他的宿命仿佛与桑逾的相通。   他们兜兜转转都有了相似的经历。   细节上虽然有细微的差别,但是都被人平等地憎恶着,怨恨着,嫉妒着。   黄颢邪气满满地狞笑着说:“我雇他们来绑架我们,只是想看看在你我的爸妈和其他人看来,是你重要,还是我重要,是你值钱,还是我值钱。可惜那两个该死的渣滓见钱眼开,假戏真做了。他们从五金店里买来的道具刀确实是没有开刃的,伤口很浅,只流了些许血,是我赶在警察来前用他们切瓜的水果刀自己补的,我心里想着只要让你欠着我,你的东西就永远也是我的东西,连原本不是你的东西,我也意外得到了。”   黄颢说的是冯雅兰,跟他缔结了婚约的冯雅兰。   他挑了挑眉,对江憬说道:“我对冯雅兰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的长相和身材都不是我的菜,但只要比你得到的多我就很高兴。女人很好骗的,只要在她坠入低谷的时候轻轻拉她一把,她就会开始依赖你。冯雅兰这个蠢货就是很典型的例子。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被我甩的那阵子她去找过你吧。有对你告白吗?你们上床了吗?别看她平时凶巴巴的,在床上的时候又软又浪的,艹起来舒服极了。”   江憬想骂他是畜生,但是他的教养实在是太好了,竟然在脱口而出前把脏字咽了回去。   黄颢倒是肆无忌惮,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地笑着问:“想说什么?我卑鄙?我无耻?我下流?随你这么说吧,反正人我是艹到了。我原本还担心她的哥哥们替她出头,现在看来,她的家人对她也就那样吧。”   江憬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指着客厅方向说:“所以你真正喜欢的是那样的?”   黄颢贱兮兮地笑着说:“别这样,小姑娘听到了要闹的。”   但是他说完这句话飞快凑到江憬面前,用鼻尖快要蹭到鼻尖的姿势小声告诉江憬:“当然不是真心的了。我真心喜欢什么样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打破世俗的感觉,以及她黏着我任我摆布的样子。我说过,你应该懂的,只不过你当初表面功夫做得好,看起来比我高尚。”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向他打听道:“你现在和你资、助的那个小姑娘还有联系吗?听说她现在也是号人物了,不知道像她这样冰清玉洁的大人物艹起来是什么样,会不会很销魂。”   闻言,江憬一向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了鲜明的愠色。   他怒极反笑,自顾自说:“第四次,你没有机会了。”   不管黄颢当初是要杀他还是救了他,他答应过桑逾要忍他三次。   三次过后他再无愧疚感和负罪感。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第四次,他要黄颢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第76章 破浪(二) 致谢。   黄颢说的那样过分, 江憬还是握紧拳头忍了下来,没有暴露他和桑逾的关系。   黄颢和桑黎川、桑珏父女不一样。   桑珏年幼的时候心智不成熟,是因为没有得到正确的引导才会堕落, 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也是受害者, 良心没有完全泯灭,所以他愿意花心力让她认罪悔改, 助她走上阳关道。   他对她严厉是真的,为了她好也是真的。   桑黎川同样是童年经历惨烈屈辱, 因为贫穷饱受欺凌,才会对金钱名利着了魔一样的向往, 为了所贪图的东西做过许多不道德的事,却津津乐道于声名,为了标榜自己而弃恶从善,心甘情愿被道德绑架,也算回头是岸。   在之后的这些过程里不乏他的手笔。   可黄颢太会演戏了,装得这样真, 藏得这样深。   而他压根无从挖掘黄颢的心路历程。   黄颢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啊,似乎也真情实意地对他好过。   对他好的目的是什么,和他做了这么久朋友的原因是什么, 蛰伏在他身边不动手的理由是什么……   这些他都无从知晓。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黄颢缺什么和要什么。   黄颢的成长环境是优质而健康的,家庭是幸福而美满的,究竟是什么诱使他变成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不得而知。   这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真正的天生的恶种吗?   他怎么现在才发现……   江憬假装怕了黄颢, 假借带那只家养金丝雀去人事面试的名义,把那只金丝雀带了出来。   他原本是带着善意劝人从良的, 奈何人家压根不领情, 还轻蔑地嘲笑了一声:“你是让我离开他跟了你吗?搞笑吧, 你以为你是谁啊,又不是什么高官,一个月多少薪水就想泡我?臭男人,想得美。本小姐看不上你,死了这条心吧。”   居然被一只鸟嫌弃了。   江憬觉得很是荒唐。   都说他们这些富家子弟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心险恶,不见阴暗污垢,不闻民生疾苦,可他走遍了祖国的大好山河,结识了诸多优秀的青年才俊,本以为前路繁花似锦,是一片光明,却发现这世界并不只有美好和希望,还有无奈和绝望。   他不慕名利,家人跑到他的单位为他争取。   他不求高官厚禄,反倒被贪慕虚荣的人冷嘲热讽。   他自以为交了两个能相互扶持的挚友,一个被他迫不得已地利用,一个他真心实意想置对方于死地。   他开始质疑自己的作风和人品,信仰也在风浪中剧烈摇颤。   只有在桑逾那里他才能找到人性中的温暖和向光的一面,起伏的心绪才能得以恢复平静。   她太珍贵了。   像明珠一样发着璀璨又温润柔和的光。   没想到,这四年来,他一直劝勉桑逾不要沉溺于爱情,到头来无法自拔的竟是他。   江憬去桑逾的公司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频繁到桑逾开始觉得他们的地下恋情见光的风险高得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的公司是有堪称商业机密的核心技术的,今年刚申请了专利,因此门禁系统做了升级。   每次江憬一来她就亲自来给他放行。   怕是撑不了多久就会传出闲言碎语。   和江憬秘密恋爱的时间里,她对江憬的热情与日俱增,对他的喜欢不降反升,感情逐渐朝着蜜里调油的方向发展。   在他们的感情里,江憬仿佛永远是理智清醒的一方,眼看着连他也快坚持不住了,桑逾忽然担心他们双双在爱河里溺亡。   桑逾不敢让秘书进来接待,自己给他倒的水,有些烦恼地嘟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毫无抵抗力,还这样三番五次漫无目的的地来找我,安的什么心呐。”   “对你的赤胆忠心。”江憬如今情话说得已经很熟练了,没有丝毫矫揉造作的成分在,听起来漫不经心,还带着些许揶揄,用他低醇清悦的嗓音带着笑意说出来,多少有些蛊惑人心。   桑逾在社会上混得风生水起,在职场上雷厉风行,可在仍然葆有一颗少女心,听到这话耳朵红得都要滴血了,不禁娇嗔地抱怨道:“你到底是为什么来找我,有没正经事啊?我还有好多活没干呢。公司暂时没有法务,合同要我自己审,财务的报表要看要签,一会儿还有合作要谈,学校的事不得已一直在往后拖延。我的毕业论文后天就要交初稿给导师了,我还一个字都没写。班导这几天几乎天天来催我交三方协议,我都因为创业上了多少次新闻了,非要走形式主义的流程,刚好公章被出差的人锁保险柜里了,钥匙在他手上,不是我故意不配合,结果班导还生气了,说我有出息了却没有礼貌。我真的好委屈。”   江憬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由摸了摸她耷拉下来的头,安慰道:“实在不行就让家里出点钱收购了,和原有的产业合并。反正这公司一开始也是你突发奇想开来试水的。偶然成功是件好事,但如果成为了负担,该断要断,该舍要舍,别忘了当初是要干什么的。”   最初想要开这家公司,是因为她的小自习室越做越强,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就有客户随口说,要是有线上的自习室就好了,最好再设个起监督作用的管理员。   也就是这么一件小事给了她启发。   她心想要是真的能建一个这样的线上平台,不仅是成人之美,更是造福大家。   于是有了理想中的雏形之后,她到处征集招募那些有实现初步设想的能力的人,自己一点一点摸索,水滴石穿,没过多久这个设想真的实现了。   她在网上查了一下,注册公司用不了多少钱,也不算麻烦,就投钱注册了这家公司,经营到了今天。   虽然很偶然也很幸运,但是她确实倾注了许多心血。   发展到现在,已经有些舍不得卖掉了。   如果卖给家里,赵毓芳肯定会重新打起她的主意,继续缠着她,劝她为自己做事。   不卖给家里,她不放心也不甘心。   但她没有一刻忘记她最初的梦想是当外交官,马上要考公务员了,分不出时间和精力来搞这些名堂。   她似乎真的有些本末倒置了。   “来吧,论文题目给我,我帮你搭个框架。”江憬见她实在忙得不行,忍不住对她伸出了援手。   “这不好吧……”桑逾的责任感很强,她还是想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愿假以人手,哪怕这个人是他。   但是如果直接像这样拒绝,貌似有点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意味。她倒是有风骨了,却显得他没有底线。而且对他很是见外。   她思前想后,觉得应当给他一些面子,于是又补充道,“你可以帮我写一下致谢。”   江憬饶有兴味地问:“谢导师,谢同学,谢家人,还要谢谁?”   桑逾不假思索地说:“谢你。”   江憬就笑:“我怎么嗅到了一股王婆卖瓜的味道,我还从没有夸过自己呢。”   桑逾想了想说:“谢和夸还是不一样的吧。”   时间再这么浪费下去就所剩无几了。   致谢没多少字也是要写的,江憬二话不说写了一份出来,没多久就问她:“你看看,可以吗?”   效率也太高了吧。   她才刚把文件整理了一下,还没开始签字呢,他就已经办完一桩小事了。   桑逾惊叹于他完成的速度,脱口而出:“这么快?”   哪里快了。   他的动作要是快,这会儿就该解决掉黄颢,光明正大地和她官宣了。   江憬看着面前温婉娇俏的桑逾,又想起黄颢说的那些放肆的污言秽语,火气不由自主地从五脏六腑往外冒。   真是可恶啊,他捧在手心里没敢碰的小姑娘,竟然被那样轻慢地亵渎。   想到这里,他前所未有地感到了急切和焦灼,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他要尽快让黄颢受到制裁,八抬大轿把他的小姑娘娶回家。   桑逾微微笑着,眉眼弯弯,用纯洁无瑕的眼神浏览着他在纸张上字迹工整地写下的致谢,轻巧地呢喃,念出了声来。   江憬全然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因为她朗读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文字感到任何羞耻。   他在她曼妙的嗓音中听到了未来的美好在急不可耐地召唤。   他只看到桑逾水润的唇在轻轻张合,不动声色地思考着接下去的计划。   他要让黄颢在接受惩罚前就跪地求饶,深刻忏悔,当面给他的小姑娘谢罪。   他要让黄颢为自己说出的每个字付出代价。   而此刻,精致漂亮的桑逾就像是在宣读一封字字珠玑的判决书。   等桑逾念完,抬眼看向他时,他眼底的坚毅与笃定刚好消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良和善,嘴角保持着完美的弧度。   他又问了一遍:“怎么样,写得好吗?”   桑逾向来不吝啬对他的赞美,兴高采烈地说:“哥哥写的东西,自然无可挑剔。”   江憬抱住她,照例在她唇上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对她说:“看看我还能为阿逾做些什么,好为我们的女王殿下分忧啊。” 第77章 破浪(三) 较量。   在江憬升迁的时候, 当初让下属调查桑逾被袭击的案子的领导已经是公安部的一级警监了。   江憬曾经帮他找回过走失的女儿,这些年他对江憬就像亲儿子一样,听闻当年江憬被绑架的旧案另有蹊跷, 马上就把卷宗翻出来研读, 确实发现了很多逻辑上的漏洞。只不过当年的侦察技术有限,嫌疑人又果断认了罪, 结案的速度很快。   如今嫌疑人成了罪犯,在良乡监狱服刑, 积极改造,争取到了减刑, 今年是最后一年刑期了。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开眼,给了他们将真凶缉拿归案的机会。   如果等对方刑满释放再去大海捞针,会给重新调查增添许多困难,检察院那边有诸多流程,当年断案的法官也不一定乐意拿自己的名声和晚节换真相。   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证据流失严重, 除非黄颢自首,否则将他绳之以法希望渺茫。   但人家知恩图报,还是努力去为他争取了。   江憬已经不在乎这么做有没有实际意义了, 只不过是想借重启旧案之名诈一下黄颢,让他尝尝心神不宁的滋味,感受一下什么叫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惊慌失措之下露出马脚再好不过, 倘若这招对黄颢这头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不管用,多少也能掐灭他嚣张的气焰。   除此之外, 他还通过密切关注黄颢的动向, 在黄颢和情人翻云覆雨的时候举报他嫖///娼, 搜集他偷税漏税的证据提交给有关部门,搞得黄颢不得安生。   黄家接连一个月都挂在热搜上,因为没钱撤热搜成了全国人民茶前饭后的笑话。   道理很简单。   他们总想着用道德绑架他,是因为能够束缚他的只有道德了。   而他们威胁他的时候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作恶多端、丧尽天良的东西,压根经不起查,也惹不起事儿。   江憬手下留情,给了黄颢一次又一次机会,是他耀武扬威不懂珍惜,挨了刀,知道痛了,又开始叫唤。   黄颢再次去找江憬的时候,他家大门紧闭,给他留了一座“空城”,“城门口”安了摄像头,记录下了他的丑恶嘴脸。   黄颢在江憬家蹲了三天都没蹲到他的人,才知道江憬狡兔三窟,常驻单位宿舍,于是又跟听到水响的蚂蟥一样寻了过去。   江憬的单位是什么地方?   国家重点保密单位。   哪里容得他这样造次?   这次,他是被国安局当做特务抓了起来,祖宗三代都被扒了一遍,半点隐私都没有了,自然而然地在国安局被扣留了一周后被扭送了公安部门,喜提拘留大礼包,数罪并罚,直接被关了一个月。   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头发蓬乱,满脸胡子拉碴。   在他最狼狈、最不修边幅的时候,抱着长///枪短///炮在看守所等待他的媒体记者们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如饿虎扑食般蜂拥而上,将镜头怼着他的脸拍。   黄颢的脸不小心被镜头框撞了一下,骂骂咧咧地发出一声凶狠的咆哮,在场的记者皆愣了一瞬,随即变本加厉地往前挤。   原本撞他的那一下只不过是某位记者的无心之举,结果大家看到只有撞到他脸的人被他“回应”了,纷纷效仿。   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被坚硬的机器外壳砸得鼻青脸肿,且因对方人多势众无力反抗。   黄颢顿时变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当初冯雅兰的父亲扬言要“拜访”江憬被冯雅兰拦住了,眼下江憬主动到冯家礼貌地奉上了黄颢的惨状,撂下了强而有力地威胁。   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主动说过自己的爷爷和父母是谁。   事隔经年,他凭借自己的本事掌握了话语权。   “你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想当官吗?中央刚下达了重要指示,明天我要作为代表去市政大楼参会。市长、市///委书///记,还有各下级单位的主要领导都在场。雅兰她要是坐不上你的这把交椅,冯家今后就别想赚政府的一分钱。”   至亲手里的刀伤人最痛。   这个世界上,有天下父母心,也有为了一己私欲弃儿女于不顾的父母。   要不是冯雅兰生了病,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被抛弃到何种程度。   冯雅兰患病期间,她的家人就是因为害怕得罪了黄颢在政府机关任职的母亲,才不仅不追究黄颢出轨的责任,反而因为忌惮对方,连去医院照顾冯雅兰都不敢。   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们同样得罪不起江憬了,是会见风使舵的,立刻忍气吞声按照江憬说的让位给冯雅兰。   这件事恰好发生在冯雅兰跟家里鏖战数月,快要撑不下去的当口。   她见到从天而降的江憬像是见到了救世主,私下里激动地跟他说:“有这么厉害的大招你怎么不早放啊!我还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只有江憬他自己知道。   怎么早得了呢?   更早的时候他没有现在的名气、成就、权势、地位,以及时间和精力。   黄颢也没有犯下可以让他抓到把柄的罪行,黄家也没有式微。   他等这一天等的太久了。   但是黄颢被关了一阵子后依旧逍遥法外。   所以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知道,一旦动手就等于打草惊蛇,黄颢一定会反击。   这人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心怀恨意的报复一定比他嚣张时肆虐的还要猛烈。   黄颢接下来会做什么呢?   ……   桑珏放学后,一边喜笑颜开地盯着自己的成绩单,一边哼着自己瞎编的小曲儿,步伐轻盈地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现在她的成绩是越来越好了,老师说她如果能将这样的成绩保持到高三,也就是下学期,就能被重新分配到尖子班,到时候高考完双一流大学随便报,她也能上个好大学了。   她就说遗传有赵毓芳的聪明基因,姐姐还考了个状元,她怎么可能是资质平平的笨蛋。   现在是差生圈子容不下她,优等生瞧不起她,不过她也不屑于与任何人为伍,是她孤立了其他人。   走着走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身后喊:“被遗弃的碎玉。”   嗯?这个昵称怎么这么耳熟?是哪个煞比取的非主流ID?   哦,这个煞比是她自己。   想当年她被她亲妈随便扔到别人家寄养,江憬又处处针对她,防贼一样防着她,对她严加管教,严厉惩戒。   她三天两头被他抽查课业,过问有没有晚归或者夜不归宿的情况,给她列了一大堆规矩,和赵毓芳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那时候也挺叛逆,让她乖乖听话比杀了她还难受,又玻璃心,被罚一下就觉得天都要塌了,自己要被他虐待死了,但是又因为寄人篱下无处可逃,顿时哭天抢地陷入绝望,表明上归顺于他,实则暗自在网上建了个号发泄极端情绪。   网名就是这个此刻令她哭笑不得的“被遗弃的碎玉”。   后来江憬不在家了,她跟着孙茹婷去乡□□验了一番,看到乡下的那些老人过得那么辛苦还那么淳朴温暖地努力生活,顿时被感化了,忽然意识到自己经历的那些算什么啊,从此她就看开了。   可是对江憬的那些怨毒的诅咒还留在互联网的记忆里忘了删掉。   “江憬,我要杀了你!”   “江憬,我和你不共戴天!”   “江憬,你不得好死!”   “江憬,你今天出门比被车撞。”   “江憬,去死去死去死。”   “江憬,给我断子绝孙。”   “江憬,我祝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每一条里都带了江憬的大名。   当时真的是怒不可遏,长大以后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气急败坏的样子蛮搞笑的。   也忒幼稚了点儿。   现在的她,能动手绝不哔哔。   桑珏惊讶地挑了挑眉,回过头却看见了那个近日来住在热搜上的男人。   他未必认识她,但她记得他。   一只被逼到绝路上的耗子。   有趣。   桑珏缓缓舔了舔唇,笑吟吟地看向他:“这位哥哥,你喊我?”   “看来确实是你。”黄颢也笑着看向她,“好端端的小姑娘,怎么取了这么令人心碎的网名。”   桑珏笑意不减地望向他:“哥哥,你确定你要招惹我吗?我可是很疯的,不怕引火烧身吗?”   “哦?”黄颢痞笑着问,“你这团小火苗成年了吗?”   桑珏眨着眼睛望向他:“原来哥哥没有拿到我的身份证,也不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呀。”   黄颢深呼吸,动唇骂了一句,脸上伪装的神色出现了一丝裂缝,看样子是笑不出来了。   他绷着脸,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你不是恨江憬吗?我是来找你合作的,要联手吗?”   “嗯哼。”桑珏的眼波里似乎情绪复杂,又似乎没有情绪,半晌“扑哧”一声笑出来,“想什么呢,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高中生,你要我跟你合作什么呀,杀人吗?”   她能淡定自若地说出“杀人”这个字眼,就和黄颢对上暗号了。   黄颢抬眼,将眼里的凶光完完全全展示给她,旋即勾起唇角邪魅一笑:“对,杀了他。还有他在意的人。” 第78章 破浪(四) 豪赌。   风平浪静的一天, 桑逾熬了个通宵,连夜赶完了毕业论文,校对了一遍错别字和格式, 发送到了导师的邮箱。   赶完这档大工程后, 她伸了个懒腰,浅浅地打了个哈欠便上床睡觉。   江憬这阵子都在外面开各种各样的研讨会, 住在政府安排的宾馆,她鸠占鹊巢了很长时间, 早在两年前就已经不认床了。   只不过睡她自己的床时她总是不是很安分,喜欢卷被子翻床单, 但是睡江憬的床时就会老老实实平躺着,安安稳稳地睡着。   交完毕业论文紧接着就是答辩,答辩之后是毕业典礼,然后学校就会通知他们搬宿舍。   她一开始是打算把还用得着的东西搬到她的公司的,但是上次和江憬说起放弃公司的事,考虑了一阵子后, 她已经有了转让的意向,找个时间给公司挑个好下家,她就要把公司出手了。   江憬呢, 早就想到了她毕业后的一切事宜,让她把东西先搬到家里来。   那些不重要的东西当废旧物品卖了也行,到时候收破烂的会去宿舍楼下,还能卖到一杯奶茶的钱。   她的日常用品倒无所谓, 但是她一个月前就在准备国考了,有一些资料书和她自己整理的笔记。   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最有价值。   桑逾原本只想用一上午的时间补觉, 恢复元气以后下午还有其他安排, 不料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电, 她一觉睡到了傍晚六点。   她忙不迭找到充电器给手机接上电。   开机后她看见桑珏给她打了十几通来电。   因为她在休息,全都是未接状态。   桑珏如今的性格很高冷,一通电话打过去,如果对方在五秒钟之内没有接,她马上就挂断了。   能让她接二连三打了这么多通电话,一定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果然,她一给桑珏回过去,小丫头就暴怒道:“你怎么才接啊!”   桑逾不明状况地问:“怎么了?”   桑珏似乎在那端深吸了一口气,从听筒里传来一声拉长的气音。   “你们家江憬到底招惹了一个什么疯子,找人合伙干杀人的勾当都找到我这儿来了。他的电话打不通,你的电话也打不通,你们到底是去哪个深山老林里打野战了,想和你们取得联系费了我好大力气!不知道无缘无故闹失踪会让人担心吗?!”   桑逾没想到昔日欺凌她的妹妹有朝一日会这样关心自己。   桑珏前面说的那些不着四六的话让她羞赧又生气,可当桑珏急切地流露出了一丝姐妹情,却让她深深动容了。   她跟江憬呆久了,身上也被濡染了临危不乱的气质,从容不迫地对桑珏说:“他去参加政府部门的重要会议了,可能因为需要保密和集中精力,手机被收上去了。每天的会议行程结束后他就能拿到手机了。这个点应该快结束了。不过你有要紧事的话,先跟我说吧。”   桑珏也不跟她废话,开门见山道:“就是那个前几天天天挂在热搜上的黄颢,他好像和江憬有私怨,今天找到我说,要我和他一起完成计划,杀了你和江憬,而且看上去不像是精神出了问题。你知道江憬和他有什么仇吗?他好像还不知道我是你妹妹,我接下去该怎么和这个疯子周旋?”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黄颢和江憬的关系桑逾是知道一点的,但是也仅仅是一知半解,而且还停留在“黄颢早些年救过江憬一条命,现在总是利用道德绑架无度索求”的版本。   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发展到黄颢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了。   其间黄颢和江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得等江憬拿到手机以后找他问清楚再说。   “阿珏,这不是什么惊险刺激的冒险,你要知道,他是潜在的杀人犯,很危险,怎么不赶快远离他,反倒想着如何跟他周旋?你听我的,不要再跟他接触了,找个安全的地方避几天,等你江憬哥哥把这件事处理好了你再回来。你只是个学生,明年就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不该被牵扯进来。”   桑珏倔强地说:“我不是被牵扯进来的,他就是来找我的。而且他只是潜在的杀人犯,不是恐怖分子,肯定是因为想着全身而退所以才想借刀杀人。现在我们是有优势的,他不知道我和你有联系,自以为自己在暗,我们在明,实际上是他在明,我们在暗,这么好的优势为什么不利用呢?我可以去当卧底的啊。”   “可是你我都承担不起试错的成本和后果。你知道被发现以后的下场是什么的,你知道的对吗?”桑逾急切地说,“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从小到大看着长大的唯一的妹妹,所以我一直以来都肯原谅你,没有底线地宽纵你,我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走上正轨,拥有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现在姐姐的心愿快要实现了,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好吗?算姐姐求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桑逾。”桑珏咬牙切齿,又叫回了桑逾的大名,她强忍着哭腔对桑逾说,“我也求你了,给我一个机会赎罪好不好?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就因为那只有一半的血缘吗?我真的很愧疚,每当夜里我从梦里惊醒,想到我曾经对你做的那些事,我都想杀了自己。我以为这些是用钱可以弥补的,所以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可我还是很煎熬。你就让我借这次机会解脱吧。”   桑逾惊讶:“我不是都说了,我不怪你吗?谁小的时候还没做过两件错事,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没人要你用命来偿还。命只有一条,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你不要干傻事。”   桑珏哭喊道:“可是他要杀了你和江憬!你只有我可以欺负,他对你起杀心就不能饶恕!我虽然不喜欢江憬那个家伙,但他是你喜欢的人,也是能保护你的人!你们都不能死!你们死了我怎么办……继续带着更加沉重的愧疚活下去吗?我可以救你们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桑逾泪水决堤,鼻子被鼻涕堵得不能呼吸。   她只是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转眼桑珏就把电话挂了。   桑珏的那几句“我真的很愧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们死了我怎么办”、“我可以救你们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反复捶打着桑逾的心。   她怎么这么多年来都没有意识到善意也是一种负担,桑珏心里的压力太沉重了,几乎让她透不过气了,偏偏在她的花期即将来临的时候,让她看到了枯萎的前兆。   桑逾再想给桑珏打过去,桑珏的手机却关机了。   这是桑珏在跟她通风报信后,听了她的话音,认为她会阻挠她做自己想干的事,索性跟她断了联系,一意孤行地孤身赴险了?   这孩子怎么劝不动呢!   桑逾焦急地给江憬打电话。   或许是心有灵犀吧,她打电话的时候江憬刚好开机,一次就接通了。   她来不及问清来龙去脉了,惶恐颤抖着对江憬说:“阿珏出事了,她一个人去找黄颢了。她说黄颢要杀我们,那黄颢有没有可能也会杀了她?”   江憬在那端沉稳地安抚她:“别着急,他刚从牢里出来,是警方的密切关注对象。他手里没有杀伤性的武器,就是一个普通的成年男性,桑珏只要不激怒他,就不会有危险。”   桑逾一头雾水,茫然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是朋友吗?他为什么想要杀了你?”   电话这端的江憬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自认为对黄颢仁至义尽了,即便后来知道了当初那起绑架案的真相,也没有马上找黄颢讨要说法,而是等黄颢想要继续向他勒索的时候才忍无可忍地揭穿。   就连事后的反击,他只是让黄颢付出了应付的代价,给了黄颢一点小小的教训。   正因为他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所以没有将黄颢逼入死地。   结果呢?   他等来了什么?   等来了黄颢的杀心。   他开始为自己之前的姑息养奸而感到后悔。   可是事已至此,只能尽快找到黄颢和桑珏,对这么多年的恩怨做个了结。   他问桑逾:“桑珏对你说什么了,她是怎么和黄颢联系上的。”   桑逾此刻无措极了:“她说是黄颢主动找她的。黄颢为什么要主动找她?她和黄颢又没有产生交集的理由。但是她又说黄颢不知道她是我妹妹,所以她要去做卧底。我理解不了她的逻辑,你能理解吗?”   理不理解不重要了,现在的关键是桑珏在哪里。   “你知道她在什么位置吗?”   这样一问桑逾就更慌了。   桑珏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太着急了,心急如焚之下并没有顾及去确定桑珏的位置信息。   现在怎么办?   桑逾六神无主地说:“我不知道。”   江憬沉吟片刻,对她说:“在家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第79章 破浪(五) 善与恶交锋。   黄颢来约定地点接桑珏的时候开的是一辆迈巴赫。   桑珏上车后先赞美了一番黄颢的车很酷, 接着娇滴滴地问:“哥哥,你开这么好的车,还缺女人吗?”   黄颢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桑珏没系安全带, 曲着的手肘搁在副驾座椅的左端, 手指抵着太阳穴,眼波里闪着粼粼的光, 透着些许不符合年纪的妩媚妖娆:“现在我不仅想当你的合伙人,还想当你的女人了。”   黄颢刚经历了大挫折, 出事蹲局子那会儿他豢养的金丝雀就飞了。   他气急败坏地找了一通,没能找回来, 男性的尊严受到了重创。   眼下桑珏又让他找回了自信,他不禁勾起了唇角。   桑珏长得实在是漂亮,五官精致得像洋娃娃一样,乍看之下清纯秀丽,可那双鹿眼里有吸引他的魔力。   她的气质和磁场让他觉得万分契合。   最关键的是她年轻,幼龄的脸很容易激发原始的□□。   反正她给他的感觉和他以前养的那只金丝雀完全不一样, 是很新鲜的感觉。   那只金丝雀他已经玩腻了,早就想换新的口味了,只不过他出去偷腥时遇到的那些女人都只是露水情缘, 一晌贪欢,不愿长久和他交往。   像桑珏这样送上门的,无异于天上掉下的馅饼。   如果桑珏和那些同龄的小女生一样腼腆怯弱,却喜欢挣扎, 会让他感到异常烦躁。而桑珏不但配合他的行动计划,还主动投怀送抱。   他们同样对江憬充满怨毒的仇恨, 共同拥有极端的杀心, 让他觉得他们是志同道合的同类。   黄颢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你看上去这么小, 不得让哥哥先尝尝你够不够有女人味儿?”   说着粗莽野蛮地吻了上去。   桑珏猝不及防地被堵住了嘴,一瞬间目眦尽裂,搭在坐垫上的手指深深掐进真皮配件里。   她恨不得手里有把刀,下一秒就把刀插进黄颢的喉管里。   可是要想取得黄颢的信任,美人计是最简单且行之有效的方式。   她也害怕接下来呆在黄颢身边,因为知道他的秘密,随时被灭口。   她必须让黄颢知道她除了“借刀杀人”的利用价值,还有其他方面的利用价值。   她曾经因为羞愧难当无数次想过畏罪自杀,可越是濒临死亡,求生的欲望就越强烈。   她不想死,她想洗清罪孽后好好地活着。   这人间还有那么多美好的瞬间她没有见过,她不能轻易死掉。   当黄颢在她的唇舌上肆虐完毕后,她浑浑噩噩地听见自己用娇柔得连自己都忍不住作呕的声音说:“哥哥这么野,一定见过很多女人,她们有我有女人味吗?”   她要感谢她初中时混乱糟糕、压抑的令人窒息的经历。   若是没有见过那种人间地狱,她也模仿不出男女之间淫///靡的情///色场面。   还好她不是什么良家少女,换作桑逾的话,一定会泣不成声吧。   她真的很讨厌遇到事情只会哭哭啼啼的女生,但是那些本就站在光里的人就永远站在光里吧,让她在漆黑的阴沟里和恶心的蛆虫共沉沦,这个结局也挺好的。   黄颢钳着她的下巴,让她正视他那双阴恻恻的眼睛,听他说像过期的果酱一样黏黏糊糊、散发着腥臭味的恶俗情话:“你是青梅味的。”   桑珏嫣然一笑,用白皙纤长的中指抵住他胸口的沟壑,慢慢划到他的肚脐眼,随后凑近他的脸,先发制人道:“哥哥没有带录音设备吧?要一起干坏事的话,身上可不能带这种东西啊。”   黄颢伸手拍到她的臀上,缓而有力地摩挲,像是某种威胁,反问道:“你身上有吗?”   桑珏笑得灿烂又娇嗔:“我是小孩子啊,哪有钱买这种东西,可哥哥不一样,哥哥是大人,又这么有钱,难保不是全副武装。而且我手无缚鸡之力,连大腿都拧不过哥哥的胳膊。处于弱势的不是我吗,哥哥是在担心什么?”   “当然是你在担心什么,我就在担心什么。”黄颢眯起眼,“我得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说着就要揭桑珏的衣服。   桑珏慌乱之下急切地说:“别忘了我们是盟友!我明天得完完整整地去上学。”   她说完头发便被黄颢猛然扯住。   他将她的头皮扯得发麻。   “小姑娘,我对你还是挺感兴趣的,所以你不要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我装傻充愣这么多年,骗过的人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都多,你心里的弯弯绕绕我都知道。”   黄颢威胁完,掀开她的裙子,把手探进了她的内裤,捞出了兜在里面的录音笔,在她眼前晃了晃:“女孩子是不会长出男人的东西的对吗?”   他将录音笔的一端摁在她的脸上,用力碾过她的脸颊,“下不为例知道吗?再让我发现这种东西,贴在你美丽的脸蛋上的就是刀了。”   桑珏惊恐地屏住呼吸。   然而她发现她的呼吸停滞了,胸口也依然在起伏。   心跳是控制不住的,黄颢也不是她拿捏得了的。   黄颢冷笑一声,说一句话用食指在她脑门上戳一下:“跟我玩无间道?以为我一开始不知道你的身份,回头不会查?能对江憬积怨这么深的只可能是他身边的人,他身边我不认识的人没几个。你们桑家的姐妹俩真的都很有意思,要是他一个我一个,我也没输给他吧?”   桑珏不能置信地望着他。   为什么跟她设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事已至此,黄颢也不装了,让她的手机交出来,并且恐吓道:“你不配合我杀了他们,我就杀了你。我不相信你们真的姐妹情深,也不相信你这个从小坏到大的小恶魔真的能长出天使的翅膀来。”   说着,他指着远处高耸的一座大厦对她说:“看见那栋高楼了吗?十七年前还是众人皆知的烂尾工程,我在那儿策划了一起绑架。新闻报道接连了一个月,真相却在我的同伙落网一年后悄无声息地被掩埋,我这个始作俑者逃出法网,而这栋楼也被一无所知的你爸爸接手,盖成了这么一座堪称地标式建筑的参天大厦,听说今年还荣获了国际上的奖项。这就叫金玉在外,败絮其中吧。”   黄颢偏头看向她,露出邪佞的笑容:“你今年刚好十七岁,在你生日那天,在你家的地盘,让他们的尸体成为我给你的贺礼好吗?”   桑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浑身颤抖着问:“你恨江憬?”   黄颢闭上眼,伸出一根指头在她眼前摆了摆,随即睁开眼,云淡风轻地说:“我不恨他,我只不过见不得他过得好。”   他笑着攥紧拳,“像他这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就该把他拥有的拿出来给大家瓜分啊。他有一个那么威风的爷爷,有一个那么可靠的爸爸,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妈妈,为什么还要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一样寄住在我家啊。他不知道他这种人多招人讨厌,给我添多大的麻烦吗?”   黄颢说到耿耿于怀的地方,不禁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收不住了。   “他有那么强大的后台和靠山,不喜欢他的人拿他没有办法,就把气全都撒在了跟他玩得好的我身上。我哪里是跟他玩得好,不过是他非赖在我家不走罢了。我不知道替他挨了多少打,他们都以为我是他的好兄弟。这样也好,我不妨就扮演一下他的好兄弟,就算是他遭到了绑架,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我还可以卖卖惨,让他对我心生愧疚,任我索求。但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对我下手。”   黄颢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暴躁:“我只不过是时不时让他帮忙办点小事而已,他却坏我好事,揭我老底,让我在这个社会上没法再做人!既然他无情,就不要怪我不义!”   沉默地看他表演了半天愤世嫉俗的桑珏一针见血地说:“可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你的名声已经毁了,家业也已经败了,我昨天看你家的股票已经是绿色儿的了。你向他跪地求饶,他那么大度,定会放你一马的,何必非要鱼死网破,走向绝路呢?”   也就是她说的这几句话刺激到了黄颢敏感的神经,他抬起头,露出他那双可怖的眼睛,阴森地弯起唇角:“我以为你会理解我的,原来不会啊。”   桑珏一怔。   怎么就不假思索地说出来了?   她难道不该心有戚戚地认同他的观念吗?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黄颢硬拖出了车。   他失去了理智一般摁着她的头往车框上撞,她奋力反抗却挣脱不开他的钳制,眼睁睁看着从额角淌下的血渗进了眼里。   她的世界顿时被殷红的血色填充。   疼。   撞击在铁皮上的颅骨疼得快要裂掉了。   黄颢疯了。   他才是真正的疯子。   桑珏陷入眩晕。   就在这时,有遛狗的路人经过,看见了这一幕,大吼出声:“你在干什么!”   在她失去意识前听到了这样一声正义的怒吼。   善战胜恶了吗? 第80章 破浪(六) 会哭的孩子。   桑逾和江憬聚在家里共商营救桑珏的大计, 没想到最终桑珏是被热心的朝阳群众救下的。   桑珏进了医院,黄颢进了公安局。   这场轩然大波就这么平息了。   在平静的表象下,暗潮涌动。   这一次潜伏的不是生死危机, 而是真心相爱的人无法长相厮守的危局。   四年时间, 足以让本就有气冲斗牛之势的桑黎川变成这四九城首屈一指的大亨,江憬亲手把桑黎川送上了“十目所视, 十指所指”的高位。   从江憬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桑黎川便觉得他今后大有可为, 为了稳固两家的关系和他在商界的地位,有意和江家联姻, 让江憬做他的女婿。   这件事桑黎川有意无意地在家中提起过几次,桑逾怀着心虚左耳进右耳出,不动声色地和江憬维持着情投意合的地下情,逐渐有了公开的打算。   她本想等公考结束,自己实现成为外交官的理想以后,再向所有人宣布她和江憬的关系。   可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 她设想的计划猝不及防地被打破,一切都毫无征兆地摆在了台面上。   桑珏经过抢救后依然昏迷不醒,在重症监护室里接受观察。   桑逾在听说桑珏的额角缝了十七针, 脑部受损,可能会永久性的失忆,也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后,当场晕了过去。   桑黎川到了这种时候, 不仅不关心女儿的病情,反而继续盘算着怎样在现存的局面下将利益最大化。   结果当然是把今后难嫁出去的桑珏嫁给责任心强、便于用道德绑架拿捏、家庭背景熟悉、有交易基础的江憬。   桑黎川做了和冯雅兰的父亲所做的一样的事, 桑逾这才发现自己有多双标。   ——冯雅兰不可以在病中碰江憬一根手指头, 也不可以在病愈后染指江憬半分。但是她愿意忍痛割爱, 把江憬让给当年欺负过她,如今却为了救她不惜拼上性命的妹妹。   即便她知道是因为桑珏不肯听她的话才酿成的这么严重的后果,还是会因为桑珏改过自新后的自赎动容。   桑逾哭着对江憬说:“哥哥,阿珏今后会是个好孩子,要是她真的失忆了,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给她一次从头再来的机会好吗?我们分手,你娶了她好不好?”   江憬长叹了一口气,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桑逾说:“哥哥知道你素来谦让,可这种事情也是可以让的吗?阿逾,你把哥哥当成什么了。”   桑逾怔了怔,她看出江憬温和的表面下是真的生气了。   江憬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头:“这些话你不妨等桑珏醒了再说。你在医院守了几天都不曾合眼,应当是累了,哥哥抱你去睡午觉好不好?休息好了,头脑清醒了,就不会再说这种浑话了。”   桑逾却从他怀里挣出来,恳切地对他说:“哥哥,我是认真的。很多年前我问过你对于婚姻的态度,你说过的,你将来结婚或许是出于责任。现在你的想法变了吗?”   江憬尽力按捺着心头的怒意,尽量让自己说出来的语气听起来心平气和:“那也要看是对谁的责任,对吗?还是你觉得对谁都可以?”   对于她提出的分手,江憬没有明确表态,但是每一句话都暗示着他的拒绝。   江憬一把将她打横抱起,抱起了楼上的卧室,在她身旁陪着她,哄着她,不给她一丝机会胡思乱想,强制性地逼着她睡午觉。   桑逾也确实累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   梦里她的妈妈坐在秋千上向她招手。   待她走过去,她的妈妈却牵起了凭空变出来的桑珏的手。   桑珏怀里抱着一只可爱的毛绒小熊,胸前戴着一块碧绿的玉佩,凶神恶煞地对她说:“娃娃是我的!玉也是我的!还有那个人!通通是我的!”   她循着桑珏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玉树临风的江憬。   梦里的江憬很年轻,站在他们初见的旧家前,信步朝她们这边走来。   桑逾以为他是走向自己的。   没想到他在走至她面前时与她擦肩而过,径直走向了桑珏。   他和颜悦色地抱起笑靥如花的桑珏,轻声细语地说:“走,哥哥给你买糖画。”   然后像看不见她一样,抱着桑珏大步流星地朝远处走去,对她熟视无睹。   桑逾眼见着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连忙惊慌失措地大喊:“哥哥!你回来!我还在这里!你回头看我一眼啊!”   然而江憬没有回头,他们走向白茫茫的尽头,在那片白光里消失不见了。   桑逾骤然从梦中惊醒,流了一头冷汗。   窗帘是拉上的,但是窗户没有关,清风将窗帘吹得像海浪一样翻卷,阳光大片大片若隐若现地从翩翩起舞的窗帘间照进来,暖洋洋的,带着清新的草本味。   她躺下的时候,风还没有这么大,江憬也还在她身边。   现在江憬不见了踪迹,似乎和梦境的结局衔接在了一起。   桑逾怅然若失,心里空落落的。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房间,回想起自己对江憬说的话,心想他必定生气了,分手也已成定局。   可是她好舍不得江憬,不由自主试探着问:“哥哥,你还在家吗?你在哪里?”   江憬自然仍旧是在家的,他听见楼上的动静,放下削到一半的苹果,收起锋利的水果刀,向她敞开怀抱:“我在这里,来抱抱。”   桑逾眼眶一红,嗓音沙哑地挽留:“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江憬笑容宠溺:“都下午了,还没睡醒?做了什么梦,我在这里啊。”   桑逾泪流满面地望着江憬,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席卷了她焦灼的心。   在做这场梦之前,她一度认为自己是无私而宽容的。   然而梦醒后她才发觉是自己感动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也并非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坚定不移,实际上她内心的矛盾和挣扎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她喜欢江憬。   无法自拔,也不能割舍。   其余的任何东西她都能让给桑珏,唯独江憬不能。   他的生息与她的命休戚相关。   他的爱是她平稳度过漫长岁月、渡过险阻难关的动力。   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离开了他,她不能活。   桑逾快步迈下楼梯,冲向江憬的怀抱,撞进他滚烫的胸膛,热烈而狂放地将他抱紧。   她欲化作一根藤蔓,无时无刻攀附在他身上,以时光的痕迹为轨迹,将他紧紧缠绕。   与他拥抱的一刻,她的心火在燃烧,感受不到焚寂的痛,只能感觉到汹涌的爱意卷起惊涛骇浪。   澎湃的心潮并没有给她降温,她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苗,在死灰之上跳跃。   他们的爱的确无需经过生死的考验,只需要一次强行将他们拆开的契机,就能掂清对方在自己心目中的重量。   江憬是这世上的独一无二,是她心中的无可取代。   她怎么会想要将他让给桑珏?   不可能让的呀。   她睡前对江憬说的分手他当真了吗?   他还在因为她的口不择言生气吗?   他会不会为此不喜欢她了。   桑逾抬眼,泪水涟涟地望着江憬,不安地问:“哥哥,你还是爱我的是吗?”   江憬温柔地反问:“怎么会不爱呢?”   桑逾呜咽着说:“你会怪我说错话了吗?对不起哥哥,是我关心则乱,被阿珏的伤情冲昏了头脑。你没有义务对她的余生负责,你不欠任何人。”   “不会,哥哥没有怪你。”江憬好脾气地笑着说,“看见你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哥哥还怎么生得起气。放心吧,哥哥就在这里,哪都不去,就这么陪着我的小哭包阿逾。”   桑逾啜泣不止:“可是怎么办?阿珏的后半辈子怎么办?她会孤独终老吗?她还能有光明的前程吗?”   江憬没让她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而是虔诚地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不管后事如何,都笃定地献上祈愿和期盼:“一定会的。”   桑逾的情绪稍缓,抹掉眼泪,立刻就不哭了。   江憬惊讶于她的变脸速度,不禁哭笑不得地问她:“阿逾,你方才是演的还是真心的?”   当然是真心的。   桑逾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泪珠,表情却恢复了严肃和坚毅:“我给自己定的规矩本来是,难过不能超过三分钟,这次超时了。”   江憬简直无法形容她的可爱,情不自禁地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眼泪,把削到一半的苹果先削下一小块递给她:“超时了有什么讲究吗?又没有后果,偶尔超时也无妨啊。”   桑逾就一本正经地带着鼻音说:“超时没有后果,但是难过会心痛。”   江憬忍俊不禁:“你怎么有时候跟三岁的小朋友一样啊?”   桑逾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自顾自说道:“可能是被哥哥保护得太好了吧。”   江憬叹了口气,继续把剩下的苹果皮削掉,丢进垃圾桶里:“以后情绪再上头,要及时跟哥哥沟通,憋在心里会把自己憋坏的。知道了吗?”   桑逾点头,吸了吸鼻子,低声说:“今后不会了。” 第81章 破浪(七) 他的态度。   桑珏是在一周后转入普通病房的。   失忆的同时语言能力也出现了障碍。   医生说她要做一段时间的康复训练才能像原来那样流畅地和人进行沟通, 而她的记忆只有百分之十恢复的可能。   桑黎川和赵毓芳都来看过她了。   桑黎川不再像从前那样将桑珏亲亲抱抱举高高。   桑珏长大了,没有小时候那么可爱了,他也抱不动了。   他就像探望别人家的女儿一样, 鲜花果篮送了全套, 告诉桑珏他是她爸爸,询问了一下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生疏得不像话。   赵毓芳倒还是原来那副样子, 冷冰冰地让桑珏谨遵医嘱。桑珏向病友要了她康复期不能吃的东西,立刻就被赵毓芳搜出来没收了。   就好像桑珏没有生病, 她没有差点失去这个不服管教的女儿。   这对夫妻俩的骨子里透着一股比凛冬的风还冷酷的寒凉。   他们对桑逾也是差不多的态度。   桑黎川不光单方面地想把养废了的桑珏嫁给江憬,在动了这个念头后不久, 给桑逾也物色好了联姻的对象。   对方家世显赫,父亲是京城大名鼎鼎的法官,母亲是教育局的二把手。   桑逾要是嫁过去,今后他在京城就可以随心所欲,无法无天了。   赵毓芳自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就算桑黎川如今的势力大到成功混入了政协,在商界有不小的号召力, 她的胆魄也丝毫未减,并趁乱把压力给到了桑逾。   劝她的话大致还是当初的那些老话,只不过关于江憬的部分有了细微的变化。   “你不是很喜欢江憬吗?你父亲现在有意把你妹妹嫁给他, 你要是再不和我联手,你的心上人就要成为你的妹夫了,你真的甘心吗?我已经给了你四年的考虑时间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逼我把事情做绝。”   她冷眼看向桑逾,威胁道:“要知道, 对于你父亲而言, 你和你妹妹不过是他手上的两枚棋子, 放在棋盘上的哪个位置,只取决于他落子那刻的想法,随时可以互换。想法是很容易改变的,况且他其实是个没什么主见、需要人代他做决定的无能之辈,总是因怕行差踏错畏首畏尾,所以才会举棋不定。但是如果我执意要你嫁过去,他可就不会再犹豫了。”   这些年家庭方面的痛苦折磨让她倍受摧残,心里那点慈母的关怀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一肚子怨气和誓要将她失去的一切夺回来的野心。   她越是功利,老天就越是不帮她。   她这四年里走了不少弯路,做过的无用功不计其数,无数次的失败刺激得她生出了些许狗急跳墙的烦躁。   握在她手里的筹码本就不多,现在只剩下桑逾这张底牌了。   而江憬又恰好是桑逾的软肋。   她别无他法,顾不上那么多了。   桑逾看着眼里只有利益的赵毓芳,觉得好陌生。   就算当初她这个继母无心将她落在菜市场里,她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寒心过。   因为那时候她可以安慰自己,赵毓芳有回头在别的地方找过她,只不过没有想到是将她落在了菜市场里。   从前赵毓芳经常和桑黎川吵架,但没有一次波及到她。   在赵毓芳的庇护下,她当了那么多年与世无争的小公主。   她一度认为残酷的豪门争斗离她很远,远得她如今接触到的时候仍旧觉得不真实。   时隔多年,赵毓芳把她从纯真梦幻的象牙塔里拎到了尖锐锋利的荆棘刺上,变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人。   在切实的利益面前,所有的私心都无处遁形,所有看似无私的人都原形毕露。   桑逾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讷讷地问:“小妈,你是撑不住了吗?”   她永远记得当年她主动提出为赵毓芳分忧时,赵毓芳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的样子。   她不是想要上演“斗米成恩,担米成仇”的戏码,但是赵毓芳怎么可以在她背后捅她一刀呢?   赵毓芳眼波微动,但眼底的波澜很快就归于了平静。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总是要长大的。现在也已经是成年人了,成年人不该承担起作为成年人应付的责任吗?我也没让你吃亏,只不过是略使了点强硬的手段,邀请你和我一起做事罢了,难道不比联姻强吗?”   说到这里,赵毓芳缓下语气来,开始好声好气地向她灌输思想:“联姻这事不是他桑黎川一个人能决定的。就算能成,前前后后也一堆事情,哪里抵得过夜长梦多?让你妹妹嫁给江憬只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就让他自以为好事已成,没有后顾之忧了,膨胀自满毫无防备的时候,就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机。”   桑逾难得这样坚决地据理力争:“小妈,你明明看得出来我喜欢江憬,也一定早就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我和他在一起了,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种会令他误会的事呢?如果我选择了帮你,即便在对他解释后,他能够理解,也一定会因为我没有选他而心生芥蒂,从而影响到我们的感情。说不定他哪天回想起来,就会因此离我而去。您怎么能因为自己没有遇到良人,就自作主张,强行拆散我和他呢?”   桑逾最后一句话戳到了赵毓芳的心坎上,赵毓芳气得直发抖,骂她目光短浅,没有远见。   “你以为江憬就是什么好男人?他要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就不会亲手把你爸这种无德无能还贪得无厌的庸人扶到高位!你爸现在的气焰嚣张得不得了,什么样的天鹅肉他都敢想,我就怕你这么聪明漂亮,才貌双全又贤良,真被他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看上!而得你青眼的江憬,这些年来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就这样你还指望他来收场?”   桑逾依然和当年一样,不由自主地为江憬说话:“他有他的考量,不会让我失望的。我相信他在帮爸爸之前一定充分考虑到了这样做的后果,有办法控制住爸爸的。”   赵毓芳见说服不了她,也不费口舌了:“我们不妨赌一赌,看他对桑黎川的安排是什么态度。”   江憬当然要表态的。   他是联姻的当事人之一。   在这个没有包办婚姻的年代,桑黎川必须要征求他的意见。   只不过他这些年来对桑黎川的容忍和扶持,给了桑黎川掌控全局的自信和底气,夸下海口:只要他们这边提了亲,他必定会同意。   桑逾罕见地与赵毓芳针锋相对,甚至寸步不让地用上了外交辞令:“那么小妈,我们拭目以待。”   —   江憬应邀来参加这场涉及联姻的鸿门宴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珠从漫天的阴云间飘洒下来,平白给所有人的心里添了几分忐忑。   桑黎川待江憬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既把他当成摇钱树一样的贵宾,又将他视为自己的准女婿。   他先是给江憬汇报了一番自己集团的经营状况,包括给政府纳了多少税,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参与扶贫工程做出的贡献,全面展示了自己雄厚的实力。   有了这些凭据,他也好有底气和江憬谈两家联姻的事情。   说完以后他笑呵呵地对江憬说:“小江啊,今非昔比了,叔叔也能和你爸爸平起平坐了。不仅如此,还愿意让出半壁江山做嫁妆,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笑纳。”   江憬来前桑逾跟他通过气,他知道桑黎川想让他娶的是桑珏,和桌上的桑逾对视一眼后故意问桑黎川:“叔叔是想让我娶阿逾?那也该我带着彩礼三媒六聘相迎娶,怎么好直接和叔叔谈嫁妆呢?”   桑黎川连忙摆手:“不是的。叔叔是想让你娶阿珏。她现在还在病床上躺着,但迟早会痊愈的,这不是想先和你把婚约定下来,好让我们两家结了亲家,像从前那样来往吗?”   话音一落,江憬和桑逾再次对视。   桑逾和他四目相对,复杂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了起来。   她情不自禁地对桑黎川说:“爸爸,我也想嫁给江憬哥哥。”   不料遭到了桑黎川的愤然驳斥:“你跟着掺和什么!你妹妹都这样了,你还要跟你妹妹抢吗?”   对,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上次她跟桑黎川这么说,桑黎川也是这么回答的。   那些没有标签的东西,默认是桑珏的。   她要是去争取了,就会被定义为抢了。   江憬见状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水,在心里无声盘算了片刻,抬眼对着桑黎川一笑:“但是叔叔,我已经和阿逾在一起四年了怎么办呢?”   桑黎川震惊得合不拢嘴,半晌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将江憬反咬一口,意图向他勒索:“我的大女儿可是我的掌上明珠!好好一个黄花大闺女就这样被你背着家里糟蹋了,你不该给个说法吗?”   赵毓芳看破不说破,在一旁冷哼一声,静静地看戏。   而江憬这个一向好脾气,总是心甘情愿替人背锅的冤种,一反常态地发了威。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桑黎川说道:“叔叔,你怕是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上位的。俗话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复杂了您大概也听不懂,我就这么说吧。”   “阿逾就算不嫁我,也别想嫁给其他人。就看您是打算以和为贵,还是等我巧取豪夺了。” 第82章 破浪(八) 名花有主。   江憬这样一说, 桌上立刻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桑黎川冷哼一声,对江憬说:“小子,你爸现在在我面前都不敢这么说话。你这么狂就不怕我一个不高兴跟你们家翻脸?毕竟现在这个形势, 不管你想娶我哪个女儿, 我都是你板上钉钉的老丈人!”   江憬气定神闲地问:“那您今天怎么没请我父亲来,独独请了我, 难道是因为我父亲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吗?”   闻言, 桑黎川脸上的胡子已经在抽动了。   江憬波澜不惊道:“您倒也不必瞒着我父亲您这副面孔,我知道的事情他同样全部知道。只不过如果您当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就错了, 如今在船上的人只有您而已。”   说着他面无表情地对桑逾说:“阿逾,你先回避一下,我接下来和叔叔说的话,你不便听。”   桑逾突然被点名,蓦地一怔。   还有她不便听的话?   不过她很听江憬的话。   他不让她听,她就依言起身去别的房间了。   支走了桑逾, 江憬便像解开了封印,从容镇定地陈述事实。   “这四年里,我和我父亲将您推成了草根出身的好榜样, 那些跟您出身相似的人也唯您马首是瞻,本以为您诚心接受先富带动后富,谁承想您做了四年山大王,不仅在这些人面前耀武扬威, 还骑在不任您摆布的穷人头上作威作福。只是谁都不知道他们感恩戴德的对象,也是造成他们受到欺凌的元凶罢了。您是觉得他们成不了气候, 也永远突破不了圈层, 谁也奈何不了您, 对吗?”   说到这里,江憬抬眼微微一笑:“您是不是从来没考虑过,我们家既能扶您上位,就一样能扶其他人上位。倘若尚有余力,能扶的还不止一位。他们这些人里有多少是恨透了您的,又有多少是学了您心狠手辣的做派的,您心知肚明,不是吗?不是只有您一个人能在法律边缘游走而毫发无损。我今天想同您讨论的不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而是在讲一个自食恶果的故事。”   等该说的都说完了以后,江憬反给桑黎川倒了一杯茶过去:“法律可是个好东西,它是作恶多端的人的保命符。在牢里不过蹲几年,在牢外可是有身首异处的风险。我自认良善,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饶是如此都险些被身边人暗杀,何况是半夜害怕鬼敲门的您呢?”   桑黎川气得吹胡子瞪眼,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江憬,你竟敢借刀杀人!”   江憬依旧是一副温和的笑颜,笑眼弯弯地看着他,扬了扬眉梢:“嗯?借刀杀人?我不过是给了您一个空罐子,这里面的蛊分明是您自己养的啊。”   桑黎川被江憬逼上绝路,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转身看向赵毓芳,陷入歇斯底里的癫狂状态,握着赵毓芳的两只胳膊,瞪着一双猩红的眼,语无伦次地央求:“毓芳!我们可做了这么多年夫妻,总归是有夫妻情分在的!这小子这么狂妄,你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瞧!”   可惜赵毓芳无动于衷,只是沉默地看向江憬。   桑黎川顿时急了,张口大喊:“毓芳!救我!你救我一命,我什么都给你!”   下一秒,江憬对上赵毓芳的视线,语气如常地对赵毓芳说:“阿姨,您现在跟他离婚,能分得一半的家产,而桑珏能继承另一半遗产。”   说着他看了面目狰狞的桑黎川一眼,平静地说:“他自愿捐赠给社会另说。”   话音一落,桑黎川便像疯狗一样朝他扑来,揪着他的衣领说:“你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表面看起来像是有学问的斯文人,心肠怎么这样歹毒,比墨还要黑!我要把阿逾喊过来,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   说到这里,他自己松了手,转身打算去找桑逾。   他堪堪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江憬便在他背后冷冷地说:“我不愿让阿逾听,不是不想让她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不想让她听她的父亲做了什么事。她自是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也能猜到你做了什么事,但是您不想在她面前,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了吗?”   桑黎川惊惶地回头看向他。   仿佛整个人被他锐利的目光贯穿。   桑黎川则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轰然大笑:“你们这是要我死!我要是就这么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天之后,桑黎川虽然死有余辜,但没有意外身亡。   他疯了。   江憬毫不留情地突破了他的心理防线,他不能接受这么多年的纸醉金迷、酒池肉林在他眼前化为灰烬。   他得到的越多,拥有的越多,被褫夺、被打破的时候,就越无法忍受。   他不是因为顶不住这么多年的罪孽而疯的,是被一无所有的恐惧吓疯的。   赵毓芳很快就找医生给桑黎川开了诊断书,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在他即将被精神病院之前,对或许还有一丝意识的他残忍地说:“从你第一年没去给阿逾的母亲扫墓时我就知道你不会爱任何人,现在的结局很好,恭喜你,也没有被任何人爱过。”   江憬在精神病院的门口等她,他会送她去原本属于桑黎川的集团处理交接事务。   她终究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见到江憬以后,对江憬说:“是我低估你了。”   江憬礼貌而绅士地对赵毓芳鞠了一躬,恭敬地说道:“您今后如果需要人为您效劳不妨来找我,阿逾是个单纯的小姑娘,您强行让她参与到那些她不熟悉的领域的纷争里会让她感到无措。”   在他眼里,桑逾志向远大,要当外交官势必要经历风雨的洗礼。   但一码归一码,豪门里的利益角逐本与她无关,她不必要受那些腥风血雨的摧残。   那场鸿门宴后,桑逾如实向他坦白和赵毓芳的赌约。   他在知道赵毓芳一直缠着桑逾,三番五次阻挠她的理想并打扰她进修后,非常不满。   他可以容忍赵毓芳从中作梗,挑拨他与桑逾的感情,离间他和桑逾的关系。   因为他们感情深厚,始终信任对方,即便是挑拨离间也不会对他们彼此深爱这件事造成任何影响。   可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冲击桑逾的理想事业,哪怕情有可原。   毕竟他为了保全桑逾的理想事业,四年来守身如玉,没有碰过她半分,怎么能允许别人轻易撼动?   赵毓芳在达成自己的目的后心如止水,面对他们这对眷侣如胶似漆的模样没有任何羡慕嫉妒的情绪,只是祝福道:“我也没有其他能让你们帮上忙的地方了,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结婚的时候给我发封请帖就好了。倒是你,不需要我代表桑逾的娘家人说和一下你们的婚事吗?你爸妈那边是怎么打算的。”   别提了。   桑逾最近复习备考,心思全在即将到来的公务员国考上,比高三还认真。   他怎么好意思在这种情况下提亲?   桑逾还没正式以女朋友的身份去他家认门呢。   赵毓芳见他犹豫,不禁挑了挑眉,问道:“你是不是还没跟家里人公开?”   江憬知道赵毓芳由于受过情伤的缘故,对他抱有成见,眼下怕让她误会,忙不迭说:“我已经跟父母说过了。他们都见过阿逾,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姑娘,说不必急于一时。”   其实这中间还有插曲。   孙茹婷在听说他偷偷跟桑逾谈了四年地下情后可得意了,把桑逾当初因伤住在家里的事翻出来奚落他,硬逼他跟自己道歉。   那没办法,亲妈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反正注定要成一家人了,事情的真相也不重要了,就当他怀着畜生一般的心对小姑娘早有觊觎,给孙茹婷赔礼道歉,低声下气哄了好久,倒让孙茹婷对当初没好好对桑逾而心怀愧疚,吩咐他婚礼一定要好好筹备,越隆重盛大越好,代她给人家小姑娘赔罪。   赵毓芳听了哼笑一声,戳着他的胸口问:“你是木鱼疙瘩吗?他们不着急,你也不着急?”   当然着急了。   桑逾还小,用不着着急。   他再过两年都三十了。   体制内的男人三十不成家,单位里那些大爷大妈就该成天拿他不结婚说事了,没准还把自己家的孙女介绍给他。   在他们那代人里,男女朋友和革命同志也没什么差别,一个月不结婚,就是他在耍流氓了。   所以不结婚的日子里,每天都是他风评被毁的一天。   得尽快消除影响才行。   赵毓芳话没说完,添油加醋地说:“你知道桑逾现在在有多抢手吗?要不是你出手快,随便从追她的人中挑一个都是青年才俊,非富即贵。”   江憬也曾因此自卑过,但也是那时候就想通了,他的竞争对手们强,他也不弱。   真巅峰对决,他也不会输。   于是他自信一笑,对赵毓芳说道:“可她这朵名花不是已经被我摘到手了吗?我会捧在掌心里精心呵护的。” 第83章 破浪(九) 好兄弟。   桑珏失忆后变得特别没有安全感, 因此也表现得相当黏人。   小姑娘住院期间最期盼的就是桑逾来陪床,桑逾对这个妹妹又没有底线地娇惯,不管多忙, 每天都会抽出一个小时来医院探望她, 她自然和桑逾亲近,有什么心里话, 只对桑逾说。   桑黎川进了精神病院以后跟坐牢也没什么区别了,一天三顿饭管饱, 下午统一被护士带去放风,把人家护士惹急了也会饿肚子挨打。   受的待遇好不好, 全看家属塞的红包够不够大。   赵毓芳巴不得桑黎川早点离世,怎么可能会花钱打点?桑黎川在精神病院的日子过得可以说猪狗不如。   他刚入院那会儿被曾经欺压的小喽啰幸灾乐祸地编排了好一阵,各大媒体都将他往死里黑,被赵毓芳压下来以后风声渐息,不就便无人问津了。   如今没人管他的死活。   还能想起他的只有自失忆后只见过他一面的桑珏。   桑珏提起他时,没说他的好话, 也没说他的坏话,只是疑惑地问桑逾:“上次来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我爸爸,怎么后来就没来看我了?”   桑逾沉吟片刻, 唏嘘道:“他也生病了,也在住院。”   “可是我不想去看他。”桑珏小声嘀咕道,“我觉得他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反正我不喜欢他。”   桑逾心想桑珏失忆了都能察觉到桑黎川体面伪装下的端倪, 不自觉地疏远他,她当初心智健全, 怎么荒唐地被桑黎川蒙骗了这么久, 还讨好地渴望那份父爱呢?   桑逾面无表情地静默着, 桑珏抬眼看到她的神色,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忙不迭机灵地说道:“你不一样,你天天还看我,还给我买喜欢吃的舒芙蕾,对我这么好,一看就是我姐姐。”   桑逾笑起来。   桑珏疯狂拍马屁,心里还是和失忆前一样,一如既往地藏了许多小心思:“那你能不能也在医生哥哥面前替我说说好话,让我早点出院呢?我都在床上躺一个月了,一个月没洗澡诶,头上又缠着这么厚的纱布,再过几天都该长虱子了。而且一点自由都没有,都快把我憋疯了。”   她话音刚落,她口中的“医生哥哥”就进了病房,无情地说道:“你的语言功能刚恢复,不能说这么多话知道吗?你不听医嘱,一直阳奉阴违,出院的日子能不往后拖吗?”   桑珏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的消失了,她气鼓鼓地对桑逾说:“姐姐,能不能换个医生给我治病,我一见到他就头疼,我怀疑就是因为是他给我治病我才这么久好不了的。他肯定是个庸医!”   穿着白大褂的“庸医”冷蔑地笑了一声,随意扯下脖子上挂着的听诊器,先用手捂了捂一端的圆头,面无波澜地命令道:“自己把病号服掀开。”   好狂。   好傲。   她好喜欢。   桑珏红着脸把病号服的下摆撩起来,眼睁睁看着他捏着听诊器圆头的手伸进来,在她的肌肤表面按了按。   桑逾不但没怪面前给桑珏治病的男人傲慢无礼,反而礼貌地道起谢来:“对不起啊大夫,我妹妹她比较调皮,给您添麻烦了。我知道脑部的手术难做,您年纪轻轻就能为我妹妹主刀定是您医术超群,有过人的本领。不过是随口说的浑话,您不要往心里去。我们从来没把医疗当做服务行业,您生气我们也是能够理解的。”   “没事。”男人日常手动确认过桑珏的生命体征正常后,直起身嚣张地说,“反正她在我眼里就是一堆会说话的骨头和肉,和隔壁病房八十多岁的老大爷没有区别。”   桑珏可是对自己的身材很满意的!   她自苏醒后便闲来无事,需百无聊赖地虚度时光,在这段注定荒废的光阴里,她都是靠着欣赏自己美貌姣好的侗///体度过的。   结果呢,他说她和隔壁八十多岁的老大爷没有区别?   啊——   可恶。   她只能在心里尖叫,并不能够将尖叫的声音发出来。   桑逾不由一怔,眼睁睁看着这个男医生用笔在拿来的表格上划拉了几下,迈着闲庭信步去了下一间病房。   匆匆赶来的护士火急火燎地追上他,慌张地道歉:“对不起楚医生,刚才八号房的病人按了铃,我赶去换药没跟上您,您怎么一个人来巡房了。”   那男医生问:“怪我没等你?”   护士连忙说:“不是不是,是我没注意看时间。”   看来不是桑珏得罪他了,他这人就这么难相处。   桑逾刚收回目光,就见桑珏不知从哪掏出了纸笔和固体胶,手法娴熟地在纸上花了只乌龟,随后将纸裁成了小纸条,涂上固体胶,按响了床前的呼叫铃。   一看就知道这种事她平时没少干。   桑逾唇角抽了抽,问桑珏:“阿珏,除了往他背后贴小纸条,你还对人家做什么了?”   桑珏如今对桑逾万般依赖,毫无隐瞒,闻言从枕头底下捞出藏着战利品,对桑逾炫耀道:“我都顺走一个星期了,这个笨蛋到现在都还没发现。”   桑逾:“……”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野性难驯。   估计也就只有刚才那个脾气古怪的医生能治得了他了。   ……   同一时间,江憬去看守所见了黄颢。   桑珏的伤情鉴定早就出来了,正作为证据移送检察机关走公诉流程。   黄颢被热心群众捉了现行,人证物证俱在,这个牢坐定了。   原本在提起公诉前,除了律师,是不允许任何人见他的,但是江憬托了点关系,还是在临“刑”前见了他一面。   江憬只是想趁眼下还记得起他时和他聊聊前尘往事,等他被判了,就未必想去探监了。   黄颢见到江憬不是特别激动或兴奋,只是保持着邪气的笑容,时不时看江憬一眼,便又接着揉他的黄马甲。   江憬就坐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探望的时间也就十分钟,他默默盯着他的时间都占了三分钟。   黄颢的指甲盖里有皮脂和血污。   桑珏是颅骨受到剧烈撞击后破裂了,身上没有抓痕。   所以这些皮脂和血污不是桑珏的,可能是他的“室友”的,也可能是他自己的。   最终是黄颢顶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用戴着手铐的手挠了挠额头,率先开了口:“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笑话。”   江憬平静地说:“你看我笑了吗?”   黄颢舔了舔牙,手没动,但食指指向了江憬:“你心里肯定在笑。毕竟我落网的方式挺蠢的,蠢得我他妈都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被抓。”   江憬就问:“所以你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只是在意自己落网的方式?”   “老子为什么要后悔!”黄颢是被他的话激怒的,手因为被拷着抬不了多高,但是结结实实砸在了小桌板上,发出“轰”的巨响。   他怒目圆瞪,像一条恶犬一样,死死盯着江憬,不知悔改道,“我只后悔自己太贪心,分明你在我身边时我有那么多杀了你的机会,可为什么非得等你不能再给我带来好处时才动手。江憬,我早该杀了你的!你等着吧,等我出狱了还会来杀你的,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那就等着刚出来就又进去吧。”   江憬其实不是来听他忏悔或者诉说心路历程的,也不愿跟他废话。   他来见黄颢只不过是来为自己正名的,顺便帮他唤起一点良知。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了,我第一天到你家,是你主动把你的玩具分享给我的,你兴致勃勃地跟我讲着阿姨哪道菜做得难吃,哪道菜却做得堪称一绝。我转到你学校的那天,你说你本来是要翻墙逃课的,但是因为不能带坏我,就留在了学校,听了你最不喜欢的老师讲的课。你说你家就是我家,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我说过这种三岁小孩的都不会说的话吗?”黄颢笑得痞气,“那我这么把你当兄弟,你是怎么报答我的?在别人围堵我们的时候抛下我自己跑了吗?”   “哪次我不是说要走一起走,是你要做感动自己的事情,叫我去搬救兵,自己非要留下来拖住他们。我说我们可以用头脑和智慧解决问题,谁都不用牺牲。可偏就怎么劝都劝不住你,只能按照你说的做。”江憬一脸严肃地问他,“最后我也的确回来救了你,不是吗?”   “我叫你去你就去啊!”黄颢奋力嘶吼,“不一起挨拳头还叫好兄弟吗?你看,你只愿意跟我有福同享,不愿跟我有难同当。所以此刻我才会在局子里,而你在外面坐拥高官厚禄,飞黄腾达!江憬,你可真是好手段。”   闻言,江憬沉痛地闭上眼。   是他不该信黄颢的话,相信早在地狱里黄颢会为了自己而向光向善。   黄颢从一开始,就是打算拉他下地狱的。   事到如今,他无话可说,也无力回天。   就在这时,看守所的警察过来提醒道:“时间到了。”   江憬冲警察点点头,径直起身,留给黄颢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是我们互相看错了。” 第84章 月圆(一) 心上人。   桑逾毕业典礼那天, 江憬专程请假去陪她。   开学、高考、毕业……   好像她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他恰好都有参与。   江憬如约找她的同学借了学士服和证书,和她合拍了一张“毕业照”。   真的就像是他们在同一所学校度过了四年时光,然后一起毕业了。   当年他带着她参观他的母校, 如今她邀请他来她的母校参观。   她的青春虽然伴随着家人制造的苦痛, 但是物质殷实,精神丰厚, 和平凡的普通人似乎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的成就和经历他人无法复刻。   在遇见江憬之前,在那个孤单的春天, 她只是一个淹没在人群里的小人物,像百花园里一朵小小的蓓蕾, 无声无息,默默无闻,寂寂无名,无意争春。   恐怕就算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也没有人能够及时察觉。   可是在将近十年后的今天,她迎来了她的花期。   她开得这样鲜艳美丽, 绚烂多姿。   拍完照该把衣服还给人家了,江憬去公厕换回自己的衣服。   别的男生找个没人的角落也就利利索索地换了,他非要去公厕。   讲究极了, 繁琐极了。   桑逾也爱极了。   桑逾在等江憬的时候,有个学生会的女生风风火火地朝她跑来,一边跑一边叫她的名字:“桑逾学姐!桑逾学姐!”   桑逾闻声回头。   那个学生会的女生跑得满头大汗,连喘气都顾不上就直接说正事了:“一会儿毕业典礼结束前有个特别的奖项要颁给你, 你别急着走。”   清北代表着中国高等学府的最高水平,建校以来涌现出了一批又一批出类拔萃的英才, 到了社会上亦是风云人物。   每年每个院系都会有校友荣获国际奖项, 或是在某个国际大赛上拔得头筹, 但没有在毕业典礼上颁布嘉奖的。   她貌似是头一个?   或许是因为报答母校栽培之恩的杰出校友年年有,为母校捐款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像她这样一毕业就把大学期间创立公司所获的全部资产都捐了出来的,数额过亿的,也就只有她了。   桑逾想的是,她终究是要做外交官的,好像没有哪个外交官是像她这样手里攥着这么多资产的。   国内的现状她也知道,捐给贫困山区,根本没办法做到公开透明,中间那么多环节,免不了层层盘剥,什么组织机构她都不相信。   倒不如把钱捐给母校搞学术研究。   国内人才的流失的主要原因还是资金不足,钱到位了很多项目都可以继续推进了。   “我知道啊,导员已经跟我说过了。”   桑逾温和地笑着回应,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打开了封口,让女生自取:“擦擦汗吧。离毕业典礼正式开始还一会儿呢,你怎么这样着急?”   女生讪讪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鼻梁和额头上的汗珠,难为情地说:“会长让我务必通知到位。我看她说得那么严肃,还以为是临时加的环节,不知道已经有人告诉你了。而且——”   她说到这里别有意味地一顿,看向桑逾。   桑逾好奇地睁大眼睛,清秀的眉毛随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微微上挑。   女生怯生生地望了她半晌,腼腆羞涩地问:“我可以跟你合个影吗?”   原来是这样。   桑逾笑了一下:“可以啊。”   她说这句话的神态和语气跟江憬越来越像了。   女生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机,雀跃地跳到桑逾身旁,抬手连拍了十几张几乎一模一样的大头照。   生怕只拍一张,糊了,或者不好看,哭都来不及。   江憬换衣服其实很快,在她们合照的时候已经回来了,见状主动说:“我给你们照吧。感觉全身照的话,会更合适一点。”   女生闻言受宠若惊,激动得不行,双脚完全无法好端端地停留在地面上,小幅度蹦跶着问:“桑逾学姐,这是你男朋友啊,真的好般配。”   桑逾会心一笑,对她说:“那你把手机给他吧,他拍照技术挺好的。”   这四年里,桑逾很少让江憬给她拍照,也不会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对他拍的照片有什么特殊要求。   但是江憬每次都会认真对待,一丝不苟地找角度,该蹲就蹲,该弯腰就弯腰,只不过动作会尽量缓慢一点,让他自己看起来优雅一点。   她也不着急,从来不催问他“好了没有”。   江憬拍完照以后不会自信满满地说“我觉得拍得还不错”这种话。   他只会在给她看过后谦逊地征询道:“你看可以吗?”   他似乎特别了解她,总是能把她拍得肢体修长,五官端正,知道如何将她的优点最大程度地展现。   不过也有可能因为他的审美本就超越了大多数男性。   江憬这次果然也不草率。   哪怕照片是存在那个女生手里的,他们没有备份。   女生看到他拍的照片难掩惊喜,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您是从事摄影方面的工作的吗?连我爸妈都不可能把我拍得这么漂亮。”   她说完忽然意识到江憬是桑逾的男朋友,她这么说桑逾怕是会不高兴,可是她的嘴又笨,不知道怎么补救,所以嘴巴张张合合,看起来惊慌失措。   江憬替她解围:“算是吧,如果我爱人的御用摄影师也是摄影师的话。”   他仅仅用“爱人”这个称呼就轻易俘获了桑逾的芳心。   她一直以为“爱人”是对已婚伴侣的称呼,比“夫人”、“太太”还要温馨。   江憬在人前这么叫她让她十分受用,同时她也很迷恋他在处理与异性的关系时绅士得体又不失分寸的样子。   看起来成熟稳重,游刃有余。   她对伴侣处理异性关系的要求挺高的。   不能过于高傲疏离,不然会让她觉得他对她好只是装样子,他实则厌恶女性群体,也许有朝一日怎么对别的女孩子的就会怎么对她。   不能过于友善亲昵,不然会让她觉得他风流倜傥,身上有花花公子的坏习气,身边人可以是她,也可以是任何人。   江憬处理得恰到好处,深得她心。   桑逾微笑着对那个学妹夸赞道:“他拍得好看也是因为你本来就漂亮。”   于是那个女生就跟她互夸:“学姐你也是。啊,又美又温柔。内娱真的没有哪个明星比得上你。”   桑逾近来被夸的多了,在面对夸奖时就不会扭扭捏捏了,依然笑着,落落大方地说:“不用比,各有千秋罢了。”   ……   一天的活动下来,桑逾忙坏了。   她本以为毕业典礼这天是她这段时间以来最轻松愉快的24小时,没想到学生会的学妹找她合照还只是开始。   也就大家签到就位以及校长在台上讲话的那段时间她安心休息了一会儿。   接下来的“拨穗”环节,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环节,特殊奖项颁奖环节,一环扣一环,每个环节她都有参与。   然后就如人形立牌般站在闪光灯下不断合影,陷入无休无止地社交。   来之前她本来做好了打算,计划趁着阳光明媚和江憬慢悠悠地走遍校园的每个角落,然后慵懒地坐在球场上,一边看着学弟踢球,一边和他缠缠绵绵虚度时光。   没想到活动结束已是暮色四合的黄昏,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他们只能在操场上漫步,享受最后的校园生活。   宽阔的操场上,风华正茂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席地而坐,弹唱吉他,性感斗舞,旁观的人热烈地欢呼鼓舞,喧嚷嘈杂,青春的气息伴着夏夜的晚风弥漫开来。   北京的空气质量堪忧,抬头看不见一颗星星,但是能看见高悬的明月。   皎洁的月光和迷离的灯火交织,在昏暗的树影下,有男孩亲吻着他心爱的女孩。   桑逾原本只想和江憬走两圈散散步,消消肚里那些来自食堂的饭菜,没想到一和江憬置身这种氛围里就有说不完的话,硬生生走了十圈才开始为怎么走出校园发愁,缓缓往校外走。   路上桑逾跟江憬抱怨起今天活动流程的众多和繁琐,江憬看出她是真的被累到了,宠溺地说:“那到时候我们的婚礼可怎么办哟。”   他说得漫不经心,但桑逾听出了他求婚的意味,和他心照不宣,暧///昧不清地回应:“虽然累,但我好开心啊。有那么多人为我祝贺和祝福,让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终于不是孤立的个体了,我亮晶晶地散落在人群中,和其他人一样散发着光芒。哥哥,我从来没想过我的青春会这么充实地度过,从宿舍里搬出去那天,我一定要给学妹留一封长长的信,让她们也能走一走这条长满鲜花的路。”   江憬“嗯”了一声,随即说:“你也会在从宿舍里搬出来这天,收到一封长长的情书。阿逾,你不是哥哥一个人的,你是所有人的,但是哥哥心尖上的位置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   桑逾听了心里甜丝丝的,但当场只是和他一样轻轻地“嗯”了一声。   后来她实在走不动了,江憬背着她走过洒满月色的林荫道,她忽然在他背上小声说:“哥哥也永远都是阿逾日思夜念的心上人。” 第85章 月圆(二) 戒指。   像桑逾这样一毕业就出人头地的佼佼者, 几乎没有人愿意把自己已有的成就清零。他们个个头脑清醒,再怎么样都会给自己留些财产资金以备后患,算是给自己一条退路。   而桑逾是怕自己关键时刻打退堂鼓, 所以做了背水一战的准备。   赵毓芳的邀请她已经推辞过无数回了, 估计再想去为赵毓芳做事,就轮到她被拒绝了。   如果非说她给自己留了余地, 那她的余地必定是江憬。   她备考公务员期间都住在江憬家,一日三餐有江憬给她准备, 家务活也不用她干。   她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天还没亮就起床,和江憬一起出去晨跑, 偶尔看到突然想吃的特色小吃,会拉着江憬进店解决早餐。   白天除了午餐和午休,一直不停歇地在做题和复盘。   吃过晚餐会和江憬在他家附近遛弯消食。   回来以后洗个澡,护个肤,再学习学到困,被江憬强制关机, 抱上床睡觉。   周而复始。   江憬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已经烧完了,进入了勤勤恳恳的治理期,加班开会都是常有的事。   桑逾会想他, 但是不会专门等他,奈何她太刻苦了,不论他多晚回家她都还在复习。   江憬总是一边说着熬夜伤身,一边陪她一起熬。   两个人喝着最养生的茶, 熬着最狠的夜。   高中和大学她好像都是这么过来的,笔用光了一盒又一盒, 资料看了一摞又一摞, 人生履历精彩绝伦, 写满了“功夫不负有心人”。   从小到大她都是那种不需要别人监督,就能自律自强,把时间安排的有条不紊的人。   所以江憬会劝她劳逸结合,提出一些出游计划,但都因为她的勤奋被否决了。   江憬顿时后悔她有恋爱脑的苗头时给她遏制住了,搞得现在他想和她多说两句话都不行,而且还要提前预约,让她安排在计划里。   江憬没有明说什么,但是会旁敲侧击地向她打听:“阿逾,你进入外交部以后也要按照这个模式和节奏工作吗?”   “当然啊,考进外交部就是想要干出一番事业嘛。”桑逾疑惑地问,“怎么了哥哥?”   “没什么,挺好的。”   想当初他也是为了理想事业不惜一切代价的,只不过从政以后,那些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都离他远去了。   他不用常驻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不用在无人区冒险做实验,家里的实验室也闲置许久了。   可桑逾要是被派驻国外,而他只能在国内尽忠职守,他们恐怕会步孙茹婷和江海平的后尘。   目前国际形势尚不明朗,她一个女孩子在国外闯荡,他不免有些担心。   其实这些东西他在很早之前就有考虑到,只不过从前觉得离他们很远,桑逾未必能顺利如愿以偿,他希望她在精神方面不受挫折阻挠,所以一直以来都在鼓励她。   然而随着她的努力,这些设想变得离他们越来越近,他们就面临着很现实的问题。   异地,聚少离多,国之大义远高于他们的爱情。   他真的越来越珍惜他们现在能够朝夕相处的时光了。   这天他有公务在身要去云南出差,桑逾放下手中的笔,打算要帮他一起收拾行李。   江憬没有忍住,情不自禁地掐着她的腰热吻了好几分钟,桑逾有点被他吓到了,嘤咛着叫他“哥哥”,饶是克制着任他亲吻,还是表现出了挣扎。   她以为他是和她朝夕相处久了,终于想要他了,自觉解开自己扣子往他身上贴。   江憬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见到她的举动反而回过神来,抖着手给她穿好了衣服。   桑逾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   江憬冷静了一会儿,直截了当地预告道:“等我出完差回来,我们就去民政局领证吧。”   结婚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桑逾还小,急不得,等她从稚气未脱的小女孩蜕变成职场上意气风发的知性女人也不迟。   这么多年他都忍过来了,再等几年也没有关系。   可是事到临头他发现不行。   他不是担心她到国外后看到新鲜的风土民情,背着他泡金发碧眼的异国美少年。   而是害怕当他发现他们渐行渐远时没有立场和身份去巩固他们的关系,修复他们的感情。   男朋友这种没有法律效力的身份远远不够。   他希望他能名正言顺地站在她的身侧,不管是顺理成章地同居,还是对她负一份责任。   再徐徐图之玩惊喜,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玩心跳了。   桑逾等他说这句话等了好久了。   因为在她根深蒂固的观念里,求婚是一定要男方来求的。女孩子终归是要矜持一点,才不会被轻视。   虽然他有在玩笑话中提过,但那只是戏言,算不得数。   这次有郑重其事的样子了。   应该是认真的吧?   “好。”   桑逾心里悬着的石头也总算是落下了,淡定地蹲下身来,继续帮他整理行李。   她怕他大男子主义作祟不好意思做防晒,去了云南那边以后被紫外线晒伤,不动声色地在他的行李箱里塞了瓶防晒霜。   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江憬略一忖,去了书房。   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丝绒盒,盒里装着一枚他精挑细选的贝母钻戒。   他让她伸出手,要给她戴上。   桑逾还以为他是心血来潮要结婚,什么都没有准备,心里还小小的失落了一下。   没想到他早有打算,只不过如今计划提前了。   桑逾是典型的泪失禁体质,见了眼底涌现出泪光。   江憬见她愣住,倒也没有急着给她戴上,而是举起戒指,让她看清戒指的模样。   戒指的环是铂金质地的,内环上刻着四个字母“sang”加一条小鱼形状的刻印,是他用了心思,专程定制的。   戒指上的贝母洁白光滑,独一无二,钻石是天然的,光辉璀璨。   一看就价值不菲。   只是……   “是对戒吗?”桑逾问他。   江憬拿来戒指的途中已经把匹配的另一只戴在了他的手上。   闻言,他将戒指从他修长的无名指上取下来,同样展示给她看。   他的那枚朴实无华,没有贝母,没有镶钻,只有一个和她那枚戒指近乎一样的铂金环,内环也刻了差不多的字,只不过前缀多了个“love”。   桑逾心满意足,伸出手,让他为自己戴上了戒指。   于是在他回来前他们就立下了一个约定。   他回来后,他们就结婚。   江憬掏出手机,光速安排妥当:“我现在就去问我爸妈和赵阿姨,他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再一起坐下来吃顿饭,我们就去民政局办登记手续。”   桑逾迟疑道:“不用去你家吗?叔叔阿姨会不会觉得我没有登门拜访不礼貌?”   江憬就心平气和地说:“不用刻意迁就他们。越迁就,反而惹得他们提越多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即便是见别人做了,自己也不一定乐意学。该尽的心意都尽到了,无非就是对你进行考量。但是我不希望他们来考量你,不论过程如何,我都是要娶你的,何必要讲那些礼数规矩。我娶你又不是为了让你的生活里多那些许规矩的。”   难得他这么循规蹈矩的人为了她这样说。   桑逾心里高兴,可还是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知道阿姨打心眼里不是很喜欢我,我也不是非要讨她喜欢。但是她是你的母亲,是你的家人,我自然有爱屋及乌的想法。我不希望你夹在我们中间为难,也不希望她不高兴。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很讨人喜欢,她不喜欢我终究会让我觉得不理解和难过。”   她本不是争强好胜的人,因为她曾经一无所有,但是近些年来各方面的成就和如意顺遂,让她多了这些原本无所谓的愿望。   再加上她心地善良,总是希望所有人都能顺心如意。那些力所能及的,她会很想做好。   她的性格江憬了解,所以这些年来才很少让她和孙茹婷接触。   孙茹婷不会管她是怎么想的,她却会在乎孙茹婷的想法。   两个人碰到一起她注定吃亏。   根本不可能会发展成那种理想的婆媳关系。   他只能够表明他的态度,去做那个不怎么孝顺的儿子,才能衬托出桑逾的贴心,让孙茹婷能够明显察觉出她的用心,发自内心地对她好一点。   实话总是难以说出口的。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做她坚实的后盾就好了。   至于结果怎么样,他也不能断言说不好。   他的这个小姑娘身上有股逢凶化吉的魔力。   看上去在艰难的苦难在她面前也阻挡不了她前进的步伐。   他就这样看着她过得越来越好,也变得越来越好。   他也在逐渐学会凡事多放手,天高海阔,任她闯荡。   她未必就做得不如他好。   江憬看起来很欣慰的样子,配合地夸赞她道:“我们阿逾还是这么善解人意,所谓宜室宜家,说的大抵就是这样了。” 第86章 月圆(三) 婆媳。   江憬本以为孙茹婷和桑逾这对准婆媳是绝对不可能和平相处的, 结果在他出差期间,桑逾自己带着礼品登门拜访,然后他就接到了孙茹婷的电话。   “你怎么回事, 好不容易开了你那金口跟人家桑逾求了婚, 送人家一枚戒指就想让人家死心塌地跟了你?彩礼没提,工资卡也没交, 见父母这件事还是人家桑逾自己懂事才来的,你对得起人家这么多年的一往情深吗?”   江憬失笑:“妈, 我是因为出差了,要不然肯定会跟她一起回家的。我还怕您不乐意见她呢, 您喜欢就好。”   孙茹婷一如既往的咄咄逼人:“那为什么要在出差前提结婚?之前那么长时间没给人家一个名分也就算了,事情都处理完了还憋这么久,脑子里面在想什么。人家把主动权交到你手里,你还就当真为所欲为了。慢也是你,急也是你,人家好好一孩子凭什么迁就你。”   江憬叹气:“我们忙, 各方面压力都大。”   孙茹婷更生气了:“你不要跟我狡辩,忙都是借口,就你压力大。你看看桑逾, 人家孩子在抓紧时间复习备考,总该忙吧。医院里还有个重伤未愈的妹妹要照料,压力大吧?这样人家都知道要孝敬我们,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 就知道拼事业,都不知道要帮衬家里人, 父母不管, 媳妇不顾,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江憬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忽略了桑逾的感受,但孙茹婷对他也存在很深的误会,他不想解释,便对孙茹婷说道:“桑逾现在还在您那儿吧,您把电话给桑逾。”   电话里,沉寂中混合着杂音。   接着,他隐约听见孙茹婷对桑逾说:“别总当受气包,他做的不好的地方就是要指出来,骂了他才长记性。”   随后电话被桑逾接管,她迫不及待地说:“哥哥我真没告状,我就是问什么答什么,实话实说……”   江憬就笑:“那你说实话,想我没有?”   “想了。”电话那端的桑逾浓情蜜意地说,“你还有多久回来啊。”   江憬偏头望了不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的同仁,说:“会谈已经结束了,中午吃完工作餐就动身去机场了。”   桑逾关切地对他说:“那你中午要跟他们一起,按时吃饭,飞机餐不好吃。”   飞机票里不含餐,但是江憬还是“嗯”了一声。   桑逾又问他:“下午飞机能落地吗?晚餐能一起吃吗?要是来不及的话,我带点能用微波炉加热的菜带回家热给你吃吧,太晚的话外面的餐厅也都打烊了。”   在中国,别看衣食住行里食排最后,幸福感最大的来源还是食。   江憬的心被暖意填满,胃也即将得到满足,心情自然愉悦。   “航空公司预计的是五点左右落地,但昆明这边多云,不知道航班会不会晚点,落地时间会不会延误。应该是能一起吃晚饭的,不过不用专程等我,你和爸妈先吃就好。”   桑逾没有坚决说要等他。   他们相处时的模式一直是这样的。   自己的事情可以据理力争,坚持自己的观点,但涉及到两个人还有他人的利益,就不会非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桑逾柔声答“好”。   江憬沉吟片刻,温柔又愧疚地说:“对不起阿逾,辛苦你了。”   桑逾笑笑说:“没事的哥哥,家和万事兴。”   她这样说江憬就更愧疚了。   孙茹婷说的没错,他对桑逾亏欠良多。   在他们的这段感情里,桑逾付出的远比他多得多。   桑逾喜欢上他的时候,他可能没把桑逾真正放在心上。   他对谁都可以这样温柔客气,偶尔帮点小忙,指点一下迷津。   这些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是桑逾对他一点一滴的喜欢被他看在了眼里,他才渐渐对她有了感情。   他爱得本就晚了一步。   后来他为了对付他们人生里的几个大反派,无奈之下让她跟他一起忍辱负重,乱局之下,他也顾不上细枝末节,让她受了很多委屈。   他打心眼里是不想让她吃苦的,结果让她因为感情遭了不少罪。   如今不管再怎么弥补,还是觉得她在默默吃闷亏。   他恨不能对她再好一点。   可能是因为心态出现了问题,他在对待感情问题的时候时常会觉得力不从心。   可以说吃力不讨好。   但是他还是在维持他在桑逾心目中高大形象的同时,一点点回报和偿还。   他做了很多功课,包括女孩子该怎样养护身体和皮肤,应届毕业生在考公期间如何调整心态。   只要她能够在他润物细无声的关怀里受益,他丝毫不畏惧为她默默付出反倒背上骂名。   这天飞机落地后,他在免税店里呆了很久,跟那些专业代购和帮朋友们带货的女生虚心求教。   最后他出差的行李只有一个能带上飞机的小行李箱,带回来的东西是他行李的三倍。   到得也就晚了点。   他七点钟到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北京今天本就是多云转雨,青灰色的天空一片混沌,不染一丝斑斓的霞光。   他回来的时候恰逢毛毛雨,黑色西装上布满了缓慢洇开的细碎雨珠。   江憬拖着行李箱经过被雨水打湿的路面,还以为雨下得这样小,不打伞也没有关系,到家门口的时候头发都湿得黏在一起了。   他回来后就脱了西装外套,白衬衫外还有一件同色系的西装马甲,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禁欲了几分,精气神也足足的。   孙茹婷连忙去浴室找出了一条干净毛巾给他擦头,一边擦一边说:“还没入秋呢你就穿这么多,到时候秋天穿什么。看看,都分不清雨水和汗水了。”   江憬被逗笑:“人家妈妈都是催着儿女穿秋裤,您怎么还嫌我穿得多?活动现场冷气开得足,主办方给我安排的位置刚好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所以我今天才特意多穿了点。”   说完他就用余光瞥见桑逾直愣愣地杵在旁边,像是有话要对他说。   其实她想要说的话他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便说:“外出给你带了礼物,都在行李箱旁边的袋子里。”   话音刚落,他就被孙茹婷用手里的湿毛巾抽了一下:“动什么嘴皮子,不会给人家拿出来看,当是什么赏赐啊。”   刚才江憬以为孙茹婷没擦完,要不然他也就亲自动手了,这会儿孙茹婷说了他一通,也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弄得他哑口无言。   平时这个家里家庭地位最低的是江海平,今天他在的话,家庭地位最低的就是他了。   江憬一笑置之,把送桑逾的礼物一件一件从购物袋里拿出来。   他给桑逾买了一大堆护肤品和仪器,只象征性地给孙茹婷买了一台肩颈按摩仪器,然后怕孙茹婷吃醋,就当场改口说是买给她们两个人的。   孙茹婷可是老江湖,人精中的人精,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冷笑着白了儿子一眼。   不过她都到这个岁数了,不至于和准儿媳争这些。   况且人的品味是会变的,她现在越来越喜欢桑逾了。   桑逾是那种乍一眼看上去柔弱内向又矫情,细品却能品出韵味的女生。   跟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从来不会抱怨大环境或者说谁的坏话,宁愿自己多受点气,也不会阴阳怪气。   像一株遗世独立的小白花,清新淡雅,纵使容易摧折,也不惧风雨。   孙茹婷起初喜欢桑珏的坦率直白,后来发现桑珏其实爱耍一些小聪明,看上去直来直去,肚子里的坏水不少。   反倒是她不怎么看好的桑逾,闷声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然后在功成名就后拂衣而去,平心静气,淡泊名利,让她这把岁数的人都自叹不如。   她自诩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不会看走眼。   没想到经过四年的检验,时间告诉她,就是她错了。   她当然不是有错不敢认的老顽固,今天跟桑逾道歉,一下就得到了小姑娘的原谅。   她惊讶于桑逾的宽容大度不计较,开始欣赏起她的气量,顿时觉得桑逾性格温软好相处 ,尝到了甜头,便巴不得桑逾早日成为自己的儿媳,但是又害怕自己的儿子在感情方面不争气,变着法试图给他开窍,这才有了在电话里训他的插曲。   有夸张的成分,但确实不是演的。   江憬回来的不算太晚,夏日的尾声尚且有余热,不用把饭菜回炉也不会凉到胃。   可桑逾知道江憬的身体状况,不仅悄悄把饭设置了保温,还去厨房把几道荤菜又回了锅才端出来。   一盘炒子鸡,她特意给他留了鸡腿。   可她刚把热好的菜端出来,江憬就夹起鸡腿味道了她嘴边。   她的鼻息喷到了鸡腿表面,心里觉得这鸡腿沾染了她的鼻息再给他不太好,就顺从地张嘴叼住。   画面不要太温情脉脉。   孙茹婷在一旁看得五味杂陈,既觉得儿子干得漂亮,很是欣慰,又生出了些许醋意,转身把餐厅留给他们,找自个儿老公去了。   桑逾本以为自己忘了,鸡腿含在嘴里她又想起来了。   见到他的第二面,他就在餐桌上为她夹过鸡腿。   没想到兜兜转转,就快成一家人了。 第87章 月圆(四) 婚前。   赵毓芳虽然不是桑逾的亲生母亲, 但作为桑逾曾经的监护人,到时候出席他们的婚礼,也是要坐在高堂之上, 接受他们的感恩, 给予他们祝福的。   两家人约在市区一家老字号的国宴菜餐厅,郑重地见了一面。   店里的装修风格将人带入清雅婉丽的江南水乡, 入门处用岩石砌了个“河塘”,里面摆了船夫撑蒿的模型, 塘里养了十来尾不同品种的锦鲤。   大厅内的桌位皆以屏风相隔,红木桌椅彰显着古典的雅韵和贵气, 东方意象无处不在,散发着淡淡的禅意。   音响里播放着悠扬的古琴音,餐前服务员还敲了一段空灵鼓助兴,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   赵毓芳作为桑逾的娘家人率先发言,言语之间不但没了阻拦姻缘的意思,反倒全是褒扬以及撮合的好话。   “两个孩子情投意合, 也有了这么多年的感情基础,走到这一步可以说是水到渠成。那么我们这些做家长的,能做的也就是顺水推舟, 促成这门婚事。我作为桑逾的养母,看着她出落成今日这般亭亭玉立的模样,倍感欣慰,希望她嫁过去以后能受到珍视和善待。”   现如今她最怕的就是江憬父母刁难轻视桑逾。   照理说, 老爷子不在位了,他们两家的权势地位是相当的, 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可惜桑黎川那个鸟人, 缺德事做得太多, 丢了他们家的脸面,着实是让桑逾被牵连着跌了份儿。   就连他们亲家见面,自个儿家也缺了一个席位,落了下风。   但是这件事,她又不能明着说出来。   不然可能江憬的父母原本没将他们家的这个情况放在心上,一提便如鲠在喉,把这桩婚事弄黄了也说不准。   桑逾的追求者的确众多,前阵子还有合作伙伴和客户来打听桑逾有没有婚配,择偶标准是什么。   但是在她心里,江憬才是最合适的。   知根知底,家世清白显赫,能力和人品都是得到了她认可的。   孙茹婷表态道:“这是自然。婚房我们这边是已经备好了,就买在外交部附近,这样等桑逾顺利通过考试以后就能安心搬进去了。江憬他自己上班绕远点没关系,主要是保证桑逾的通勤。车子江憬也有,以后让他接送桑逾上下班,总之能让江憬干的事都由他包揽。我们家这孩子只是有绅士风度和责任心,大男子主义那是一点都没有。婚后大事小事他们都可以商量着来。你放心,不管在外还是在家,桑逾永远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等她当了外交官以后,还要指望她代表国家发言呢。”   桑逾听了孙茹婷口气这样大的话,不免有些汗颜。   姑且不说她现在还在复习备考,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就算她成功进入外交部,也得先从底层的翻译做起,了不起有幸在重大场合做同声传译。   万里长征才迈出第一步,就被人依照着美好的设想吹捧得天花乱坠,她自觉当不起这样的夸奖,不由害羞地低下了头。   两家的长辈都在桌上,此刻没有他们这对当事鸳鸯什么事,桑逾和江憬都没有就此发表自己的看法。   总之他们是要在一起的,走个过场而已。   席间两个人眉来眼去,暗送秋波。   自顾自聊得正欢的两个女人是没看见,但被江海平看在了眼里。   慈眉善目的老父亲笑容和蔼,只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等到散了席,桑逾难得跟着赵毓芳回了家,江海平才单独把江憬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你们感情深,你自是不会亏待人家姑娘,眼下本是你们合计婚期的时候,当然也该提上日程了,不过我今天要和你说的是你自己。”   江憬洗耳恭听。   “我和你妈妈结婚后,在事业上沉寂了一段日子。我并不是想说婚姻有什么不好,但是婚后心态上的确发生了许多变化。你妈妈呢好强,我呢求稳,意见上存在很大的分歧,别看我大事小事上处处顺从,但我们也产生过许多摩擦。她这个人你也了解,自我意识旺盛,做起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之前还去了你们单位一趟,强迫你按照她的意愿走上了仕途。你呢,和我一样,顺从地认了,所以才会心有不甘。”   “这回我不是替她来请你体谅的,而是自己走过弯路,便不想让你经历同样的波折。事已至此,不论现在的境遇是不是你情愿看到的,你都要拥有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偶尔看看你妈,心里总不是滋味。我也终于认同了她的观点——你要是事业有成,大家伙看你的眼光是不一样的,权势非常重要。你要相信,你妈妈高瞻远瞩,为你谋了一条好路。”   “首先呢,爸爸在这里恭喜你即将娶到一位和你志趣相投且支持理解你的妻子。其次呢,爸爸希望你不要因为另一半过于优秀而急于求成,稳扎稳打,蒸蒸日上,有朝一日能够在全新的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再创辉煌。最后,请你记住,你是打败了那些小人才走到今天的,切不可与这类人为伍,永远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任何有所谋求的时候都要取之有道,凡取之于民必用之于民,这样才能和你爷爷一样,受万众景仰。”   江憬深以为然。   即便不能亲自实现理想,他也希望他带领的团队能够把这条路走好。   他依然是当初那个胸怀抱负的男人,不希望自己英雄气短,因受挫沉沦。   江海平会羡慕孙茹婷,但是他不会羡慕桑逾。   他们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也愿意沉下那颗面对功名利禄蠢蠢欲动的心,脚踏实地地践行。   江憬对江海平说:“爸,婚姻和事业在我看来不是矛盾的事情,我愿意用余生全部的时间来经营。我和您一样幸运,能娶到自己喜欢的人,已经足以消弭我这一生中遇到的遗憾了。”   与此同时,赵毓芳和桑逾也进行了迄今为止最久的一次长谈。   赵毓芳已经摆脱桑黎川这个累赘一段时间了,心结也早在和江憬交谈的时候解开了,她这次和桑逾谈话的时候心境非常平和。   她对桑逾说:“孩子,我得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真正的爱情存在的。也得恭喜你,遇见了一个会用心为你扫除前方障碍,且能平等地对待你的爱人。我衷心希望你们能够长久地相爱,却不得不提醒你人性的善变。”   “春天是一个浪漫的季节,漫长的黑夜也会在黎明来临时消逝,你如果做月亮,身上的光辉就会随着黑夜一起消失不见,你如果做冉冉升起的太阳,就能让春天的万物受到你的照耀。”   “你即将成为一名妻子,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拥有母亲的身份,但你永远不要让自己落进这些身份的夹缝里,失去决定权和主导权。这样是会累一点,但能够使你获得永久的尊严。你可以偶尔地依赖你的丈夫,但不要依附他,不要把自己当作婚姻的附属品,他人的奴隶。”   “我说这些话,不是在用过来人的身份规劝你,而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警醒你。你可以数十年如一日地信任江憬,可以享受他对你的爱,但是别忘了给自己留最后的保障。我赞赏你从头再来的魄力,但是像你这样毅然决然地将全部财产抛出去非常不可取。”   桑逾也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对赵毓芳说:“小妈,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他能对我好一辈子。只要有人能心疼我,我的付出能得到同等的回报就足够了,因为我觉得我的命很苦,这小半辈子,可能还有后半生,不会再有人像他这样,在看见我为他赴汤蹈火时,救我于水火了。所以即便是赢了和你的赌局,我也没有任何炫耀的意思。可是在爸爸得势时,您在我背后狠狠地捅了那一刀后,我就注定听不进您说的任何话了。”   她能感受到赵毓芳的好心,但是赵毓芳已经没有资格关心她了。   桑逾缓缓叹了一口气:“现在,江憬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与我并肩作战的同志,我们都有资本趁着年轻去闯荡,没有什么好顾忌的。我非常清楚他已经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褪下了神圣的光芒,万幸的是他得以与我朝夕相伴,长相厮守。对于我们来说,相敬如宾是最舒服的相处方式。我们好好过着自己的日子,并不希望被任何人干涉和打扰,请您尊重我的命运。”   爱情有千百种模样,人生有千百种活法。   她曾经佩服过赵毓芳敢爱敢恨,后来发现那不过是自私罢了。   回首往事,赵毓芳没能教育好桑珏,没能经营好婚姻,没能为广大妇女做出贡献,她甚至差一点连自己都没有保全。   出现在决策层的身影,还是借助江憬的力量上去的。   作为既得利益者,怎么敢在她面前劝她防范江憬?   如果不是见过孙茹婷,她想她会被赵毓芳营造出的假象蒙蔽一生。   她的梦想是做一个有大爱的人。   而没人规定,有大爱的人心中,不能有一个深深眷恋的爱人。 第88章 月圆(五) 领证。   领证结婚之前, 还有一位要见的人物。   那就是江憬的爷爷。   自桑逾认识江憬以来,他的爷爷就从未露过脸,只在桑珏住院的时候, 派了个勤务兵来看了一眼。   江憬爷爷的那个年代, 是对他们而言非常陌生的年代,却又从教材里多多少少了解到了一些风云变幻。   别人的爷爷可能会出现在电视报纸上, 而江憬爷爷在他们这代人的考题里,名字只能出现在纸上, 压根无法显示在互联网上。   江憬跟桑逾提出来要带她去见爷爷的时候,桑逾顿时陷入了忐忑不安之中。   每年北大来那么多名人伟人参观指导, 她不是没见过大人物,是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   这事放在谁身上可能都会诚惶诚恐。   江憬就安慰她:“没事的,我爷爷不想见别人,就想见你。想看看他的孙媳妇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从小到大,凡是我喜欢的,他老人家都能欣赏得来。况且他是我最敬重的长辈, 我在我爸妈面前都没在他老人家面前恭敬。去见见吧,他会喜欢你的。”   桑逾是被江憬最后一句话说动的。   她也相信,她这么好, 会被喜欢的。   再怎样叱咤风云的传奇人物,终究是人,又不是老虎。   不会一口气将她生吞了的。   桑逾做好心理建设后,跟随江憬来到老爷子休养生息的地方。   她没有想到老爷子生活得这样朴素。   她还以为老爷子会住着民国府邸一样很有历史感的豪宅, 没想到老人的居住环境跟乡下的自建房差不多,古老又富有生活气息。   桑逾在来之前, 脑海中想象的江老爷子, 八面威风, 老当益壮,满目矍铄的目光。   可最终她见到的江震慈眉善目,眉毛都发白了还是那样浓密,下巴下面没有一丝胡茬,只是鬓角长起了老年斑。   知道他们要来,江震把自己拾掇得干净体面,像接待贵客一样迎接桑逾,开口便叫“囡囡”,先问出口才问桑逾:“你们那边的女孩子是都叫囡囡吧。”   桑逾不知道“那边”是哪边。   她自出生起就漂泊无依,追随着桑黎川的步伐颠沛流离。   每个城市的文化她貌似都了解一点,但也只是皮毛,对哪个城市都没有感情。   也就北京看起来像是她的归宿。   就在她不知道怎么答话的时候,江憬开了口:“爷爷,您叫她阿逾就好了。”   江震就问:“是水里的鱼吗?”   江憬答:“是逾越的逾。”   “好名字。”江震问完马上亲切地问,“今年多大了?”   这次是桑逾自己答的:“二十二了,今年刚毕业。”   江憬哭笑不得:“爷爷,您别这么问,说得像我先前没有跟您介绍过她一样。”   “你别急嘛。”江震笑得很开心,转过头对桑逾说,“看他着急的样子,是怕你误会咯。他先前只跟我说过你有了不得的才华,现在在学习,打算考进外交部去,是个有理想的好青年。”   桑逾不禁羞涩,谦虚道:“我就是想为咱们国家的人民多做点贡献,捍卫咱们国家的尊严。”   江震见了很是欣慰:“这样我便放心了。早些年用命争一口气,身子骨积了不少病,近来又嗜睡了一些,老了老了,总是害怕后继无人。他们总在说你们年轻人吃不得苦,我看是他们对年轻人抱有成见,你们这些小同志很优秀很努力的嘛。时代是变了,但是我们中华的好儿女精气神还是一如既往。”   江震年事已高,说这些话要费好大力气,中气已经不是很足了,但还是强撑着一口气,把想说的话一鼓作气说完了。   赞许完又鼓舞道:“好,很好,要再接再厉。”   桑逾见老爷子气若游丝地吊着一口气,紧张不已,生怕老爷子再说几句话就咳喘起来。   可江憬习以为常了,还跟老人说笑:“爷爷,您觉得我和阿逾般配吗?我带您孙媳妇来见您,您怎么绝口不提一句祝福。”   江震闻言笑得开怀,牵过他们的手,让他们握在一起,继而在两人的手背上拍了拍,笑容和蔼地祝福道:“祝你们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随后对着江憬说,“江憬,你要善待阿逾,莫要忘了此刻的心情。感情的事,非一朝一夕,希望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依然能够相依相伴,看对方时的眼神如月光般皎洁清明。”   原本如果要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的话,江震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长者,是要去婚礼现场为他们征婚的。   但是一来老人年事已高,体弱多病,不小心摔一跤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不敢轻易走动。二来他老人家这些年深居简出,不爱热闹的场合,连八十岁的寿宴都让子孙们大操大办,一切从简了。   只能把祝福的话提前说给他们听了。   像他们这辈的老人,在祝福后辈的时候,大多数会嘱咐女方跟男方好好过日子,早就功成身退的老首长却叫他们互敬互爱,桑逾听了动容不已。   怪不得江憬要叫她来这一趟。   此行之后她当真对他们的婚姻增添了许多信心。   她原是对婚姻本身有些恐惧的,若是与她成婚的不是江憬,她不会情愿嫁与他人。   纵使对方有再高的权位,她也不放在眼里。   可是她今天看到江憬生在这样的家庭,受到的是这样正统的教育,她心里很是感慨。   她注意到很多细节。   比如老人没有叫他们常回家看看,身缠沉疴,眼里却无时无刻焕发着光芒,身体经分明受着折磨与苦楚,却未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丝怨言,有的只有害怕无人继承衣钵的担忧。   她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可敬可爱,和江憬一样,对这个一生克己奉公的老人肃然起敬。   看望过老人后,两个人直接拿着户口本去了民政局。   江憬的户口本就在自己手里,桑逾的户口本在赵毓芳手里。   桑逾虽然跟赵毓芳摊了牌,算是撕破了脸,但赵毓芳终究是不得不放行,看在江家的脸面上,也不敢不放行。   户口本拿到的很顺利。   民政局最近在冲业绩,为了今年的结婚率很努力,结婚还送牛奶和米油。   然而来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还是要比办理结婚手续的多上许多,甚至有斗了一辈子、七老八十了还来离婚的。   江憬和桑逾插在队伍里格格不入,亦格外显眼。   满大街的俊男美女,随处可见,但并肩而行的少之又少,在民政局前手挽着手的属实稀奇。   从他们加入到队伍中,到轮到他们办手续,来民政局的路人都对他们行着注目礼,回头率高达百分之百。   连给他们办手续的工作人员都情不自禁地夸赞他们的颜值,说他们是绝配。   从那兴奋的语气中听得出来,真不是照例客套两句。   两个红本被拓上钢印,交付到他们手中。   “新婚快乐。”   来自给他们办手续的工作人员。   “新婚快乐。”   来自排在他们身后来办离婚手续的一对夫妻。   “新婚快乐。”   “新婚快乐。”   来自他们彼此。   两个人相视一笑,深情凝视着对方。   随后,携手宣读结婚誓词。   “从今天起我们自愿结为夫妻……”   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结婚当天江憬就把自己目前的所有资产都转移到一张卡上,交由桑逾处置了。   而且还用非常温和的态度对桑逾说:“管账不是易事,一笔笔记录太劳心费神,银行自然有可以查证的流水,只要不肆意挥霍,账上有笔能急用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不用刻意经营。”   他知道桑逾做任何事都有分寸和条理。   把这张卡给她的本意是希望她有放手一搏的底气,在她的精打细算下变成她的负担就不好了。   而桑逾在意的却是另一件事:“这些都是你的婚前财产,不拿去公证也就算了,怎么还教我算糊涂账呢?你既然把这些钱放心地交到了我手中,我必然要为你处置好了才算是没有辜负你的信任,怎么能不操心?若是不操心,岂不是和放在你那里没有差别?”   有道理。   江憬竟然被她说服了。   他大概也觉得这么说,桑逾断然不会接受,便又另择他法,对桑逾说:“那这样好不好,反正婚后的财产已是共同财产,不如今后我们就将各自的每一笔收入都打到这个账上,我们一起管理好不好?”   这样该操劳的部分他多上些心思,也就不必让桑逾独自费心了。   桑逾心想是妥当的,只是:“好啊,只是这样就公开透明了。要是我赚得很少,花的很多,哥哥不会介意吗?”   江憬温柔地说:“你问我这话,怎么不反过来想想你会介意吗?阿逾,我们现在结婚了,将来一直都要一起生活,自己花出去的钱,怎么可能都花在自己身上呢?不要这么见外,夫妻本是一体的不是吗?”   桑逾满心甜蜜地对他的话表示赞同:“嗯,从今往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第89章 月圆(六) 爱。   桑逾在学习上有惊人的天赋, 貌似就没有她不擅长的领域,只要肯学,都能举一反三, 融会贯通。   她是以笔试第一的成绩通过的国考笔试。   等到面试的时候, 看到排队等候的大家都还在抓紧时间看辅导机构的讲解练习,不由想起了江憬爷爷说的话。   他们这一代人并没有社会上说的那样倦怠, 相反,大多数人都非常努力, 还有少部分人在抱怨了大环境之后,在各种因素的制约下继续参与到竞争中。   她是为了大志向投入到国家的建设中的, 而更多人是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走。   除了她这种打心眼里想要为民族崛起贡献力量的,还有想要自己活得骄傲而体面的,以及为自己的下一代争取资源的。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所以大家都活得很累。   面试结束后,参加考试的人都在路边等各自的亲人家属来接。   录取名额只有两个。   有的人愁眉不展, 有的人却已经自信满满地把身边的岗位竞争者当成同事来处了。   桑逾没有想到面试会比预期的早结束这么长时间,距离她和江憬约定的来接她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左右。   和她一起等车的同龄女生是个自来熟,跟她寒暄了很久, 一点儿也不认生地问了她一连串问题,比查户口的问得还要详细。   哪里人。   为什么想要进外交部。   有男朋友没。   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甚至还包括待会儿打算吃什么,叫给个参考。   都顺利进入面试了,在门槛前筛过一次了, 想必也不是骗子。   桑逾与人为善,不想回答的就避而不谈, 愿意回答的就透露一二。   对方知道她结婚了, 另一半也是个学霸, 不由自主地就把话题扯到了生子那步,说笑道:“这么好的基因可不能浪费了。”   是桑逾从没想过的角度。   浪费基因吗?   可是他们不是资源,不是繁衍的工具,怎么会存在浪费呢?   她和江憬是自由恋爱。   虽然在男欢女爱方面江憬一直不配合,但那也是她觉得可做可不做,所以没有坚持,心里也确实如江憬所说,更希望自己能专心搞事业。   江憬的克制与自律很好地打消了她的迟疑和犹豫,起到了一定的敦促作用。   可是近日来,随着身体器官的发育趋于成熟,她也到了对生理欲望有渴求的年纪。   她这才发现,江憬在她这个年纪时有多能忍。   每次生理期前后她都会特别不舒服。   这个不舒服不是指疼痛,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痒,和对爱抚的渴望。   据说男人可以自给自足。   但她从来不知道女性怎么才能缓解这种难受的感觉。   她不好意思在网上搜,更羞于启齿。   其实从读大学的时候起她就对江憬的亲吻有难以言喻的迷恋,到现在,他的亲吻已经不能够满足她了。   她隐隐感觉到这就是性,但是无人为她启蒙。   某个人也不是不可以为她启蒙……   他们都结婚了。   合法的。   正当桑逾想入非非的时候,江憬的车缓缓在她面前停下了。   桑逾问身边的女生要不要搭个顺风车。   那个女生举起手机指了指屏幕:“我叫了网约车,司机已经接单了,还有不到一公里就到了,谢谢。”   桑逾朝那个女生点了点头,上了江憬的车。   她将安全带拉到身体左侧,江憬便默契地帮她将卡扣按进了槽中,随口问道:“还顺利吗?”   桑逾成绩好,一向不介意他问成绩,领了他的关心,如实回道:“能力范围内的我都做好了,面试官们看起来都很严肃,我没有办法根据他们的神态判断他们对我的答案是否满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没有人能够在结果出来前保证十拿九稳。   江憬也知道这个道理,问完就把话题扯开了:“你和那个女生之前认识吗?”   “没有,之前不认识,今天一起面试才见面的。”桑逾说着把副驾的车窗打开,让和煦的春风吹拂面颊,“人挺开朗的,跟我说了几句话,只不过——”   她欲言又止,成功勾起了江憬的好奇心:“只不过什么?”   桑逾红着脸说:“只不过她提到了我们考虑过但从来没有尝试过的话题。”   她这样笼统的概括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江憬微微蹙起眉,似在思考究竟是什么话题他们考虑过却没有尝试的。   桑逾见江憬通过她含蓄委婉的描述,半天猜想不到她所指的东西,便更害羞了。   半晌她难为情地对江憬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江憬当然知道他们已经结婚了。   他本来不知道桑逾在说什么的,但是看到她的表情后,顿时恍然大悟。   她这些年来胆子已经被锻炼得挺大了,能让她这么吞吞吐吐的事也就只有一件。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松一紧,良久,趁还没有把车开上路,问桑逾:“你准备好了吗?”   这种事情……   “需要做什么准备吗?”桑逾天真地问。   江憬一笑,松开握着方向盘的手,转过身来看着她说:“阿逾,会疼。”   疼她是听说过,但没有听江憬说过。   她在他面前受过两次重伤,她怕疼江憬是知道的。   但是她总莫名觉得那种疼和受伤的疼是不一样的。   “哥哥又没有切身体会过,怎么这样吓唬我?就不能届时轻一点……轻一点不就不会那么痛了。”   江憬无奈地笑着说:“轻不了的。但是,刚开始可以慢一点。”   桑逾不知道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都不显得轻浮。   他认真得像在与她认真地探讨学术。   桑逾不知道怎么回应他。   转眼间那个女生等的车都来了,他们还没出发。   桑逾见状抬眼讪讪地问江憬:“要在车里吗?回家再说吧。”   江憬意味不明地笑应:“好,回家再说。”   这件事提出来,江憬都没有心情做饭了,路过烧腊馆门口,让店家打包了各式各样的卤味烧腊,又在凉皮摊前停车,点了两碗凉皮带走。   都是即食的冷餐,无所谓放多久。   还没等到夜晚,他们就开始了对陌生事物的探索。   到家后江憬对桑逾说吃了再说。   桑逾偏说先吃了就失去兴致了,只能趁热打铁。   春衫很薄,脱下来以后叠好也轻飘飘的没有质感。   无意间被脚一蹬就褶皱遍布,凌乱地展开。   床单是桑逾新换的,被江憬抱上床的时候,劳动成果被破坏,她小小地心痛了一下,随即就被自己的手在不知不觉间抓出了更多的纹路。   江憬也是第一次这样一丝不落地直视桑逾漂亮的身体,总算领会到肤若凝脂是什么意思。   她的身体仿佛会吸光,拉上窗帘还是白得亮眼。   江憬将手贴在她的脸上,沿着她那天鹅颈般流畅的颈线摩挲下移。   听说这时候女性会紧张,但实际上他也很紧张。   他第一次这样长时间盯着她莹润的肌肤观察。   毛孔和肌理都清晰可见。   桑逾从没被人这样毫不避讳地直视过,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欣赏自己的身体。   胸脯以最自然的姿态耸立着,没有胸衣的包裹,像连绵的山峰一样,不是紧密相连,而是有低洼的一块空隙。   腹部平坦没有一丝冗余,大腿纤细得贴不到一起。   她精致得像一件艺术品,不容亵渎。   江憬不吝啬他的赞美:“阿逾,你很漂亮。”   桑逾想说他也是。   他同样坦诚地跪坐在她面前。   明晃晃的胸腹肌肉和诱人的锁骨映入眼帘,但是她仿佛只能看见他那双清亮澄净的眼睛。   他们用目光扫视着彼此,然后在某一刻严丝合缝地对上对方的视线。   一簇火苗在眼底燃了起来。   江憬严谨地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指消了毒,等皮肤上的酒精完全挥发才动手。   指尖被一团温软包裹,他随即凑近她,吻住了她的唇。   他问她:“害怕吗?”   桑逾说:“有一点。”   随即又说,“你抱抱我我就不害怕了。”   “好,抱抱。”江憬笑得温柔宠溺。   他安抚了她一阵,才又继续,时刻关心照顾着她的感受。   他问:“会难受吗?”   桑逾还是说“有一点”,然后娇嗔而腼腆地说出诉求:“不要手。”   江憬笑:“很着急吗?急不得,我怕不小心伤到你。”   桑逾面红耳赤地小声说:“可以稍微快一点试一下吗?”   “好。”江憬像是把心泡在水里泡软了,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   循序渐进果然几乎感受不到痛苦,只有经历鱼水之欢的满足。   体验式的一次欢好后,浅尝辄止。   体力没有消耗太多,甚至可以坐着慢慢吃从外面带回来的晚餐。   桑逾对这种感觉有些迷恋,觉得有些上瘾。   她终于知道江憬之前为什么不碰她了。   要是太早尝了这丝甜头,她恐怕就不能够安心考试了。   她很享受他的服务,但是不知道江憬有没有在这个过程中感到欢愉。   他总是笑得一如既往。   看不出来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还是习惯了。   她只能感受到,他很爱她。 第90章 月圆(七) 正文完。   江憬自从走上仕途, 便多了许多应酬。   他们单位有限酒令,拿着这个借口,酒桌上没人劝酒, 几个老酒虫互相作陪, 喝得尽兴就好。   酒局就像个小型情报局。   就算不在同一个系统里,毕竟都是为国家做事的, 也多多少少能探出虚虚实实的消息。   大家都很喜欢讲故事。   每年的国考必定是酒桌上议论的焦点话题。   “老吴的女儿去年考到殡仪馆去了,老王的闺女和他家姑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听说后竟然眼热,今年也跑去考了。你说说,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大的胆,还是娇滴滴的小姑娘,真是半点儿不害怕。”   “不是都说人比鬼可怕吗?谁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了,都喜欢喝毒鸡汤。你要跟他们说,前途是光明的,生活是美好的, 他们就觉得你在给他画饼。但你要是一说什么悲惨消极的,他们一准儿奉为真理。”   “对对对,还成天把社恐挂嘴边上, 说自己不擅长跟人交流。结果下班以后跟朋友约剧本杀,跑得比谁都快,只有在单位和同事对接的时候这毛病才会犯。”   “快别说年轻人了。咱们在这儿议论,人家年轻的小伙子、小姑娘三不知也在嫌弃咱们呢。说什么已经混成老油条了, 把事都交给年轻人,自己喝茶看报享清闲。天地良心, 我们哪个不是一把年纪了, 还在为繁杂的工作操劳。”   “谁说不是呢。我已经尽量往年轻人的队伍靠拢了, 我们单位的小年轻还是嫌我严肃啰嗦,说的话他们不爱听。”   “哎,希望今年多招回来几个谦虚好学工作能力又强的,我是真的再带不动这些野马一样的新人了。”   “你们别一口年轻人一口年轻人地叫了,咱们这桌上又不是没有年轻人。”   “说的是啊。诶,小江,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年轻就和我们这些老骨头混到一起的。”   言下之意就是夸他年轻有为,还不到三十岁,就能跟他们桌上的这些人平起平坐了。   酒桌上但凡岁数大的,酒龄都有些年头了。   所以说这些话时,都是喝了酒的,语气张狂随性,但都没有恶意。   只不过听者有心。   尤其是将人情世故当学问的人,能把一句话分析出十多种说得过去的顶级理解,然后抱着自己十分说的话是真理的态度教训其他人。   话音一落,当即有人微妙地咳了一声,当对方是在暗示江憬有背景。   江憬闻言只是微微一笑,谦虚客气地说:“是因为在座的诸位老当益壮,并非是因为我年少有为。”   奉承话大家都知道是假话。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没人不爱听。   原本大家在桌上聊得热火朝天,把某些领导干部的隐私都说了出来。   而他这样一开口,全桌的人都对号入座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在了他身上,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话题的中心。   “小江,听说你结婚了,怎么不声不响的。”   “什么时候结的?看样子没多久吧。”   “这么快结婚有感情基础吗?”   “你媳妇儿是做什么的,也在我们组织内部吗?还是做生意的。”   “改天带出来认识认识,说不定以前还打过交道呢。”   ……   你一言我一语,搞得江憬都不知道先回答谁的问题是好。   于是他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些基本情况。   “我跟她很早之前就认识了。我上班的时候她还在上学,不好意思对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下手。很是花了一段时间去了解了对方才确定心意,刚好她也成年了。后来各自拼事业,也是最近相对稳定了才结的婚。”   然后就有人好奇地问:“那她现在是在哪里高就啊?”   这个问题刚才也有人问过,江憬也不喜欢跟人说没有定下来的事情,只是含糊地说:“她也是刚参加完今年的国考,结果还没有公示呢。”   但是还是有人追问:“考的哪儿?我看能不能帮衬帮衬。”   江憬晋升以后人脉确实多,如今在这酒桌上一再追问的人,可能也是热心肠,他没有那么敏感,只是单纯相信桑逾的实力。   他要是插手干预了,不就相当于否定了桑逾的努力和能力?   他本来还想低调点,但见对方刨根问底,誓不罢休,既然躲不过去,不如大大方方说出来,反正今天这桌上没有人跟外交部来往。   “考的外交部。该走的正常流程都走完了,在等五月的公示了。”   外交部。   那确实没人能举荐。   他话音刚落一群人就岔开话题聊别的了。   晚上江憬照例没有抽烟喝酒,回到家之前身上还是被周围人染上了烟酒气。   桑逾很喜欢在迎接他时在他身上蹭来蹭去,时不时嗅上一嗅。   闻到自己不喜欢的气味马上把他推开了。   江憬也不撩她,自顾自把外套脱了拿去生活阳台上手洗。   外套用不着常洗,洗多了反而容易洗坏,往常他进门以后都是直接挂在衣帽架上的,只有从外面应酬完回来才需要这样。   桑逾伸手要帮他,江憬说“不用”,径自走到生活阳台,开了生活阳台的灯。   不久生活阳台就传来了哗啦啦的放水声。   结婚以后他们就搬来了准备在举办婚礼时当婚房的新家,先熟悉一下今后以夫妻之名一起生活的环境。   浴室里有浴缸,几乎可以说是专程给她买的,江憬喜欢淋浴,眼下用不着给他提前放水。   但是等江憬进了浴室,桑逾才想起自己泡完花瓣浴洗了浴缸,那些清洗剂还没收起来。   再敲门他应该已经脱衣服了吧……   桑逾在门口对江憬说:“地上还没有收拾干净……”   江憬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没事,我已经收好了。”   “没事”好像已经成了江憬的口头禅,在他身边总是能很安心。   他从不会把别人的失误放在心上,总是自己做得更多。   她在门口失神,江憬见她半天没走,问了她一句:“你还没有洗过吗?”   桑逾脸蓦地一红:“洗……洗过了。”   江憬又问:“还是有什么话要说,等我洗完再说吧。”   她没有话要对他说。   但是否认的话就像她要在门口看他洗澡一样。   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有……那就等你洗完吧。”   说完她就脸红心跳地离开了。   按理说更露骨的事都做过了,她不该再是这个反应了。   没想到还是时不时会为他心动。   江憬把头发擦干,把家居服换好才出来,但领口还是露出了锁骨。   他终于不在她面前遮掩了。   他在洗澡的时候心里估计还惦记着她有事要和他说,洗得要比平时快一两分钟。   一洗完他就出来问她刚才是有什么事要跟他说。   桑逾当然没重要的事跟他说,也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   被他这么郑重地问,一时没反应过来,迟疑了两秒,说了一句:“我想你了啊。”   这下轮到江憬愣住了。   他怔了怔,忽然笑起来,捧着她的脸亲了一口,说:“所以我今天回来的很早啊。”   他出门前跟桑逾报备过,桑逾知道他今天和谁吃饭。   他今天既不谈业务,又不陪领导,就是下午去开了个协调会,晚上几个部门的同事联络联络感情。   本来就没必要那么晚还在外面飘。   桑逾正准备反驳,江憬就说:“吃完饭他们几个老同志就去KTV唱歌了,我没去。”   桑逾明知故问:“你为什么没去?”   江憬正儿八经地扶着她的肩:“因为我要给我的宝贝阿逾唱歌。”说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肩滑到她的腰,将她打横抱到床上。   这副样子让桑逾觉得他多少喝了点酒,但是江憬坚持说自己没喝。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温柔,倒是让她沉溺了。   桑逾心猿意马地问:“哥哥要给我唱什么歌?催眠曲吗?”   江憬嗓音温柔低沉,轻声呢喃:“你想听什么歌?”   桑逾乖巧地说:“哥哥唱什么歌我就听什么歌。”   江憬笑起来,在她耳畔唱起悠扬舒缓的旋律:“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唱起那动人的歌谣。”   桑逾被他逗笑:“哥哥就会唱老掉牙的歌啊,怪不得邻居跟我说你像老干部。”   江憬心平气和,笑意也还含在喉咙里:“老掉牙的歌经典啊。老干部又有什么不好?”   桑逾娇嗔道:“好,没说不好,哥哥就是天下第一好。”   江憬颔首,捧着她的后脑勺和她鼻尖碰鼻尖,深情款款地说:“不,天下第一好的,是我的阿逾。”   万家灯火里,有一盏,今夜长明。   ……   五月,桑逾以笔试和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被外交部录用,公示期无异议。   同年六月,江憬接到新的任命,兼任空天科技研究所副总工程师。   虽然经历诸多磨难坎坷,但最终两人都在与理想擦肩而过后,再次与理想相遇。   如愿以偿,终成正果。   两个在春天等雪的眷侣,在春夜的大雪里相拥。   - 正文完 -   作者有话说: 正文剧情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是甜甜蜜蜜的夫妻日常,包括蜜月和婚礼的筹备。感谢大家一路陪伴,从全订读者中抽十个免单,在明天上午八点前全订即可参与抽奖。   下一本写《无度纵容》,文案↓↓↓   爹系金融巨鳄x猫系嗲精小护士   【1】   朱曼玥生来就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随心所欲,恃宠而骄,养了一身我行我素的坏脾气。   因为早些年给萧宗延献了她珍稀的“熊猫血”,救过他一命,成了他命中注定的“小未婚妻”。   但萧宗延那儿的破规矩无敌多,从此朱曼玥的每日计划里就多了一项——气萧宗延。   订婚当天她送了萧宗延一瓶降压药,萧宗延随手收进了抽屉里。   结婚前夕,乔迁新居,他一时兴起翻起旧物,看到了那瓶降压药,想着早过期了,便扔进了垃圾桶里。   刚扔完,他心觉不对,拾起拧开。   果不其然,药瓶里装的哪里是降压药,分明是五颜六色的彩虹糖和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她歪七扭八的小学生字体——“日子太苦,我请萧总吃糖。”   【2】   萧宗延极度自律,作息规律,做事专注,且有严重的洁癖。   朱曼玥住进他家时,他给朱曼玥定了三条规矩:   第一,十点的门禁。   第二,回来后只准呆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第三,不洗澡不许碰他的任何东西。   不到一周这些规矩全都破了,他破天荒地做了三件事:   凌晨一点去酒吧捞人。   把自己关进书房。   洗了澡才抱她。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